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的說:“好了好了,別羅唆了,把新買的那兩床被子拿去捐了吧!”
不一會,門開了。一個穿著體麵的少婦提著兩床包裝得很好的新絲棉被子走了出來。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外蓬頭垢麵的何國典,她驚叫了一聲:“啊——”聽到她的驚叫,一個油頭粉麵年輕男人走了出來,問道:“你又怎麼了?”他的話音剛落,目光就落在了何國典的臉上。他突然氣不打一處來,對何國典吼叫道:“那來的叫化子,看你不缺胳膊也不缺腿的,出來要什麼飯呀!我們不會給好吃懶做的人飯吃的,你趕快滾蛋吧!”少婦也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說:“就是,這種人就不應該搭理!”
何國典的顱頂衝上一股熱血,野狼般嚎叫了一聲,扭頭狂奔而去。
他在曠野狂奔,喊叫著:“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我是從廢墟裏爬出來的人,那麼艱難的時刻我都挺過來了,我怎麼能如此消沉地活著——”
何國典血紅的眼中燃燒著憤怒和屈辱之火。
某種被災難埋沒的東西在他黑暗冰冷的心靈裏慢慢地甦醒。
他淒厲的嚎聲傳得很遠,很遠……
37
杜茉莉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在地震前,她的右眼皮也這樣跳過。那時,杜茉莉並不在意,沒有想那麼多。她和宋麗李珍珍他們來上班後,右眼皮就一直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杜茉莉想,都已經發生那麼多慘痛的事情了,還能怎麼樣!今天,她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如此順利地回到“大香港”洗腳店,是她沒有想到的,而且老板娘親自到她住處,向她道歉,還用小車接她去上班,她說要騎車去的,老板娘說就坐一回車吧,下班了,也會把她送回來的,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杜茉莉實在想象不出來自己會發生什麼事情,倒是何國典令她擔心。她想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的情況,可是何國典沒有手機,他從來沒有用過手機。杜茉莉記得當時老陳給她留過包工頭王向東的手機的,卻不曉得把寫著王向東手機號碼的那張紙條放哪裏去了,她忘記存在手機上了。杜茉莉打電話給老陳,想問他工地的電話,老陳的電話也沒有辦法打通,這個人又像是失蹤了。
工作的間隙,杜茉莉坐在休息室的折疊椅上拿著手機,給老陳撥電話,還是怎麼也撥不通,不是他不接電話,而是停機了。難道老陳換了手機了,如果他換手機,應該會告訴她的。
李珍珍下鍾後走進了休息室,發現杜茉莉愁眉苦臉的模樣,關切地說:“茉莉姐,你又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杜茉莉說:“一個下午,我的右眼皮都在跳,心裏特別不安,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李珍珍笑了笑說:“茉莉姐,我想你的心理還沒有完全調整過來,所以總是會因為一點自然的現象就會聯想到很多問題。真的,茉莉姐,你不要想太多,你認為有問題的時候,其實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也不會發生。”杜茉莉幽幽地說:“你說的話也許有道理,可我相信我的感覺。國典這些天也不打個電話給我,我真擔心他會發生什麼問題,他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心理上有很多疙瘩沒有解開,生活和工作都會有很大的障礙,我不在他身邊,他會很困難的。”李珍珍歎了口氣說:“茉莉姐,我不知道怎麼說你好。真的,你的心地太善良了,你總是為他考慮,可什麼時候考慮一下你自己,你這樣活得太痛苦了,精神負擔太重了。”杜茉莉說:“這和善良沒有什麼關係,你想想,他是我丈夫,他的心理創傷比我嚴重得多,我不考慮他,誰還能考慮他呢?他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怎麼辦?他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我考慮他,也是在考慮我自己,他好了,我才能好,他要是不好,我同樣也不好。換著你,你能放下他不管嗎?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相信很多人都做不到,除非真正是鐵石心腸的人。”李珍珍無語了。
38
下午還是陽光燦爛的天空,到了傍晚,就烏雲密布了。
寒風嗖嗖,何國典徒步進入上海市區時,他已經精疲力竭了。對他來說,這是一次長征,他艱難地走過了一條漫長的道路。何國典實在走不動了,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他看到街旁的綠地上有供行人休息的長椅,就走過去,癱倒在長椅上。許多路人向他投來莫惻的目光,他們臉上的表情各異。作為一個活著的個體,他和他們仿佛一點關係也沒有。在這個城市裏,隻有杜茉莉和他有關係,她此時在幹什麼?如果杜茉莉現在朝他走過來,發現他如此狼狽不堪,她會怎麼樣?何國典不敢往深處想,他也不敢去找她。膝蓋鑽心的疼痛,他伸出手摸了摸,膝蓋已經腫起來了。何國典明白,自己的膝傷複發了,至於有多麼嚴重,他搞不清楚,也不想去搞清楚,隻要還能走路,就無所謂了。肉體的疼痛已經對他起不到任何作用,心理上的傷痛才是他的致命傷。
何國典躺在長椅上,雙手捂住臉。他不想看到路人各異的表情,也不想讓路人看到自己髒汙而慘淡的臉。寒冷的風橫掃過來,何國典像梧桐樹上殘存的枯葉般瑟瑟發抖。饑餓和寒風一樣,侵犯著他瘦弱的身體。他腦海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念頭:會不會在這個夜晚饑寒交迫而死?死對何國典而言並不可怕,可就這樣死在上海,多麼的不甘心呀,還不如當初就不要從廢墟裏爬出來!他黑暗的心靈裏劃過了一道閃電!何國典耳旁響起了一聲炸雷般的吼聲:“窩囊廢,你站起來!站起來看著這個世界!看看有誰像你這樣消沉,這樣萎靡不振!天下有多少人在災難中失去了親人,又有幾個像你一樣不敢正視現實?你醒醒吧,何國典,想想你的妻子,想想她的痛苦,想想你作為丈夫的責任,想想未來的生活,你應該怎麼辦?”
何國典猛地從長椅上蹦起來。
他站在城市的夜色之中,輝煌的燈火照亮了他蒼白的臉。
依然有行色匆匆的人從他的麵前走過,人們的身上散發出不同的氣息,那些不同的氣息刺激著何國典的心,那都是活人才有的氣息。又一陣寒風吹來,何國典渾身又不停地顫栗。寒風無情地吹走了他心中剛剛樹立起來的一丁點活下去的信心,他的頭耷拉下來,仿佛將要接受死神的審判!他剛剛出現了一丁點光亮的心靈又被黑暗冰冷的潮水淹沒。
他的內心在掙紮。
其實,他的內心一直在掙紮,隻不過,總是被恐懼懦弱和無望占據了上峰,掙紮的結果總是讓他陷入更深的深淵。何國典早就認識到這樣下去,會毀了他,可是,很多時候,他根本就沒有辦法自拔,麵對這個世界,他是多麼的無能為力!何國典可憐兮兮地站在那裏,他突然轉過身,抬起了頭,這時,他才發現,在這片麵積不大的綠地後麵是一座教堂,教堂一片沉寂,所有的門窗都黑乎乎的,沒有任何的光亮透出,隻有教堂尖頂上的的那個十字架,沐浴在夜光之中,神秘而又莊嚴。
有股奇妙的暖流從他的身體淌過,何國典癡癡地仰望著教堂頂尖的十字架。他不知道此時有多少人如此仰望那神聖之物,有多少心懷悲苦的人從教堂門外經過時,漠視那莊嚴的十字架而失去必要的信仰。沒有信仰的人是多麼的卑微,卑微到隨時都可以放棄生命的尊嚴而無法獲救。
何國典竟然移動了腳不,朝黑乎乎的教堂走過去。
教堂外麵的綠地上空空蕩蕩的,也許在夏天的時候,草地上會有許多人。何國典感覺到一種召喚,那是誰在召喚,是誰把光灑在他黑暗的心靈之上?他不知道,他的大腦混沌一片。他隻是暫時忘記了寒冷和饑餓,忘記了恐懼和悲傷和肉體的疼痛。
仿佛有一隻無形而又溫暖的手,牽引著何國典,使他站在了教堂的大門前。大門緊閉,何國典看不到教堂裏麵的情景,也不知道裏麵有沒有人,會不會打開大門,將他引領進去。
何國典呆呆地站在教堂的門口,焦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種渴望,渴望獲救,渴望心靈的安寧。他伸出幹瘦而又肮髒的手,敲了敲教堂厚實的木門,發出沉重的聲響。
沒有人從裏麵打開這扇門。
何國典又敲了幾次,還是沒有人從裏麵打開這扇門。
他不知道裏麵究竟有沒有人。
就在這時,何國典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你怎麼敲也沒有用的,這個教堂早就沒有人住在裏麵了,它隻是這個城市裏一個見證,這個城市曆史的一個遺跡。你如果要找神父洗禮或者告解,到另外的教堂裏去吧。”
何國典的目光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尋找過去,他看到大門旁邊的地上一個老人靠在大理石砌成的牆腳上,一條肮髒破舊的被子裹住了他的下半身,他的上身裹著一件破爛的露出棉絮的棉衣。老人的臉髒汙極了,借著夜光,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隻是那雙眼睛透出一股神奇的亮光。老人頭發蓬亂,他不時地伸出手,在頭發中抓撓,在裏麵捉出一個虱子,放在嘴巴裏,“嘎噔”地咬一下,然後“撲”的一聲吐出什麼。那動作十分沉著和熟練。
何國典被他吸引。
他站在了老頭的跟前。
老頭又說:“你一定會問我,我是什麼人。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我是個無家可歸的老頭兒。沒錯,我的確無家可歸,可哪裏不是家呢?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我的家,包括我現在坐著的地方。你也許會問,我一個孤老頭子,靠什麼為生?我實話告訴你,我靠要飯為生,有時也在垃圾桶裏揀些人們扔掉的食物來吃。這個世界裏,太多的人不會珍惜,他們暴殮天物,把上天賜與的食物扔掉。我食用著那些被浪費的食物,同樣感覺到那是上天的賜與,我感恩著,平靜地接受著,因為它滋養了我寶貴的生命,讓我健康地活在人世,享受著陽光和寒冷,享受著歡樂和悲傷。如果哪天,我要死了,我就會躺在任何一個地方,平靜地閉上眼睛,我會告訴自己,死亡並不可怕,我在人世間走了一遭,問心無愧,我會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邀請,就像我坦然地麵對生……你說,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何國典心裏說:“你不是一個人。”
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超脫的人,老人看上去,是那麼的糟糕,也許很多人會向他投來同情或者鄙夷的目光,可他是如此的高貴,他的精神已經超越了許多行屍走肉。就像此時的何國典,在老人麵前,他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他的臉頓時發燙起來,在老人麵前,他覺得臉紅。
何國典說:“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老人哈哈一笑,笑聲爽朗極了。他說:“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很少有人能夠像我一樣活著。在世人的眼裏,像我這樣的人是無用的人,隻有過上浮華的生活,才有價值。可是,他們為了過上那種生活,用盡了各種卑鄙的手段,掙紮的內心永遠不得安寧,總是害怕失去,永無休止的爭鬥,讓他們給自己戴上了沉重的一生無法擺脫的枷鎖。人活著最大的幸福,就是遵從命運的安排,無論貧窮還是富足,無論災禍還是平安,你都自然地活著,而不會屈從於任何壓力,內心永遠平靜地麵對一切。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何國典點了點頭。
他黑暗的心靈開始透出黎明般的光亮。
老人又笑了笑:“可以感覺得到,你是個經曆過大悲大苦的人,你需要尋找一種心靈的救贖。可憐的人哪,你應該去找你的愛人,把你心中的一切痛苦和困惑都向她傾訴,你要堅強地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那是你真正的信仰。你會得救。”
何國典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老人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這個老人真的在他眼前出現過?何國典心懷疑慮。剛才出現的那個老人和他說的一切難道是一種幻像?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何國典揉了揉眼睛,再往那個地方望去,的確沒有老人的蹤影。何國典倒抽了一口涼氣,那老人是個謎,他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教堂的大門,走出一段路,他回過頭,驚訝地發現那老頭就站在教堂的門口,微笑地和他打著古怪的手勢,老人的臉上蒙著一層白光。何國典也朝他笑笑,老人突然又不見了,教堂的大門黑乎乎的一片。他抬頭看了看教堂頂上的莊嚴神秘的十字架,靈魂顫栗。
何國典站在一個電話亭前,想給杜茉莉撥個電話,告訴她,他想見到她,可是自己在這個城市裏迷失了方向,根本就找不到她。何國典摸了摸口袋,什麼也沒有,他渾身上下連一分錢也沒有。夜色漸濃,他該往哪裏去?何國典攔住一個路人,低聲問道:“請問,漕西支路怎麼走?”
那人茫然地搖了搖頭,匆忙而去。
何國典又攔住了一個路人:“請問,漕西支路怎麼走?”
那人朝他笑了笑:“對不起,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你說的地方在哪裏,你最好去問本地人,或者去問警察,他們應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