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憑機智逃出險地 避仇人一箭雙雕
話說陳夢吉道出要“避過此險”一語,令劉公項不覺吃了一驚:“陳相公,官司已了,有什麼危險?”
“現在危險並不在這場官司。全案證據已銷,這事已了,縣太爺不會找你。”陳夢吉淡淡一笑,“在下說的危險來自方善。他這回原想盡吞劉公你的家財,定然行賄了知縣與縣衙師爺,少說也花了三幾百兩銀子,現在你隻賠了他三百兩,連他的賄賂錢都不夠。知縣、師爺是不會還錢給他的。況且又招呼了貴公子幾個月,那又得花三二百兩銀子。劉公,你想想,他白虧了這麼大筆錢,而縣衙師爺定然會告訴他這全是由於我陳夢吉代訟此案,他得知原委,哪肯就這樣善罷甘休?劉公你是本地財主,有財有勢有人麵,又有知縣的警告在,他不敢對你怎麼樣;但在下一介書生,又是外鄉人,他自然把一切仇恨集中在在下身上。這就是危險。”
劉公項看看劉二,劉二道:“陳相公說得有理。”
頓了頓,陳夢吉又道:“五六天前我在墟場見過方善,此人三白眼,八字眉,鷹鉤鼻,法令深,下巴歪,精明而狠毒,殊非善類。他既然有勒索大戶的膽量,又有上通官府的本事,必有不少無賴手下助他。如在下估計不錯,他現在可能已派了人在四周及碼頭守候。在下要回南海,必走水路,他可以從容在中途截劫,搶錢兼報仇;若走陸路去省城,劉公當還記得,我是對縣太爺說過要在十天八天後去省城拜會知府大人的,他在山坳處設伏,同樣可以‘得心應手’。”
“相公所說有理,既然如此,老夫就派家中傭工護送相公回南海或去省城。”劉公項道。
“多謝劉公,”陳夢吉拱拱手,“但這使不得。方善是本地人,貴傭工也是本地人,鄉裏鄉裏,真要打起架來,哪有幫外鄉人的?況且方善乃無賴惡霸,貴傭工哪會為個外鄉人而得罪他?若是暗中受了他的銀兩,說不定就不是護送在下,而是出賣在下了。這話說得可能有點難聽,但劉公也自當明白,我不得不防。”
劉公項和劉二都點點頭。
三人沉默了一會,劉公項終於開口:“那照相公的意思……”
“古語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在下打算在這裏住上一兩個月,閉門讀書,等方善下了火氣,手下人也鬆懈了,在下再回鄉。交回食宿費二十兩銀子便是,不知劉公有無不便?”
“相公不必客氣。相公解除了老夫的大難,老夫感激不盡,相公若願意留居寒舍,老夫正可以隨時候教。歡迎之至,歡迎之至!”
陳夢吉淡淡一笑:“那就多謝劉公!”與張全、張恒繼續在劉家住下,每日隻管讀書下棋,閉門不出。
方善這回原以為可以發筆大財,結果反而白損了三幾百兩銀子,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私下聽縣衙師爺道明原委,不覺對陳夢吉恨得咬牙切齒,誓報此仇。他首先收買了劉公項的鄰居王家,要他們盯著劉家,一見陳夢吉出門即來報告,賞銀十兩。當年的鄉村地方,人口比現在少得多,十戶八戶、三二十戶人家就是一個村落,左鄰右舍的情況彼此都非常清楚。陳夢吉一來,就被劉家上上下下“陳相公陳相公”的叫,早已全村聞名。這王家窮得聞香,平時已十分忌恨劉家有錢,正如俗語說的,憎人富貴嫌人窮。現在聽說有這麼多銀子的打賞,而這個陳夢吉隻是個外鄉書生,得罪他無所謂,於是立即滿口答應,並真的非常賣力,從天蒙蒙光一直盯到二更天上床睡覺了方休。同時,方善又派了一個無賴蹲在碼頭候著,務必要找陳夢吉的黴氣。
一連多天毫無動靜,方善便托張大娘問出來買菜的梁二嬸,梁二嬸說陳相公還在,見他整天在房中,不知是不是又要替人家辦案。方善心想,隻要你逃不出東莞縣,我就有辦法收拾你,難道你以後再不出門不成!便仍然死等。
到結案後第十五日的五更天(淩晨三點到五點),正是整條村的人睡得最熟的時候,陳夢吉悄悄把張全、張恒叫醒,低聲問:“我們初來沒幾日,在墟場跟個馬車夫談天說地,聊了半日,然後到他家去喝酒,這事你們還記不記得?”
兩人揉揉眼:“記得。少爺還叫他江伯。”
“好!記不記得他家在哪裏?”
“記得,就在元崗酒數旁邊那條小巷。”張恒望著陳夢吉,“少爺你不是想叫我們現在去找他吧?”
“正是。你倆現在越窗而出,到墟場找江伯,給他八兩銀子,立即跟他一道駕馬車前來,在村口大榕樹下等我,出省城!注意!不要弄出聲來!”
兩人見陳夢吉如此詭秘,知此事非同小可,低聲應:“是!陳少爺!”立即起床穿衣,看窗外萬籟俱寂,黑沉沉一片,西方天空一輪冷月為雲所遮,盡失光采。田野伸延,遠處幾個小山丘像個大土堆一般,鬼影也沒有一隻。兩人便跳窗而出,向墟場方向疾走,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陳夢吉倚在窗前,看清沒人盯梢,便迅速收拾東西,並隨手寫了幾個字,壓在桌上。看看五更天將盡,張家兩兄弟應該已乘江伯的馬車到了村口,便也提了包袱,跳窗而出,靜悄悄趕往村口大榕樹。
雙方幾乎是同時到達。陳夢吉向江伯一拱手:“有勞江伯!”然後一跳上車:“江伯,快馬加鞭,出省城!”當時月亮剛從雲層中鑽出,照得大地一片灰白,月影下,一輪馬車載著四人向西北方疾進。
當劉公項看到陳夢吉留下的字條時,天已大亮,信上隻有很簡單的幾句話:“劉公尊鑒:不辭而別,實出無奈;公多保重,後會有期。”劉二站在旁邊,心中暗歎一聲:“好個陳夢吉,真是名不虛傳!”傭人張老六、阿威、阿誌等人,知道陳夢吉已經走了,不覺互望一眼,心中道聲:“這筆財化水了!”
到方善從出來買菜的梁二嬸口中知道陳夢吉已在夜半逃離劉家時,已是日上三竿了;氣得不覺一愣,隨後破口大罵:“你這個陳夢吉,算你大命!”
這個無賴惡霸又恨又無奈地叫罵之時,載著陳夢吉的馬車剛好跑出東莞縣境。張家兄弟見陳夢吉一路上不要大家出聲,並不時低聲催促江伯快馬加鞭,現在則終於舒出一口長氣,都覺得奇怪,便低聲問為何要跑得如此匆忙詭秘。
陳夢吉輕笑道:“進了省城再跟你們說。”
中午時分,來到省城,三人別過江伯,便在惠愛大街(今中山路)的如歸客棧住下。陳夢吉往椅上一靠,得意地哈哈一笑。張家兄弟見他這般模樣,又忍不住好奇,問為何要突然“夜半倉皇出逃”。張全還說了一句笑話:“簡直皇皇如喪家之犬,急急若漏網之魚。”
“阿全你說得不錯。不過為了保命保財,又何必計較這說出來有沒有光采。”陳夢吉喝口茶。
“在劉家裏真的這麼危險?”
“可以說是危機四伏。”陳夢吉拍拍坐椅扶手,“方善要報仇,這是情理中事,無需多說。更可怕的是,我發現在我得了那五百兩銀票後,連師爺劉二、傭人張老六、阿誌、阿威等人似乎都對我有了‘興趣’。有一次張老六幾個人聚在廚房裏低聲說話,一見我進來,就立即不哼聲,神色有點慌張。無疑是見財起心。在劉家裏他們當然不敢怎麼樣,但出了劉家,在那東莞縣境內,他們要對付我們三個外鄉人,並非難事。我們處在兩麵夾擊之中,你說是不是危機四伏?所以我對劉公項說要住一兩個月,以鬆懈這些人的戒備,再突然‘夜半倉皇出逃’。萬幸萬幸,總算平安逃了出來。我想這些人現在正因跑了我這塊肥肉在暗自歎氣!”
“陳少爺果然好計!”
陳夢吉一擺手:“此事已了,無需再提。你倆也很少出省城,那就在這裏玩幾天再回鄉,食宿費用算我好了。”
“那真要多謝少爺!”張家兄弟一聽,高興得手舞足蹈。
兩人隨著陳夢吉在省城裏玩了四五天,便回鄉去。陳夢吉想想自己回鄉也沒有別的事,以後又要常出省城,心想趁著有錢,幹脆就在城中買個房產好了,以後方便。於是托洪嫂在光孝寺附近買了間平房,跟陳洪一家成了隔一條小巷的鄰居。平時就在茶樓飲早茶,結交些朋友;又通過曹翰林的介紹,結識了府衙的胥吏。有生意上門,便為人排解糾紛,或代打官司,得些錢財。不時又帶父母家人到省城住上一頭半個月散散心,口袋裏有錢,自然過得樂也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