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麗也紅了眼:“我就說,就是你自己發騷,勾引了蔡先生!”
杜茉莉揚起手,狠狠地在宋麗肥胖的臉上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宋麗覺得半邊臉一麻,捂住臉,呆呆地看著凶狠如一隻母豹的杜茉莉。這時,從包房裏趕出來的李珍珍攔住了杜茉莉,推走了她。李珍珍回過頭對宋麗說:“你不要以為誰都會像你一樣發騷,也不要以為老實人是好欺負的!”
杜茉莉大聲說:“老娘不幹了!”
25
風嗚咽,街道兩旁的梧桐樹剝剝作響,黃葉飄飛。大風仿佛要把掛在天空中那顆明晃晃的太陽吹落。杜茉莉推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行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去。她的腦海一片混沌,無頭無緒。此時的她無法理清自己的思想,任憑風把頭發吹亂。她真想找一個人,撲在他的懷裏大哭一場。那人應該是誰?何國典還是老陳?都不是,此刻,他們離她都十分遙遠,不可企及。而且,杜茉莉根本就不能在他們懷裏哭,對何國典來說,她的痛苦哭泣也許會衝垮他剛剛建立起來的那一丁點對生活的信心,老陳呢,她還沒有和他好到可以倒在他懷裏痛哭的程度。
26
杜茉莉不知不覺來到了中江路小學的門口,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裏,朝學校裏麵張望。學校的操場裏空無一人,也許學生們正在上課,她聽不到他們讀書的聲音,可她的眼前還是浮現出那個小男孩高聲地念書的情景,不,是小雨在念書,認真地念書。她真想走進學校裏,趴在教室的窗戶上,看他上課,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小雨坐在教室裏上課的樣子。
小雨長到九歲,她有多少時間和他在一起?想到這樣,杜茉莉的心髒一陣絞痛。特別是小雨耳疾的那段時間,她竟然沒有回去陪他。每次她給何國典打電話時,小雨就在旁邊,何國典會把電話給小雨,小雨在電話那頭大聲地和她說話,她聽得很清楚小雨飽含思念的話語,可是,小雨就是聽不到她說的話,無法從她的話中感覺到那份揪心的母愛。小雨,媽媽對不起你呀!杜茉莉心裏說。
學校門口傳達室的那個保安一直盯著她,提防著她,也許他就是那天阻攔何國典進入這個學校的保安。
這時,一個人走到了她的麵前,對她說:“是你呀,站在這裏看什麼呢?”
杜茉莉渾身一激淩,扭頭看了看這個人。他就是中江路派出所的民警王文波,他今天沒有穿製服,穿了一件米黃色的夾克衫。杜茉莉慌亂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王文波笑了笑,也往學校裏看了看,說:“是不是來看那個孩子,像你兒子的孩子?”
杜茉莉誠實地點了點頭。
王文波說:“看看是不是會覺得心裏好受些?”
杜茉莉搖了搖頭。
王文波歎了口氣說:“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其實我希望你看見那個孩子,心裏會好受些。可不是這樣,隻會增加你的痛苦,所以,你還是不要看的好。”
杜茉莉說:“不看,不看了。”
說著,推著自行車要走。
王文波善意地說:“多想點美好的事情,也許會好些。”
杜茉莉突然大聲朝他說:“天下哪裏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
她說完後自己也吃了一驚,她怎麼能夠朝警察大聲說話?她騎起自行車,一溜煙跑了。
王文波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27
杜茉莉的情緒糟糕透了,早上送何國典去工地時的爽朗心情飛到爪哇國去了。她在菜市場裏買了一斤五花肉,買了些辣椒和黃豆,回到了住處。她推開門,一股濁氣撲麵而來。她把肉和菜放到仄逼的廚房裏時,看到幾隻蟑螂在灶台上爬,她一陣惡心。她想,難道自己就隻配在這個肮髒的小房子裏生活?這些年,她獨自的在舉目無親的大上海含辛茹苦,究竟為了什麼?這多年和丈夫兒子的痛苦分離,究竟值不值得?如今,那用她的血汗錢建立起來的新樓房已經轟然倒塌,變成了一片廢墟,給她帶來無限希望的兒子何小雨也離開了人世,她突然覺得特別的無望,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這種情緒出現過無數次,一次一次都過來了,她不知道能不能度過現在這個坎!
杜茉莉突然操起菜刀,使勁地朝灶台上拍下去,蟑螂四散奔逃,很快就無影無蹤。還是有一隻蟑螂被他拍死在灶台上,蟑螂變成了一灘爛糊。杜茉莉仰起頭狂笑起來,笑得眼淚橫流,渾身顫抖。狂笑過後,她用一塊舊抹布擦掉了蟑螂的屍體,扔到了垃圾筐裏。
不一會,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杜茉莉拿起菜刀,正準備切肉,聽到敲門聲,她就拎著菜刀走了出去。她打開門,看到門口站著那個黑臉壯漢。黑臉壯漢看到她,眼珠子轉了一下,充滿怒氣的話還是脫口而出:“你他媽的在幹什麼呀!吵吵鬧鬧的,要不要讓人睡覺了!”
杜茉莉氣不打一處來:“我在自己家裏幹什麼關你什麼事情?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知道嗎?是下午,下午!你睡什麼覺!”
黑臉男人盯著她,不知說什麼好,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和自己說話,瞧她的眼神,那麼的淩厲。
杜茉莉舉起手中的菜刀,大聲說:“滾,滾!不要煩我!”
黑臉壯漢輕輕說了一聲:“好男不和女鬥!”然後就撒腿跑了。
杜茉莉“砰”地關上門,背靠在門上,胸脯一起一伏,她咬著牙自言自語道:“人倒黴了,什麼烏龜王八蛋都可以來欺負我!”
杜茉莉燒了一鍋飯,炒了一大盤的回鍋肉,又把黃豆給炒了。炒黃豆的香味在房間裏飄散,很快地掩蓋了房間裏的那股濁氣。她把飯菜端到房間的小飯桌上,拉了個椅子,一屁股坐下來,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塞進嘴巴裏,大口地吃將起來。杜茉莉吃飯的樣子十分瘋狂,狼吞虎咽,像是餓了很多日子。很多時候,她碰到煩心事時,就會如此瘋狂地吃東西。其實,在她吃東西的時候,她根本就吃不出什麼味道,吃飯隻是一種機械的運動。很快地,她就吃下了兩碗飯,把那盤回鍋肉也一掃而光。吃完飯,杜茉莉腦海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前方窗戶下的桌子上,放著那個像框,兒子和何國典都在看著她。
在她漸漸模糊的眼中,像片中的自己和何國典漸漸地模糊,最後完全看不清楚了,隻有兒子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她發現小雨從像片中跳落到地上,那小人兒站在地上,慢慢地長高,然後一步一步朝她走了過來,邊走邊說:“媽媽,我不要住新的樓房,也不要你給我買變形金剛,我隻要你和我在一起——”杜茉莉用手背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然後定睛一看,何小雨已經走到了自己的麵前,他鮮活的小臉變成一片死灰,明亮的眼睛也變得黯淡無光。她伸出雙手,企圖把何小雨拉到自己懷裏來,可何小雨一下子跳開了。杜茉莉自言自語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雨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她聽到何小雨陰冷的話:“媽媽,我沒有死,我就站在你麵前,我沒有死!你明明看到我了,怎麼就說我死了呢?媽媽,以前你總不和我在一起,現在,我和你在一起了,媽媽——”
杜茉莉大喊:“不,不,小雨你已經死了,不要折磨媽媽了,媽媽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哇——”
杜茉莉看到何小雨驚恐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退到桌子旁邊的時候,漸漸地變小,小到如一粒灰塵,然後化成一股青煙,飄走。她又大聲喊道:“小雨,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能就這樣拋下媽媽!小雨,你回來,讓媽媽抱著你,溫暖你——”
何小雨不見了,真的不見了。杜茉莉的心靈陷入了黑暗之中,天也漸漸暗了下來,窗外城市的夜色斑斕,屋裏卻一片漆黑。她坐在那裏,巨大的孤獨感潮水般襲來,將她淹沒。杜茉莉在黑暗中揮舞著雙手,她想抓住一根救命道草,可什麼也抓不到。如果在洗腳店裏,她不會有這樣絕望的感覺,如果何國典在,她也不會如此絕望,可她已經離開了洗腳店,何國典也去了建築工地。杜茉莉恐懼地睜大眼睛,大地喘息。
她的手摸到了飯桌上的黃豆。
她抓起一把黃豆,塞進嘴巴裏,用力地咀嚼,“咯吧”“咯吧”的響聲使她覺得自己還活著,好沒有在黑暗中窒息而死。杜茉莉站了起來,走了幾步,伸手摸到了房間裏燈的開關,她使勁地按了下去,燈亮了。白燦燦的燈光顯得那麼不真實,房間裏的一切還是那樣,沒有任何改變。寂寞和孤獨還是那麼強烈地占劇著她無望的心靈,雖然她嘴巴裏還在咀嚼著炒黃豆,卻感覺不到黃豆的香味。杜茉莉喃喃地說:“我不要這樣的生活,不要!不要!”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的酒瓶子上,好像還有半瓶白酒,那是何國典喝剩下的酒。喝醉酒難道真的可以忘記一切苦痛?可以讓靈魂安寧?她走過去,躬下腰,一把抓起那個酒瓶子,搖了搖,裏麵果然還有酒。她擰開酒瓶蓋,不顧一切地往嘴巴裏灌,她像是在喝白開水,半瓶酒不一會就全灌進了肚子。她不會喝酒,以前隻要喝一杯就醉,這半瓶酒灌進肚子後,很快地,她就覺得天旋地轉,撲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28
杜茉莉在奔跑,沒命地在滿目瘡胰的山地上奔跑。天空中在下著雨,粘稠的血雨,濃鬱的血腥味包裹著她,整個世界一片血色。她的身後有很多血淋淋的人喊叫著,追趕著她。杜茉莉邊跑邊回頭張望,追趕她的人中有自己的父母,有何國典的老娘,還有李幺妹以及村裏的很多人。她看不清楚他們血水糊住的臉容,不知道他們追趕她時是什麼表情,隻能聽見他們的喊叫:“抓住她,抓住她,抓住這個連兒子也不要了的女人——”根本就沒有路,她在坎坎坷坷的山地上費勁地奔跑,一不小心腳一滑,摔到在地上,地上的泥土也被血水浸透了,爛糊一片。追趕她的人眼看就要趕上來了,她奮力地爬起來,喊叫著:“國典,你在哪裏?國典,快來救我呀——”任憑她怎麼呼喊,何國典就是不見蹤影。她沒跑幾步,又摔到在地上,她在血色的泥漿裏掙紮。她抬起頭,看到血雨中站著何小雨,她同樣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堅信,他就是心愛的兒子何小雨。她一隻手撐在地上,另外一隻手伸向小雨,淒惶地叫道:“小雨,救我——”此時,後麵追趕的人越來越近,她可以聽到清晰的越來越響亮的紛遝的腳步聲。何小雨站在她的前麵,一動不動,他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你,為什麼要救你!”杜茉莉哭了:“我是你媽媽呀,小雨,救救我——”何小雨又冷冷地說:“你騙我,我不是你媽媽,我媽媽不是你這個樣子的!”杜茉莉絕望地喊叫:“小雨,我是你媽媽,你過來仔細看看,我真的是你媽媽!”何小雨說:“你不是我媽媽,我為什麼要過來看你。”這時,那些人已經衝上來了。他們撲在杜茉莉的身上,又抓又打。他們邊打她邊說著一些讓她心驚肉跳的話。“打死她,打死她!”“這個女人早就不是我們黃蓮村的人了,打死她!”“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管,跑到外麵去和別的男人亂搞,打死他!”“打死這個賤人,我們撕了她的肉吃吧!”“對,吃她的肉!吃她的肉!”於是,那些人就用鋒利的爪子把她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撕扯下來,塞到嘴巴裏,瘋狂地咀嚼。還有一個人把爪子伸進了她的胸腔裏,掏出了她的心,猙獰地說:“大家看呀,她的心好黑呀!”有人就說:“吃了它,吃了它!”那人手捧著血淋淋的心髒走到一直在旁邊冷漠地觀看的何小雨麵前,對他獰笑著說:“小雨,你把它吃了吧!”何小雨一點也不害怕,十分鎮靜地說:“我不吃,它髒。你們吃吧,我看你們吃就可以了。”杜茉莉掉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
杜茉莉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天還沒有亮。房間裏的氣味難聞極了。她覺得自己的口腔很粘很臭。她的頭也很痛,像有個緊箍使勁地往裏勒。渾身冰冷的杜茉莉起了床,搖搖晃晃地朝衛生間走去。她屙完尿,還坐在抽水馬桶上一動不動。杜茉莉吞咽了一口口水,嗓子幹幹的生痛。
她心裏在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她突然想用自己的頭去撞牆,也許死了真的就一了百了了,活著一點意義也沒有。
窗外刮著凜冽的風,像有知道魔獸在怪叫。
此時,她想起了何國典,這樣寒冷的夜裏,他在工棚裏會不會冷?有了對丈夫的關愛,她體內的絕望的毒素變淡了些。她不能扔下何國典不管,如果她死了,何國典該怎麼辦。他會像一片枯葉在冬天的風中飄零,當他絕望地穿過城市街道的時候,那雙悲慟的雙眼會灼傷歲月的迷霧。
杜茉莉歎了口氣,站起來,走出了衛生間。她看了看鬧鍾,已經是淩晨五點多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張照片上,一看到何小雨那張臉,她渾身又顫抖起來,內心緊張極了。她強行讓自己的目光從照片上移開,走過去,把鏡框倒扣在桌麵上。就是這樣,她也無法排解緊張的情緒。她很清楚,這種情緒十分的危險,也許會讓她瘋掉,也許會讓她自殺。
杜茉莉自言自語道:“杜茉莉,你放鬆,放鬆!從你的頭發開始放鬆,對,你的頭發一根一根地放鬆了;你的頭皮也開始放鬆,對,很好,你的頭皮也放鬆了;閉上眼,放鬆你的眼睛,然後放鬆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也要放鬆,好有你的耳朵,是的,你整個臉部都放鬆了;你的脖子也開始放鬆,不要緊張,接著放鬆你的右手,自然的放鬆,下垂,不要動,對,再放鬆你的左手……你全身都放鬆了,最後,放鬆你的心髒,隻有你的心髒放鬆了,你才能從緊張的情緒中解脫……”
杜茉莉睜開了眼睛,她無法放鬆自己的心髒,她的心髒還在一陣一陣地抽緊。這可怎麼辦,她不想活在痛苦的夢魘之中,她是從黑暗的心靈中掙紮出來。可她現在做不到,做不到!
杜茉莉突然想起了吳老太太。
29
吳老太太是她一個特殊的客人。去年夏日的某天,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走進了“大香港”洗腳店。她不是來洗腳,也不是來按摩,進來就問前台坐在那裏修指甲的老板娘宋麗:“你們這裏,誰按摩的手藝最好?”
宋麗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滿臉堆笑地說:“我們店裏的員工手藝都挺不錯的。”
年輕女人麵無表情地說:“這話聽上去怎麼那麼假,我問你,誰的手藝最好!”
宋麗覺得這個女人很不好說話,又不敢對她說什麼不好聽的話,還是堆著笑臉說:“我說的不假,真是每個人的手藝都不錯,進我們店的員工都是我親自考察的。”
年輕女人冷笑了一聲說:“是嗎?給我推薦一個最好的,聽明白沒有,最好的!”
宋麗想了想說:“那就23號吧。”
年輕女人冷冷地說:“叫出來給我看看!”
宋麗就大聲叫道:“23號,你出來一下!”
杜茉莉從裏麵走了出來。
宋麗指著她說:“就是她!”
年輕女人的目光在杜茉莉的全身上下審視了足足有五分鍾,嘴巴裏才吐出一句話:“那就是她了!”
原來,年輕女人是要找個按摩工去她家裏給她母親服務的,她母親就是吳老太太,一個下身癱瘓的老太婆。年輕女人要她每周去一次,給老太太按摩兩個小時。
第一次上門的時候,杜茉莉有點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吳老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很多老太太的性格都很怪,不好對付,而且她還是個下癱瘓的老太太。給杜茉莉開門的不是吳老太太的女兒,而是她家的保姆薛大姐,薛大姐是個健碩的中年婦女,看上去十分能幹的樣子。後來杜茉莉才知道,吳老太太的女兒在她到“大香港”洗腳店去請按摩工的第二天就出國了。薛大姐剛剛把杜茉莉迎進屋,她就聽到一個爽朗的聲音:“小薛呀,是不是按摩的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