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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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崗上黨人碑
廣州辛亥年
在這次起義中,黨人究竟死了多少,當時因各部的行動,都是互相保密的,沒有一個確數。張鳴岐給朝廷的報告說:“經各兵警奮勇撲攻,殲滅數起。生擒匪黨六七十名,已訊據供認謀逆起事。抗拒官兵者,四十三名,即於軍事正法。其當場擊斃匪黨,一時尚難查點確數。”一年後,民國已經成立,黃興在追述是役時,亦隻能說:“統計百二十人中,存者無多。 ”
被捕四十餘人,在審訊時,個個視死如歸,沒有一個屈膝乞命的。林覺民因問官不懂閩語,便用英語縱談天下大勢、古今興喪得失,痛斥中國政治腐敗黑暗,朝廷昏亂,造成中國貧弱。說到痛心之處,切齒流血,泣不成聲。李準亦為之動容,命打開其鐐銬,送上筆紙,請他親筆書供。
林覺民解衣箕踞,一邊奮筆疾書,一邊痛哭流涕,如癡如狂,寫到最激動時,幾欲嘔吐,又恐弄髒了地板,強忍著不吐,李準親自捧痰盂上前,他才吐到痰盂裏。張鳴岐讓人守在他身旁,逐頁呈上,仔細閱讀,也被滿紙浩然之氣感動,私下對人說:“可惜林覺民,麵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萬萬不可留給革命黨,為虎添翼。 ”
黨人李雁南在被問官審訊時,憤然叱道:“可惜我身受兩傷,不複能戰。雖然,今以往,不數年,必亡國;不百年,必亡種,生亦何益!”言畢,但求速死。審官命令押出門外槍斃,李雁南挺身而起,大步走出門外,目光灼灼瞪著士兵說:“請子彈從口下!”然後張口飲彈而亡。
黨人喻培倫,日本千葉醫學校的留學生,曾刻石自署“世界惡少年”,是革命黨中的“炸彈大王”,曾因製造炸彈時發生爆炸意外,炸
1 傷了一條手臂。汪精衛謀刺攝政王的炸彈,也是他製造的。他這次專
黃花崗上黨人碑
程從日本趕回國內參加起義,作戰時把裝滿炸彈的籃子掛在脖子上,
一路上不斷投擲炸彈,衝鋒陷陣,勇不可當。被俘後,他自稱名叫王
光明,在四川話中,是“烏有先生”之意。喻培倫對問官說:“學術
是殺不了的,革命尤其殺不了。 ”
黨人陳更新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問官頗為他感到可惜,問說:
“你還年輕,何故倡亂,自毀前程?”陳更新厲聲怒罵:“起義可以喚醒同胞的睡夢,豈是倡亂!殺身成仁,古有明訓,爾曹鼠輩,怎知大義!今既被捕,請速死我!”陳更新死後,宋教仁哀痛不已,寫了一首詩悼念他,也是悼念所有死難誌士,讀來字字有血:
孤月殘雲了一生,無情天地恨何平!常山節烈終呼賊,崖海風波失援兵。特為兩間留正氣,空教千古說忠名。傷心漢室路難複,血染杜鵑淚有聲。
被捕黨人,大都如此,骨頭比鐵還硬,其心中一念,唯是求以身
殉道,不負平生之誌。張鳴岐因革命黨人攻破督署後,沒有傷害他的
家眷,心存感激,頗有網開一麵的意思,但李準認為,不殺不足以儆
效尤。大部分被捕黨人,都被處死,有些被槍決,有些被七寸鐵釘打
入腦門致死。張鳴岐把黨人供詞配上照片,印成精致冊子,分送給各
國駐廣州的領事。殉難黨人,大部分是世家子弟和留日學生,消息傳
到東洋,日本早稻田大學竟為死難的中國留學生降半旗誌哀。
這時的廣州,處在危疑震懼之中。黨人遺體,兩三具用鐵鏈紮成
一捆,丟棄在谘議局前的水池裏,橫七豎八,重重疊疊,血肉模糊。
當日戰死街頭的黨人,屍體散落於大石街至雙門底一帶。官府不許收
屍,任其暴露街頭,以收威嚇之效。
這次事件,太過震撼人心了。盡管革命黨在廣州搞過幾次起義,
但都沒有這次破壞嚴重,巷戰之後的廣州,市麵滿目瘡痍,大部分商
業都停頓了,一連好多天,城廂內外一片蕭條、死寂。入夜以後,情
形更加恐怖,那時的大街小巷還沒有路燈,家家關門閉戶,街上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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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辛亥年
如墨,除了屍體,一個活人也沒有。大家似乎都沒緩過神來,也無人
敢出麵殮葬死者。直到 5月 1日,緊閉的城門,才恢複半開,從下午
1時起至 5時開城,方便行人進出,但盤查十分嚴密。官府允許善堂
收屍。九大善堂派出仵工,分頭行動,把屍體集中運送到谘議局前的
曠地。
番禺、南海兩縣知縣,擬把所有遺骸葬在平時掩埋處死犯人和無
主屍的臭崗上。以往處決犯人,都是由官府指定地點,通知殮葬,這
是慣例。沒有人敢提出異議。這時,有一個人挺身而出,決心要為這
些烈士做點事情。
他叫潘達微,出身於官宦之家,父親潘文卿是廣仁善堂的創辦人
之一。潘達微少年時拜大名鼎鼎的畫家居廉為師。居廉是廣州隔山鄉
人,與堂兄居巢並稱“二居”,其人品與畫風,對嶺南畫壇影響至巨。
居廉在十香園廣收門徒,開近代美術教育的先河。清末民初,廣東中
小學的絕大部分圖畫老師,都出自居廉門下。 1905年,潘達微和二居
門下的兩位師兄弟高劍父、陳樹人在廣州創辦《時事畫報》,三個人
都加入了同盟會,後來又一起在河南寶崗創辦“廣東博物會”,開了
一家彩瓷工廠,對外加工手繪彩瓷,對內是同盟會的秘密機關之一。
潘達微又在漱珠橋擔杆巷的“阿钜裱畫店”二樓,開設“守真閣”裱
畫店,也是一秘密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