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5
杜茉莉把那個大像框掛在了汙跡斑駁的牆上,然後站在那裏,仔細地端詳著像框裏的大幅照片。照片十分清晰,上麵的兒子和丈夫以及自己的表情都很好,尤其是何小雨,晶亮的眼睛流露出幸福和快樂,遺憾的是,照片裏沒有婆婆。她記得給婆婆照過不少照片的,當然也有全家福,可是她沒有帶出來,那些珍貴的照片卻永遠留在廢墟裏了。
杜茉莉凝視著照片裏的何小雨,輕輕地說:“小雨,媽媽每天都看著你,你不會孤單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另外一個地方相見的,等著媽媽。”
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杜茉莉的目光從照片上收了回來,轉向了房門的方向,她想,不會是隔壁的那個黑臉男人吧,這幾天,她碰到過他幾次,他總是用不懷好意的眼光在她身上尋找什麼。杜茉莉離開“大香港”洗腳店後的這幾天,除了去吳老太太那裏,就是呆在住處,她時刻提防這個男人。
會不會是他?
如果是他,她又沒有在房間裏弄出什麼大的響動,應該沒有吵著他,他來幹什麼?
杜茉莉趕快走進廚房,操起那把菜刀,走到了門邊。她心裏還是十分緊張,不安地問:“誰——”
“是我呀,珍珍,快開門!我們以為你不在家,正想走呢。茉莉姐,快開門吧,外麵冷死了。”李珍珍在門外說。
聽到李珍珍的說話聲,杜茉莉心上的那塊石頭落了地。她打開了房門。李珍珍看到她手中提著的菜刀,有點吃驚:“茉莉姐,你幹什麼呀,提著菜刀迎接我們?”
李珍珍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杜茉莉看清楚了,那人是老板娘宋麗,她的手上還提著一袋水果。宋麗也看到了她手上的菜刀,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往後退了兩步。
杜茉莉沒想到李珍珍會來,李珍珍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宋麗怎麼也來了。看見宋麗,杜茉莉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很快地,她就換上了笑臉:“你們快進屋吧,別站在外麵了。”
她們進來後,杜茉莉反手關上了門,舉起手中的菜刀,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來的是一隻狼呢!”
李珍珍笑著說:“茉莉姐,你說什麼狼呀,快說來聽聽。”
杜茉莉說:“珍珍,你別那麼好奇好不好,哪來的什麼狼呀,逗你玩的!”
李珍珍說:“看來你的心情不錯嘛,好,這樣就好!我還擔心你呢!看你的手機老是關機,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都打不通,我急壞了!這不,我們上門來看你來了。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杜茉莉把菜刀放回了廚房,走出來說:“我現在是無業遊民,不關手機怎麼辦,難道你給我交手機費?我能有什麼事,好死不如賴活嘛!”
她們在說話的時候,宋麗站在那裏,臉一陣紅一陣白,難為情的樣子。李珍珍突然覺得冷落了宋麗,就從宋麗手中拿過那袋水果,遞給杜茉莉說:“茉莉姐,這是老板娘給你的,你收下吧,老板娘今天是來請你回去上班的。”
杜茉莉瞥了一眼宋麗說:“我不敢收,我受用不起,還是帶回去吧。”
李珍珍把那袋水果放在了桌子上,說:“茉莉姐,老板娘是誠心請你回去上班的,你就跟我們回去吧。”
她給老板娘使了個眼色。
老板娘一改往日裏的飛揚跋扈,滿臉堆笑地說:“茉莉姐,我是真心實意的。真的對不起,讓你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那樣對待你的。茉莉姐,我在這裏給你賠罪了。”
盡管宋麗的話十分誠懇,還破天荒地叫了她“茉莉姐”,杜茉莉心裏還有氣,沒有用正眼看她,隻是讓李珍珍坐。
宋麗站在那裏十分尷尬,不知任何是好,她可從來沒有對自己手下的員工如此低三下四過。要不是杜茉莉的人氣高,很多客人聽說她離開了“大香港”洗腳店,都不來了;要不是李珍珍告訴她關於杜茉莉家裏發生的事情……宋麗死也不會來的。客人是她的上帝,如果客人都跑光了,她的洗腳店怎麼開下去,她又怎麼能賺錢?眼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張張飛走,她坐立不安哪!而且,李珍珍也串通了其他幾個員工,準備跳槽。她能不急嗎!杜茉莉從四川回來,宋麗問過她家裏的情況。杜茉莉輕描淡寫地對她說,沒有什麼大問題,隻是房子沒有了。當時宋麗就信以為真了,沒想到杜茉莉家裏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李珍珍昨天晚上和她吵架,情急之中把杜茉莉的事情說出來後,宋麗就動了惻隱之心。今天李珍珍一上班,宋麗就找她談了自己的想法,讓李珍珍陪她到杜茉莉的住處,把杜茉莉請回來。李珍珍就答應了她,李珍珍想,她能這樣,也不容易,況且,自己也希望杜茉莉能回來。李珍珍來之前,交待過宋麗,在杜茉莉麵前一定不要提她家裏的事情,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宋麗答應了她。
李珍珍沒有坐,笑著拉住了杜茉莉的手說:“茉莉姐,你不要為難老板娘了,她都向你認錯了,不要得理不饒人了。茉莉姐,你就聽妹妹一句話,回去吧,我們在一起多好呀!”
宋麗也說:“茉莉姐,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以後我們好好相處,我做人也不好,以後真是要好好改改我這個臭脾氣了。茉莉姐,你就跟我們回去吧,你要是還覺得我沒有誠意,我答應給你們的提成提高一點,怎麼樣?”
杜茉莉的臉色緩和了些,她說:“錢多錢少我們也不是很計較,你不能用那樣的話傷人的,我們也是人,再卑微也是有尊嚴的,你應該學會尊重我們的人格。”
宋麗說:“茉莉姐,你的話說得沒錯,我記在心上了。”
李珍珍笑著說:“茉莉姐,你看老板娘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就答應了吧。”
杜茉莉歎了一口氣說:“那我就回去吧!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再像上次那樣,我還是會走的。”
宋麗笑了:“謝謝你,茉莉姐,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杜茉莉說:“老板娘,你以後不要叫我‘茉莉姐’了,我聽了心裏怪不習慣的,你還是叫我‘23號’吧,這樣我會舒服些。還有,我不是在幫你的忙,我是在幫我自己的忙。”
宋麗連聲說:“好,好,我還是叫你‘23號’,茉莉姐!”
李珍珍笑得彎下了腰。
杜茉莉拍打了她一下:“別笑了,你們坐一會吧,我收拾一下,就和你們走。”
李珍珍說:“快點呀,說不定店裏來了很多客人了。”
宋麗說:“不急,不急,你好好收拾吧,我們等著你。客人來了也不要緊,就讓他們等一回吧。”
杜茉莉想,老板娘要一直這樣多好。她還是有點擔心,說不準過不了多久,老板娘就會故態複萌,唉,管不了那麼多了,今天還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呢,未來會怎麼樣,隻有天知道。
杜茉莉走進衛生間後,李珍珍對宋麗說:“老板娘,你坐吧。”宋麗坐了下來,目光在房間裏巡視,她突然想,如果讓自己住在這個條件很差的地方,她能不能受得了?她的目光落在了牆上的那個大像框上,覺得照片中的何小雨陰森森地注視著她,她渾身顫抖了一下。
36
何國典從枯黃的蘆葦叢中裏爬出來,灰頭土臉。他在這裏躲了一個晚上,凍得渾身像坨冰,在最寒冷的時候,他也沒有合眼,否則可能就被凍死了。他站在曠野中,陽光有些暖意,他的身體還是瑟瑟發抖。這是什麼地方?他一無所知。這裏離工地有多遠,他也不知道。這是一片荒涼之地,有一條小河溝,河溝裏有清冽的水,河溝兩旁是一叢一叢的蘆葦地,遠處是農田和村莊,更遠的地方才是城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昨天夜裏,他走出工地的大門後就一直狂奔,從公路上跑進田野,然後又跑到這片野地裏,後麵追趕他的不是人,而是災難,災難在黑夜裏追趕著他,他本來以為自己無處可逃,結果是那片蘆葦叢救了他的命。
現在,他要到哪裏去?
回工地去是不可能的了。
回四川家鄉去,那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身無分文,那天他和杜茉莉到工地前,她給了他一百塊錢,是給留著急用的,可現在他搜遍了全身的每個口袋,連鈔票的一點碎片都找不到了。這讓他想起來,有個晚上,他從噩夢中醒來後,發現自己的床邊站著一個工友,何國典問他幹什麼,他慌張地走了。何國典記得那一百塊錢放在上衣的口袋裏了,現在怎麼就沒有了呢。也許是在夜裏瘋狂奔跑時隨風飄走了,也許是掉在蘆葦叢中了,他鑽進去,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那張一百元的鈔票。就是他找到那張一百元的鈔票,他也回不了四川家鄉,連半張火車票也買不到。
回上海市區去找杜茉莉,何國典覺得自己沒有臉麵再見她了。杜茉莉為了他,費盡了苦心,本以為給他找了一份工作,生活會重新陽光,他也以為自己能夠通過工作,重新恢複生活的勇氣,哪知道沒幹幾天,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昨天晚上他不要走出工棚,也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命運之路沒有那麼多也許,就像那長突如其來的災難。可他真的不希望自己再給妻子添任何負擔了,看著她為之心碎的模樣,何國典會往黑暗的深淵裏墜落。何國典該往哪裏去?此時,他覺得自己猶如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他茫然地沿著小河溝旁邊的小路,朝村莊那邊走去,草葉間的露水打濕了他沾滿泥土的鞋和褲管。在行走的過程中,何國典感覺到了饑渴,肚子裏仿佛有一百隻蛤蟆,不停地叫著,嗓子眼裏冒著火,滿嘴都是漿糊般的粘液。這種情景,在地震發生後,他被埋在老屋的廢墟裏時出現過,那時的他隻是想著如何逃生,想著如何去救自己的親人。現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水溝,那清冽的水勾起了他生理上的某種欲望。他走到了水溝邊上,用雙手捧起了冰冷的水,不顧一切地往嘴巴裏送。清水順著他的喉管進入他的體內,他感覺到五髒六腑就像幹涸的土地被甘霖滋潤,舒坦通透,有種久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當他重新走在小路上時,那種幸福感又隨風飄散了,一種不確定的悲涼情緒在他腦海彌漫開來。
他究竟該往何處去?
沒有人給他指明方向。
他在黑暗的世界裏摸索著,如此的黑暗不知有沒有盡頭。
何國典拖著沉重的步履,饑寒交迫地來到了村莊的邊緣,受過傷的那個膝蓋刺骨的疼痛,毒蛇噬咬著他脆弱的心髒。這是一個美麗的村莊,通過那一棟棟的新樓房就看以看出這個村莊的富足。他和杜茉莉也曾經擁有一棟新樓房,就在春天的時候,他還覺得離富足的日子越來越近,新樓房有了,還掉債,就會有存款,兒子也會漸漸長大,他們夫妻倆隻要努力賺錢,會讓兒子無憂無慮地讀中學,讀大學,甚至可以供他出國留學……到時,杜茉莉就會回到黃蓮村,和他一起過幸福的日子,再也不會分離。他可以和杜茉莉一起對著青山綠水,高聲唱歌,他知道,杜茉莉是多麼的喜歡歌唱。他們的歌聲會越過一道道山梁,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大城市裏讀大學的兒子也能夠聽到,兒子會對他的同學自豪地說:“那是我父母親唱的歌,多麼的動聽呀!”……如今,那成了他永遠無法實現的幻想。
何國典步履蹣跚地走進了村莊。
他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食物的香味在村莊裏自由飄散。
此時,他隻想填飽肚子,腦海裏浮現出各種各樣的食物,可誰隻要給他一碗稀粥,他都會認為那是山珍海味,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覺得如此饑餓,第一次覺得活著就應該填飽肚子,饑餓讓他暫時忘記悲傷和苦痛。他來到了一棟樓前,這家人的門緊閉,村裏每家人的門都緊閉。他伸出手想去敲那扇鐵門。他伸出的手突然縮了回來。
他聽到裏麵穿來了說話的聲音,是一男一女說話的聲音。
男的說:“這兩床被子都還是新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女的說:“支書說了,災區的人需要溫暖,一定要捐獻全新的被子,這兩床被子雖然看上去還是新的,可還是用過的呀,我看還是把剛買的那兩床新被子捐了吧。”
男的說:“看不出來的,保證看不出來的,這兩床被子也是剛買不久的呀,新買的還是留著自己蓋,把這兩床被子捐出去就可以了。”
女的說:“看得出來的,支書那個人的眼睛毒,那怕是蓋過一天的被子,他都能看出來,就是看不出來,他一聞就聞出來了,你不知道他是屬狗的,他的鼻子比狗還靈敏。你這個人也真是的,平常還裝得挺大方的,一到關鍵時候,你那小心眼就露出來了。”
男的說:“你說清楚,誰小心眼呀!”
女的說:“你小心眼呀,你自己沒有感覺呀?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男的說:“你說呀,你給我說明白點。”
女的說:“你和我結婚前,用假鑽戒蒙我,是事實吧?有一回,你出去旅遊,答應給我帶個玉鐲回來,結果帶了個玻璃鐲子回來蒙我,是事實吧?……我都不想說你什麼了。給災區人捐錢捐物,是積德呀,積德的事情你也可以這樣,你說你是不是小心眼,說你小心眼是在表揚你了,我都不想說出更難聽的話來了!你不想想,如果我們家遭災了,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