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賴托賴,”陳老財悲傷稍減,“少爺你果然好眼光,這小廟幸好就是有這個方便處,不時有漁夫漁婦上來拜神,求周大將軍保佑風平浪靜,出入平安,有時也有些村婦來拜周倉,所以香火錢還夠衣食,不致挨饑抵寒。”
陳夢吉一聽,心想這財叔真是老實人,要是別人,見自己穿得這麼光鮮,可能就要對自己大吐苦水,以圖打賞幾個錢。想了想,便又問:“看這廟宇已是殘破不堪,遇上發大水或打台風,可能就支持不了。萬一廟塌了,財叔還能在何處安身?何不現在向人募捐些銀子重修此廟?”
“唉!”陳老財長歎一聲,“有人願意來上香,給點香油錢;鄉人對老朽擅自接了廟祝此位又沒提異議,老朽對此已是心滿意足了,哪還敢向人募捐修廟?至於萬一廟塌了,老朽也隻好聽天由命,到時再作打算了。”
陳夢吉心中明白,點點頭,又看了一下四周,道:“財叔,萬一發生什麼天災之類,你一定要去外麵躲避,不要留在廟裏。”隨手掏出二兩銀子,塞給陳老財,“晚輩小小心意……”
陳老財雙手接過銀兩,激動得嘴唇打顫,沒等陳夢吉說完,便撲通一聲跪倒:“多謝少爺!多謝少爺!”連叩兩個頭。
陳夢吉連忙把他扶起:“財叔折煞晚輩!財叔折煞晚輩!我先告辭。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就進村找我。”拱手作別,出門而去。
陳夢吉慢慢踱步過了江,一路上想著陳老財剛才所講的遭遇,心中不覺大恨梁天來。陳原勾引縣城大富的三姨太,被李大雄捉奸在床,就算縣太爺不想他死,進了監牢,李大雄也會買通獄卒要他的命。陳原死得固然可憐,但也有點咎由自取。隻是陳老財如此老實人,這個梁天來卻把他逼到傾家蕩產。知縣、師爺、胥吏、獄卒都可能真的要花錢買通,但決不致要賣掉幾畝良田、兩間大屋,並且要了一次又一次。這個老訟師分明是見陳老財老實可欺,所以趁機吞了不少銀子,致使陳老財如今如此淒涼,如此窮困潦倒!又想到這梁天來曆來以鄉中文人首領自居,雖然被自己損過兩次,聲望有損,但鄉中訟事,仍是多由他包辦,而他對自己又是曆來詆毀,不覺越想越火起,心裏痛罵一句:“梁天來,你如此斂財,如此欺負老實人,又如此踩低我陳夢吉,我陳夢吉這次非要想條計,搞到你聲名狼籍、把錢倒嘔出來不可!”
一連想了幾天,還是未能想出一條既夠毒辣又夠穩妥的計策。這一天讀了一會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紀昀是乾隆時的禮部尚書、大學士,其《閱微草堂筆記》是其名著,記載了不少鬼怪神異故事,其中有些古怪的案例),沒有頭緒,有點心煩,便順手整理書籍,突然發現了一對用古玉雕刻的雌雄劍,做工精細,色澤明潤,雖是隻有一寸來長的小玩意,卻是陳家的祖傳寶物,平日不外示人,價值更是不匪,有錢而又好古玩者,可能會出到一二百兩銀子,就算拿到古董鋪去當,也值個二三十兩。陳夢吉將這對玉劍把玩了一會,突然觸動靈感,又仔細思考一番,終於擠出一句:“無毒不丈夫!”定下一條計來。
以後十來天,陳夢吉每遇到梁天來,都畢恭畢敬地拱手施禮,口稱梁老前輩,自稱晚生,狀極謙遜恭敬。這時陳夢吉的訟師牌子雖沒有梁天來的老,但也已有相當名聲,梁天來對他是又忌又恨,今見他對自己如此謙恭,執門生之禮,不覺心中得意,既然你如此敬我,我也不可無禮,便也拱手還禮。這老秀才自認才華蓋世,聰明絕頂,哪想得到這個小訟師竟會暗算自己!開頭一兩次,兩人見麵隻是閑談三幾句,以後一來二往的,兩人的話也就多了,便好像捐棄了前嫌,交談起來似乎也頗投機。
陳夢吉見時候到了,這一天風和日麗,又到周大將軍廟來。
陳老財自從得到陳夢吉的安慰和承諾,更得了三兩銀子的救濟,心情好了不少,精神自然也大為清爽。一見陳夢吉來,立即躬身出迎,讓座獻茶(這些茶他平時都舍不得喝的):“少爺請坐!少爺請用茶!”真是十二分的恭敬。
陳夢吉謙讓一番,彼此又寒喧幾句,然後轉入正題。陳夢吉先把梁天來欺詐他錢財的事道出。陳老財聽了,連連道:“少爺你講得對!少爺你講得對!當時我就覺得不妥,但救兒心切,自己又怕見官,又不懂如何打官司,所以就一切都指望他,由他說,他要多少就給多少。唉!真是所求非人,搞到最後人財兩空!人財兩空啊!”邊說邊搖頭,無限感慨。
陳夢吉看他又要落淚的樣子,忙拍拍他的肩頭:“財叔,你想不想報仇?”
陳老財一愕:“少爺,這事已過去一年多了,還怎麼報仇?找誰報仇?”
“找梁天來。”陳夢吉看著陳老財的眼睛。
“少爺,你這是開玩笑吧?梁天來是鄉裏有名的訟師,跟縣衙的人又熟,老朽又窮又老,怎跟他鬥?說他以前欺詐我,誰相信?”
“如果我有辦法為你爭回一百幾十兩銀子,你做不做?”
陳老財眼睛瞪大,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百幾十兩銀子?少爺你是說一百幾十兩銀子?那我當然做!”
“那你一定要照足我的吩咐去做,不能露出破綻,更不要怕見官!”
“老朽現在除了這條老命,什麼都沒有了!還怕什麼!別說見官,就算少爺你要我死我都不怕!”
“好!”陳夢吉一拍大腿,慢慢從懷中掏出那對雌雄玉劍來,交與陳老財看。
陳老財曾經富有過,對玉器是識貨的,看了一會,道:“少爺,這是真古董啊!值不少錢的。少爺要用這對玉劍……”
“塞一隻死貓給梁天來吃。要他為了名譽,不得不吃啞巴虧!”陳夢吉笑笑,看陳老財的樣子是又吃驚又興奮,便把自己的計劃細說一番。同時公局將如何處理,官司將如何打等等都詳細解釋一遍。
陳老財不愧是老實人,聽完後有點擔心地道:“少爺,你要為老朽報仇,向梁天來討回銀子,老朽實在是感激不盡;要找個證人也不難,閻方是我的老友,單身寡佬,我要他幫忙作證,他一定不會推;而且他又窮得聞香,若我答應事成後給他五兩銀子,那就更不成問題。隻是,隻是少爺把這麼件寶物作賭注,萬一梁天來察覺不入局,少爺豈不損失慘重?老朽實在心中不安。”
陳夢吉哈哈大笑:“好!好!財叔果然是老實人!好人應有好報!我剛才是把先後次序說錯了!現在反過來,你先用劍借錢,若他沒發覺,我再送劍;若他發覺,那就作罷,那樣也沒有什麼損失,不過付他幾錢銀息口罷了。屆時我再另外想一條計,務要引他入局就是!這樣財叔你就不必擔心了!”
陳老財一聽,心中歎一聲:“訟師即是訟師,果然一肚計謀。好在自己剛才把擔心說出來,否則這陳夢吉可能就不幫自己了。”嘴上卻道:“陳少爺果然名不虛傳!老朽這樣就放心多了,一定照少爺的吩咐去做!”頓了頓,“老朽也不敢奢望能討回一百幾十兩銀子,隻要是能出出這口惡氣,到時做成了,少爺能打賞老朽十兩八兩銀子,老朽就感激不盡了!”
當天下午,陳老財拿了個竹筐,在村中穿街過巷,東張西望,像在撿破爛,如此這般約半個時辰,便看見梁天來輕搖紙扇,從巷頭那邊踱著方步而來。
陳老財迎上前去,向梁天來鞠了一躬:“梁相公。”
梁天來倚著自己是老牌秀才訟師,有錢有勢,眼像生在頭頂上,曆來瞧不起村裏的窮人,從不用正眼看他們,何況現在對著這個乞丐般的陳老財?見人家這樣恭敬的叫他,竟不理不睬的從鼻中“唔”了一聲,就當打過招呼,又要繼續向前走,陳老財擋在他前麵,涎著那老臉道:“梁相公,聽說近來苗員外、周老誌兩件案都由梁相公代訟,近來一定是大把入息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小人恭喜相公,小人恭喜相公,”又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