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典無奈地看到這個人離開,消失在人流之中。在一張張過往的陌生的臉孔中,他怎麼才能區別出外地人和本地人來?上海這麼大,就是連本地人也有可能不知道漕西支路的,那是一條很小的路,有很多破舊的老工房,住著社會最底層的人。
何國典對警察還是心存畏懼,仿佛自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害怕被警察認出來,捉去槍斃。何國典強忍著饑寒交迫的折磨,對自己說:“何國典,你是一個希望獲救的人,你隻有找到妻子,別無選擇,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救星,你必須找到她。你不是罪犯,你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鼓起勇氣,朝正在十字路口指揮著交通的警察走了過去。
那警察見他不顧一切地走過來,趕緊打著手勢對他喊叫:“不要過來,站在那裏別動——”
何國典聽見了警察的話,驚慌地站在馬路的中間,一動不動,許多汽車從他身體的兩邊呼嘯而過。警察邊讓他不要亂動,邊朝他走過來。他來到了何國典身邊,拉住了他的手,另外一隻手朝那些呼嘯而來的車輛打著手勢,他保護著何國典走回了路邊。
警察有鞋惱怒地說:“你沒有看見,現在是紅燈嗎?你找死呀!”
何國典呐呐地說:“警察同誌,我隻是想找你問路,我迷路了。”
警察審視著他的臉:“你迷路了?”
何國典點了點頭。
警察的口氣緩和了些:“你要到哪裏去?”
何國典說:“漕西支路。”
警察想了想說:“漕西支路離這裏很遠,這個地方好像沒有支達那裏的公交車。這樣吧,你到前麵那個公交車的站點,乘22路車,到了終點換乘13路公交車,在中江路站下來,你再問問,那裏離漕西支路就很近了,走十幾分鍾有關可以到達。”
警察說完,就朝十字路口的中間走去。
何國典說了聲:“謝謝!”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不知那個警察聽到沒有,反正他沒有回過頭來看何國典。
何國典朝前麵的公交車站點走去。走到那裏,才明白過來,自己身無分文,根本就沒有辦法坐公交車。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沿著22路公交車的路線一直走下去,就能夠找到13路的公交車路線,然後再沿著13路公交車的路線,就一定能夠找到中江路,找到了中江路,他就可以找到漕西支路了。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心中有些竊喜。這無疑又是一次長征,隻不過比在荒涼的曠野奔走要好多了,畢竟他可以看清腳下平坦的路,畢竟可以看到那麼多人,不會顯得那麼孤獨。何國典走了一會,問題馬上又出現了。饑腸轆轆和膝蓋的刺骨疼痛使得他舉步維艱,他站在寒風中,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垃圾桶上麵。
何國典想起了幻像中那個老頭的話,冰冷的心收縮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朝垃圾桶走了過去。何國典伸出手,揭開了垃圾桶的蓋子,一股惡臭撲麵而來。何國典沒有在意那股惡臭,而是俯下身,把雙手伸進了垃圾桶裏,不停地翻騰著垃圾,希望能夠從中找到一點被人扔掉的食物。命運就是如此殘酷地捉弄人,他翻遍了那個垃圾桶,連一點麵包碴子都沒有找到。他把髒汙的手從垃圾桶裏拿出來時,他發現自己的右手掌上粘著一個用過的鬆軟的避孕套。他使勁地抖了一下右手,那個避孕套掉回垃圾桶裏去了。何國典哀綿地長歎了一聲,心裏說:“茉莉,你在哪裏?”
此時,他多麼希望杜茉莉出現在自己麵前,把他帶走。這同樣是他的幻想。無論如何,他還是往好的方向幻想了,而不是想到死亡或者絕望。何國典正要離開,有一隻手朝他伸了過來,那是一隻戴著手套的粗大手掌,上麵放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烤紅薯。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對他說:“兄弟,拿著吧!”
何國典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這是個高大壯實的中年男子,他的臉上呈現出誠摯的笑容。何國典本能地搖了搖頭。
那人說:“拿著吧,兄弟,誰都有難的事候,看得出來,你是餓極了,否則你不會去翻那個垃圾桶。拿著,這是我自己烤的,不信你看看,那個烤爐就是我的,我是賣烤紅薯的。”
何國典順著那人手指指的方向望去,在一個街角,的確放著一個烤爐,上麵還擺著不少烤好的紅薯。何國典小心翼翼地接過他手中的紅薯,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誠懇地笑著說:“兄弟,快趁熱吃吧,不夠的話,那邊還有。你不用難為情,就算我賒給你吃的,以後你有錢了,碰到我還給我就可以了。”
何國典的眼睛濕了。
他把紅薯塞進嘴裏,狠狠地咬了一口,緊接著,他就狼吞虎咽起來。他邊吞咽著紅薯,眼淚情不自禁地淌下。
那人說:“看來你真是餓急了,唉!想當初,我也有過這樣的日子,人哪,活著真難!兄弟,你慢點吃,別噎著。我再去拿點過來,今晚,我幹脆就讓你吃個飽!”
39
張先生在這個深夜到來,杜茉莉覺得奇怪,他從來都是下午來做腳的,從來沒有在晚上來過。杜茉莉感覺到他有陣子沒來了,看上去,他瘦了許多,眼睛也深陷進去了。杜茉莉不清楚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也不會去問他,隻是覺得人世滄桑。
杜茉莉給一個客人做完腳,準備早點回去的,她還向老板娘請了一天假,明天去郊區的那個建築工地看看何國典,如果他沒有事情,她就放心了。老板娘宋麗答應了她,並且要開車把她送回家。她們正要走,滿臉肅殺的張先生就推門進來了。張先生看到杜茉莉,有點意外,他笑了笑說:“23號,我真沒有想到今天晚上能夠碰到你,看來我們是有緣分。”
杜茉莉從他的笑容裏看出了疲憊和某種無奈,她也笑了笑說:“是呀,我正準備走呢,你來得真巧。”
張先生說:“前幾天來過一次,你不在,我就走了。晚上來,是碰碰運氣,看你在不在,如果在,我就做個腳,如果不在,我就走了,也許就在也不會來了。”
杜茉莉覺得他話裏有話,聽上去十分傷感。
杜茉莉沒有再問他什麼,也不想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進入包房,杜茉莉就打開了電視,她知道張先生做腳的時候有看電視睡覺的習慣。張先生卻把電視關了,歎了口氣說:“今晚不看電視了,我隻想好好地享受你給我做腳,也想和你說說心裏話。”
張先生仿佛變了一個人,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他對杜茉莉不會如此客氣,像個知心朋友,像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杜茉莉清楚,以前的張先生隻是欣賞她的手藝和對客人負責任的認真態度,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張先生還是有點看不起她,也就是說看不起她這個職業的人,她們在他眼裏是下等人。有時杜茉莉給他按摩完後,張先生就會伸出手去捏一下她的屁股,不懷好意地輕聲說:“23號,你的身材真好!”杜茉莉就會逃走。時間長了,杜茉莉也就沒有太多的想法了,能躲就躲,躲不過就讓他占點小便宜,隻要他不是太過份,她也就忍了。在這個世界上,需要忍耐和寬容,否則真的沒有辦法活下去。
張先生今天的話特別多,而且帶著某種生離死別的情緒。
“能夠在今天晚上見到你,我心裏真的很欣慰。”張先生半躺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我真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來的,沒料到你真的在。上次我來找你做腳,老板娘說你辭職不幹了,我還真不相信你會這樣離開。”
杜茉莉說:“我還能走到哪裏去,到哪裏還不是賺口飯吃。”
杜茉莉不會把自己心中的悲傷向他吐露。
張先生凝視著她的臉,突然說了句杜茉莉聽不懂的話:“如果我再也不會來找你按摩了,你會不會想我,很久以後你會不會記得還有我這樣一個人?”
杜茉莉實在忍不住了,不解地問:“張先生,你今天怎麼了?看上去特別的反常。”
張先生苦笑著說:“23號,你不問我,我也會告訴你的。我現在是快被推進火葬場的人了。”
火葬場這個詞特別刺耳,杜茉莉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注視著張先生,心底湧起一股寒氣,右眼的眼皮又跳起來。杜茉莉微笑著說:“張先生,你好好的,怎麼說這樣的話呢?”
張先生歎口氣說:“好不了了!要是好好的,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你,你知道我不習慣在夜晚做按摩的,我就是要來,我老婆也不讓我來,好像晚上來做按摩就是幹那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我出來,她不管我了,就是我去幹那見不得人的勾當,她也不會管我了,她不想讓我不高興,反正我與日無多了。”
杜茉莉的心一直懸著,張先生到底是怎麼了?
張先生從杜茉莉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沮喪地說:“我也不賣關子了,還是快些告訴你吧,我得了癌症。醫生說到了晚期了。我想是沒救了,這些天,發作起來,就痛得我自己都不想活了。我怎麼就會得這樣的病呢?我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哪!”
他說著,眼中就淌出了淚水。
杜茉莉不敢相信他說的話是真的,就像當初不敢相信兒子死了一樣。她麵對著這個流著淚傷心絕望的男人,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噩運降臨到某個人身上時,他能夠想到的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張先生想到了杜茉莉,杜茉莉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她如此的信任。
過了好大一會,杜茉莉才說:“張先生,我想你會沒事的,你看你的臉色還是很不錯的,盡管瘦了些,可看上去那麼健康,不像是有病的人,以前我也見過得癌症的人,臉色是死灰死灰的。你不一樣的,真的不一樣的。”
張先生聽了杜茉莉的話,擦了擦眼淚,精神徒地一震:“你說的是真的?”
杜茉莉明明知道自己說的是安慰張先生的假話,可她還是點了點頭說:“真的!張先生,你看上去真的不錯。”
張先生說:“我自己照鏡子發現臉色很難看的,怎麼在你眼裏不一樣呢?”
杜茉莉笑了笑說:“那是你的錯覺吧。”
張先生喃喃地說:“我老婆也這樣說,可是我不相信她的話,現在你也這樣說了,我有點相信了。我真的會沒事嗎?”
杜茉莉說:“你應該住院治療,就是有點小毛病,也很快就會好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往絕路上想,那樣沒事也想出問題來了。那怕就是有什麼問題,也要開朗地麵對,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一半,其實很多人是被自己嚇死了,而不是病死的。”
張先生坐起來,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杜茉莉的膝蓋上。杜茉莉沒有像往常一樣把他的手拿開,這次,她任憑他的手那樣放著,張先生的手像他的腳底一樣冰涼冰涼的,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杜茉莉心裏十分同情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真擔心他會死去,再也不會來找她按摩了,算起來,她認識張先生已經快三年了,時間長了,人總會產生感情的,無論是什麼樣的感情。
張先生的眼睛裏透出希望的亮光:“你說我的病能夠治好的?我治好病後還是可以繼續來找你做腳的?”
杜茉莉認真地點了點頭:“一定的!”
張先生笑了:“那樣就太好了,那我還可以來找你做腳了。你可知道,我這一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做足底按摩,而且就是喜歡你給我做。隻要我坐在這裏,我的心就會變得安寧,這個世界發生什麼事情都和我沒有關係。長時間以來,我的股票一路下跌,我跳黃浦江的心都有了,但是隻要坐在這裏,我就不管你們多了,在你給我做腳的這兩個小時裏,我什麼也不想,神仙般享受著。四川地震那段時間,你不在上海,我覺得很沒意思,還擔心你不會回來了!你給我做習慣了,別人給我做,我都覺得不舒服,我心理上對你有了一種依賴感。我心裏一直在為你祈禱,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平安,那樣你就可以早日回來了。我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後,我很絕望,今天晚上,我其實是來和你告別的,很感謝你這三年來帶給我的快樂,我想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找你給我做腳。”
杜茉莉的眼睛濕了,沒想到平常話不多的張先生會向她說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話來,她心裏十分感動。她真誠地對張先生說:“張先生,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我會在這裏等你來做腳,好好地給你做。”
張先生說:“我明天就要住院做手術了,還是害怕——”
杜茉莉微笑著鼓勵他:“張先生,不要怕!你就把它當成一個小手術,就像割掉闌尾一樣的小手術,你很快就會好的,很快就會來找我做腳的。相信自己,也相信醫生!”
杜茉莉說這些話的時候,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何國典蒼白的臉,他也是個需要她安慰的男人,此時,他是否在安睡,或者噩夢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