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枉風流浪子喪命 報宿怨二陳設局
話說陳老財長歎一聲,說自己是走投無路才來當這廟祝,陳夢吉忙問原因,陳老財見他問得真誠,也難得有個人來聽聽自己傾訴心中的淒苦,便又長歎一聲,斷斷續續地講起兩年前的慘事,直講到老淚縱橫,悲憤欲絕。
禍事就起於陳老財的獨生子陳原。
陳原是個浪蕩子,自小就放蕩,既不愛讀書,又不事農作;隻知終日遊逛,又或偷雞摸狗。他母親既對他溺愛,又常常被他氣得半死。到他長到十八歲那一年,也就是前年,兩老為他找了個鄰村的富家女做老婆,希望他早日成家立室,有老婆管著,慢慢學好。哪知這小子嫌這姑娘長相不好,竟在舉行婚宴的當天逃出縣城,弄得陳財兩公婆丟盡麵子,更被親家一大幫人過來大吵大罵了一通。他母親本來就患高血壓、心髒病,再被這一氣,受不住刺激,突然中風、心肌梗塞,第二日便與世長辭。陳原跑到縣城,直到他母親做頭七(逝世後的第七天)才被鄉人發現逮了回來,成了全村聞名的忤逆仔。七七四十九天喪事辦完,女家堅決退婚,陳原在背後被鄉人咀咒,也覺得沒有麵子再在鄉裏呆下去,更主要的是他這人生性好遊蕩,於是便再次出走縣城。陳財壯年得子,對他一直寵得不得了,結果就寵壞了,現在悔之莫及,見他執意要走,也不攔他,心想他出了縣城,無所倚靠,自然就得自食其力,說不定這樣反而可以學好。本來這想法是不錯的,豈料這小子過了不久就搞出事來。
陳原出了縣城,先是給人打散工,這裏打一個月,那裏打兩個月,浪浪蕩蕩,後來結識了一些無賴流氓,便跟人去為非作歹。有一次這夥人試圖勒索一家商戶,結果商戶報案,兵丁前來抓人,這夥人慌忙逃跑,陳原跑得倉皇,狂奔進一條小巷,剛甩掉了兵丁,卻在拐角處把一個挑夫撞倒。挑夫挑著的是雞蛋,籮筐打翻,雞蛋打得滿地都是,陳原正如喪家之犬,還想再跑,哪知這挑夫後麵還有幾個挑夫,是一同從鄉下出縣城賣雞蛋的,於是陳原當即就被人打倒在地,身上再挨了幾扁擔,痛得一聲慘叫,眼前發黑,昏了過去。那些挑夫一看不好,可能要出人命,也趕快逃散。
陳原醒過來時,恰好同鄉潘三娘路過,這個潘三娘是給縣城大財主李大雄的三姨太做使媽的,看見陳原那痛苦模樣,便起了憐憫之心,把他扶起,帶回大財主家的傭工房歇息療傷。
這陳原體質本來就好,吃了幾服跌打藥,過了十天八天竟就沒什麼事了。潘三娘見他這個浪蕩相,看在同鄉份上,幹脆介紹他留在李大雄家當傭工。當時三姨太正得寵,李家凡事都得問她。於是陳原就跟了潘三娘去見這個三姨太。三姨太當即同意他留下。
你道這三姨太為何如此好心?原來她見這個陳原生得高大壯實,又夠靚仔,便起了心。她自己年方二十七八,正是風華正茂之時;而她的丈夫李大雄,年已七十。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老財主卻是隨心所欲,卻逾矩,偏好色,又力不從心,無法滿足這個三姨太,叫她時時受欲火煎熬,今見來了這個陳原,便趁無人時,瞧準機會有意對他拋媚眼。這個陳原本就是個浪蕩之徒,有錢時常常上青樓嫖妓女,看見三姨太已是喉嚨發幹,今見這風流靚女對自己有意思,秋波暗送,當即心如鹿撞,經這麼三兩次眉來眼去,姐有情弟有意,便鬧出風流韻事來。
紙包不住火,有所謂雞蛋這麼密實也可以孵出小雞來,何況在這互相爭寵傾紮又眼多嘴雜的富家大宅裏,這事後來慢慢便被其他傭人發覺,私下就有了議論。二姨太的貼身丫環得知此事,趕緊向二姨太報告。二姨太對三姨太得寵,已是忌恨十分,今天抓住把柄,真個天助我也!立即吩咐兩個貼身丫環在三姨太房間的遠處監視,一有情況就回來報告。
兩天後,得報陳原進了三姨太的房間,二姨太立即去李大雄。
李大雄一聽,在我的家中要我戴綠帽,這還得了!不禁暴罵一聲:“賤人!”帶了三個家丁,風風火火趕來。
三姨太的貼身丫環當時正在門口玩蝴蝶,她是奉了主人的命令守在門口擋駕,有人來找就說三姨太不在,現在見老爺帶了人急步而來,哪敢阻擋,隻是“啊”了一聲,就被李大雄的下人推到一邊,隨後踢門而入。
三姨太跟陳原正在巫山雲雨,聽到外麵響聲,大吃一驚,但穿衣已來不及,就聽到李大雄一聲怒喝:“捆起來!”
陳原大叫著反抗,想奪門而逃,但終是寡不敵眾,隨即被捆了個結實。老財主李大雄雖然床上雄風不再,但打人還挺有力氣,口中一邊罵著:“你這個死仔!”一邊便抄起一根竹竿,雙手緊握,對著陳原的下體和胸口用力捅了幾下,以發泄心中的怨恨。陳原連聲慘叫,幾乎昏過去。隨後被押去縣衙。
縣太爺跟李大雄有交情,當即判陳原強奸良家婦女罪名成立。陳原大叫冤枉,說是三姨太主動勾引自己,並非自己強奸他。縣太爺懶得審問對質,便拋下竹簽:“打三十大板!”這個陳原當時還沒來得及穿褲子,身上隻有一件短褂,當即被按在地上,打得殺豬般的慘叫。三十板打完,縣太爺再問:“你招不招?”陳原哪還敢再抗,正所謂屈打成招,便當場畫押。
潘三娘原想做好人,讓陳原在李家有份工做,不再在街上流離浪蕩,豈料卻搞出這件事來,不覺驚惶失措,立即回鄉向陳老財報告。陳老財原來聽潘三娘說自己的兒子在李財主家當傭工,也算有份正當的安定的職業,心裏很高興,一再向潘三娘表示感謝,現在一聽這消息,即時嚇得魂飛魄散。自己就這麼個獨子,若有什麼三長兩短,那豈不斷子絕孫!立即就想到要打官司。當時的中國人是最怕入衙門的,俗語有謂“訟則終凶”,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願上公堂,因而對衙門的事一無所知,更何況當時的所謂法律就掌握在那些“為民作主”的“父母官”手裏。要打官司,很多人就去找訟師,陳老財於是立即去找本鄉一帶最有名的訟師梁天來。梁天來聽了案情,說是人命關天,先向陳老財要了一百兩銀子,然後出縣城“打點”。案子便拖著,梁天來又多次向陳老財要錢,說縣太爺要打點多少,師爺要打點多少,胥吏又要打點多少,事情才可能有彎轉;為了陳原在獄中不受苦,更要“打點”獄卒雲雲。
陳老財是個老實人,一生隻知守著祖上留下的幾畝田地、兩間房屋,既不知黑道,亦不識白道,更不懂衙門的事。自從兒子一入獄,他便已六神無主,一切都靠了梁天來,梁說要花多少錢,他就給多少錢,三幾個月下來,先賣田地,後賣房產,到差不多把家當全部賣光了時,兒子不但沒放出來,卻反而在獄中病死了!陳老財的所有希望一下子破滅,雙眼呆呆地盯著前來報信並要他“節哀順變”的梁天來,慘叫一聲,當即倒地。
第二天,去縣衙領回兒子的屍體埋了,自己又延醫治病,就這樣幾經折騰,陳老財從一個富戶徹底地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田地沒了,房產也沒了,幸好他有錢時還不算太吝嗇,所以還能在東家住幾天,在西家討幾頓,但這終不是辦法,時間一長,就惹人討厭。正所謂久病床前都會無孝子,何況人家隻是可憐你突然破落!有一天陳老財撿破爛路過這周大將軍廟,看廟祝史伯已是風燭殘年,走路打顫,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又是無依無靠,比自己還慘,便留下來與他相依為命。不久,史伯去世,陳老財為他料理了後事,幹脆就接過他的遺物,穿上他那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又殘又破的八卦衣,當了廟祝。
陳老財講到兒子慘死,家財盡沒,老來竟至窮途無依,不覺悲從中來,悔恨交加。陳夢吉拍拍他的肩頭,安慰了幾句,為了不使老人過分悲傷,便有意岔開話題,問道:“財叔,這廟臨近江邊,有不少船隻在此江麵灣泊,日常會有不少船上婦人前來上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