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叔客氣。”陳夢吉邊蹲下邊道。
“我真有師爺你這樣一個有本事的世侄就好了!真的能‘飛’就好了!”陳飛感歎一聲,難得有個像陳夢吉這樣有頭有臉的人聽自己說話,而且看到他不禁又想起那個已不在人間的爛訓四,真是既感傷又興奮,不覺就訴說起來,“可惜我一生人從沒有‘飛’過。小時候讀過幾年書,簡直是越學越蠢,功名沒考到,農活又不會幹,最後連祖上留下的兩畝薄田都賣了,做了一世寡佬。原來還可以混兩餐,到現在竟至上無片瓦,下無插錐之地。你說節墮不節墮!”(節墮,廣州話,倒黴。往往指境況從好到極壞。)
“人生無常,飛叔無須太過傷感。”陳夢吉安慰他,“我記得以前是陳老財當廟祝,飛叔是什麼時候接任的?”
“陳老財在兩個月前就走了!當時鄉裏傳得沸沸揚揚,說是陳師爺你為他向梁秀才拿回那雙玉劍的,師爺你真有本事!他走後一個禮拜,我見廟裏一直沒人打理,就找村長說,村長以前跟先父有點交情,又見我跛了腳,便讓我當了這廟祝。香火錢還算可以維持,不致挨饑抵寒,以為老來也總算有個依靠了,哪知道前晚一陣狂風,再加一場大雨,一間周大將軍廟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幸好當時我出了廟外大便,否則砸死了都沒人知道!”
“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陳夢吉道,看看這堆瓦礫,“隻是現在廟塌了,飛叔以後怎麼辦呢?”
“在下還能怎麼辦呢?”陳飛無奈地看看這一地的磚瓦,“有廟自有香火,無廟即無人布施。廟塌了,沒人來上香油錢,可謂是上天絕了我的活路。在下一世辛勞,老來如此,有時真是想不如死了還好!”說完,無限感慨地長歎了一聲。
“飛叔不要這樣悲觀。”陳夢吉又安慰他,“有所謂天生光棍,地養光棍。人生於世,是求生不是求死。況且人有三衰六旺,哪知飛叔以後不會時來運轉?”
“一個又老又醜的跛腳佬,又無兒無女,還盼望什麼時來運轉?”陳飛又笑苦,“師爺你是安慰我罷了。”
陳夢吉看他實在是可憐,年紀大了,腳又跛了,現在廟又塌了,何以為生。不覺心生憐憫,隨手掏出二兩銀子:“飛叔,這算是我的小小心意,就當飛叔有點時來運轉吧。”把銀子塞到他手裏。
陳飛哪料得到陳夢吉會如此大方,雙手顫抖著接過,嘴裏連道:“多謝師爺!多謝師爺!”掙紮了幾下想下跪,終是腿不靈便,隻能躬身叩頭到地。陳夢吉一把將他扶住:“飛叔不必多禮。”看看四周環境,心裏想,我救得你一時救不了你長久,得想個辦法才好,便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陳飛說的,“要是能夠重新起一間廟就好了。”
“師爺你真是好心,但誰會願意出這個錢?人人有求神拜佛之心,因為那裏本來就有座廟;卻沒有誰有起寺廟之願,因為這筆錢不少。要想說服人在一片爛磚瓦堆再起一座廟,唉!在下是連想都不敢想。”
兩人沉默了一會,陳夢吉突然微微笑道:“要人出錢起廟也非難事,周倉願意顯靈就行。”
“唉呀!”陳飛一聽,簡直是啼笑皆非,心想你陳夢吉開什麼玩笑,用手指指那個仍埋在磚瓦堆裏隻露出半個頭的周大將軍木雕像,又好氣又好笑又吃驚,“陳師爺,你要它顯靈?”
陳夢吉看著陳飛那驚愕模樣,不覺也笑起來,但話說得蠻認真:“沒錯,是要它顯靈。”
“怎麼顯?你要它怎麼顯?”陳飛吃驚得牛眼瞪大,盯著陳夢吉。
“山人自有妙計。”陳夢吉輕輕鬆鬆地把自己的計劃說了一遍,聽得陳飛猛拍大腿:“人人說你陳師爺足智多謀,真是所傳不虛!所傳不虛!”站起身打拱作揖,“如果真能把廟建起來,在下銘記師爺的恩典,沒齒不忘!沒齒不忘!”
“飛叔言重!飛叔言重!”陳夢吉也拱拱手,仰天大笑。
當晚,陳夢吉去關帝廟找陳密揚。
關帝廟在村西頭,廟不大,已很殘舊,既是村民拜關帝的地方,更是村中乞丐流浪者的宿夜之所。陳密揚是村中的孤兒,十五六歲,窮得一無所有,白天四處撿破爛,夜裏就住關帝廟。當年省城有所謂關帝廳人馬,指的是丐幫,其大頭目叫陳起鳳,是一個從北方來的乞丐頭,憑一身好拳腳奪取了省城丐幫首領的地位,後來連四鄉的乞丐也歸其統轄。當然,這隻是一個非常鬆散的集團,並不是像現代某些武俠小說所寫的那樣組織嚴密。
陳夢吉走進廟門,隻見廟內黑黑沉沉,供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映照著座上那個關帝坐像:右手捋須,左手舉著本書正是過去常見,現仍有時見得到的“關雲長夜讀《春秋》”。左邊一個關平,捧著漢壽亭侯大印,是用泥燒的,已斑駁掉落得不成樣子;右邊一個周倉,雙手拿著青龍偃月刀。由於油燈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光線閃爍,照得這三個雕像忽明忽暗,影在牆上的巨大陰影一擺一晃,令整間寺廟顯得陰森可怖。供桌前麵的泥地上,已躺了幾個乞丐,另有三兩個坐著,在胡扯亂扯,一見陳夢吉進來,都吃了一驚有頭有臉的大訟師夜入無家可歸者的度夜地,這不能不叫人感到驚奇躺著的霍地坐起身,坐著的想站起來,同時叫聲:“陳師爺。”
陳夢吉拱拱手,算是打過招呼,順便向關帝像躬了躬身,再向正要站起身的陳密揚招了招手。
陳密揚立即走過來:“陳師爺,你叫我?有什麼事?”
陳夢吉叫他跟自己來,出了廟,向村裏走,一路上如此這般對他說了一番,陳密揚猛點頭,接過陳夢吉給他的二兩銀子,激動得不斷地千恩萬謝;同時指天發誓:一切照師爺吩咐的做,決不泄漏秘密,“如有違反,天轟雷劈,不得好死!”
毒誓發完,不知不覺便已回到陳夢吉的家。
第二天,怪事出來了,附近墟場鄉鎮竟出現了懸賞找尋神像的告示:
茲走失陳江上遊江邊原周大將軍廟之周倉神像一尊,如有四方君子知其下落者,請告該廟廟祝陳飛。賞銀五十兩,決不食言。
告示寫得非常簡單,但引起了巨大轟動,首先,眾人皆知周大將軍神像隻是個木雕像,何以會“走失”?這簡直是不可思異的怪事。第二,對一個鄉民來說,五十兩白銀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橫財,誰不想要?大家一時間奔走相告,有些人真的四處找尋。更有好事而又擔心這諾言能否兌現的人紛紛跑去找陳飛了解:什麼時候走失神像的?找到後是不是真的有賞銀五十兩?隻要有人來問,陳飛都來者不拒,一律熱情接待,並不斷地向詢問人講述自己的一番“奇遇”、本廟的“神跡”:
“大家都知道,前幾天天氣很悶熱,到了二更天突然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刮風前,我正在廟裏睡覺,突然看見一個身長麵黑,豹首虯須,頂盔貫甲,威風凜凜的神人向我走來,右手還拖著一把大刀,說:‘此廟不能居矣!汝速走!他日若本鄉為我建新廟,我必保佑此地風調雨順,居者康寧,漁者平安。’我正想問他是誰,他已驀然不見。我一下子驚醒,原來是做夢,再看那個周倉神像,竟然已走到供桌上了!”
陳飛說到這裏,有意停下來,看這些鄉民,一個個已是聽得目瞪口呆,心裏真想笑,但臉上神情還是蠻認真:“我這才知道原來是周大將軍向我報夢了!既然有神示,我就起床向外走,剛出廟門口,狂風就來了。我立即向外麵跑,廟隨即就被風吹塌啦!若不是周大將軍報夢,我肯定死了!”
有三兩個鄉民忍不住驚歎:“唉呀!飛叔你真是大命!你是得神保佑了!”有的叫:“這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啊!”
“但怪事還在後頭呢!”陳飛大聲道,“風停雨止後,我回來找那個周倉像,竟怎樣都找不到了!周倉肯定是嫌這廟殘破,走到別處去啦。各位看看,這不分明是周大將軍顯靈了嗎!”
陳飛說得口水花四濺,手勢做得精彩,神態更是逼真,可謂活靈活現,令聽者不得不信。鄉人曆來迷信,這是祖先留傳下來的,非常的根深蒂固,聽到如此奇事,立即就一個個附和:“是啊,是啊!是周大將軍顯靈了!周大將軍顯靈了!”有些婦人隨即就對著那堆爛磚瓦叩拜起來,有些人就在磚瓦堆和四周翻尋那個木雕像。也有些人還是關心著那份賞銀,便問:“飛叔,你跟我們都一樣是窮到聞香,若真的找到神像,飛叔你哪有錢付這大筆賞銀呢?”
“這個各位不必擔心!”陳飛回答得非常肯定,“今有一位善長仁翁,也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遠近聞名的大訟師陳夢吉,他已拿出了這份賞銀,就放在我這裏。各位如欲發財,趕快找周大將軍神像要緊!”
這事隨後便傳得方圓百裏皆知,而且是越傳越奇,最後竟以訛傳訛,說當晚周大將軍是在暴風雨中拖著大刀,出了廟,站在江麵上順流而下了。
就這樣熱鬧了好些天,天天都有人來向陳飛打聽“奇跡”,更有村婦漁婦帶備了香燭來朝拜那堆爛磚瓦。陳飛則準備好了“隨緣樂助”簿,請求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重修廟宇,供奉周倉,以保地方康寧。不少人聽說周大將軍顯靈說以後會庇佑地方,又見這個廟祝住在木棚裏甚是可憐,便陸續有給他幾文錢或幾錢銀子的。陳飛把他們的名字一一記下,說是將來新廟建成,重新供奉周大將軍像,他們一定會得到好報雲雲。這下子捐錢的人就更多了。君不見現在的佛寺竟有人排隊捐錢的麼?雖然他們在買菜買肉時斤斤計較,不惜為一毫幾分爭到麵紅耳赤,但對神靈卻是十元百元的甘心奉獻,毫不吝嗇的!科學昌明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況是當年迷信盛行的封建時代!不知不覺的,陳飛便集到了十來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