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姐笑著說:“老人家的耳朵真好,是的,是她來了。”
吳老太太在房間裏說:“太好了,快請她進來了,我有些日子沒有按摩了,骨頭都生鏽了。”
吳老太太的聲音極富感染力,從她的聲音判斷,這是個開朗樂觀的老人,杜茉莉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一走進吳老太太的房間,就聞到了百合花的芳香,她的房間潔淨,牆壁上掛著一個很大的像框,像框裏鑲著大幅照片,那是好幾個人的合影,看上去是一張全家富。吳老太太臉色紅潤,皮膚嫩得像孩童一般,她半躺在床上戴著鑲著金邊的眼鏡,穿著一身白綢布的睡衣,手上還拿著一張報紙。
吳老太太看到杜茉莉就笑了:“喲,挺標致的姑娘,好呀,看來我閨女的眼光就是不俗,讓我賞心悅目呀!”
吳老太太的話沒有挖苦的成分,杜茉莉的臉卻羞紅了。
吳老太太又樂嗬嗬地說:“喲,還臉紅了,臉會紅的人有良心,我喜歡,現在社會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什麼叫羞澀了。”
杜茉莉笑著說:“老人家不要誇我了,其實我這個人不像你說的那麼好!”
吳老太太說:“我不管,我認為你好,你就好,我看人相信第一感覺,好了,我不和你耍貧嘴了,姑娘,快過來給我按摩吧,好久沒有好好享受了。”
杜茉莉微笑著走過去。
吳老太太說:“先給我按背吧,然後再按腿腳,各按一個小時。姑娘,來,把我的身體翻過來。”
杜茉莉幫助她把身體翻了過來,吳老太太的頭偏著枕在枕頭上,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笑看杜茉莉。
第一次上門,吳老太太就對杜茉莉產生了好感,杜茉莉也喜歡上了這個開朗善良而又很會享受生活的老人。她在給老太太做按摩時,老太太不停地說些笑話什麼的,讓杜茉莉十分開心,兩個小時做完後,她覺得特別輕鬆,一點兒也不累。吳老太太也沒有忘記誇獎她的手藝,說杜茉莉是是給按摩的幾個人中最好的一個,還叮囑他下周的這個時間一定要準時來。杜茉莉臨走時,吳老太太讓薛大姐送了一箱蘋果給她。她死活不要,吳老太太拉下了臉:“你給我拿著,這不是蘋果,是我的一片心意,難道你可以拒絕我的心意?”
薛大姐也笑著說:“姑娘,拿著吧,你不拿,老人家要生氣的!”
杜茉莉無奈,隻好收下了。
時間長了,杜茉莉和吳老太太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每次上門去給她按摩,就像去看自己的奶奶或者母親,心裏那種感覺特別美好。她有什麼心事都會和吳老太太說,吳老太太會耐心地聽她說話,用深入淺出的道理解開她心裏的疙瘩。但是,杜茉莉從來沒有問過她,是因為什麼造成下身癱瘓的。今天五月,四川發生大地震後,吳老太太第一個打電話給她,問她家裏的情況。當她得知杜茉莉的家鄉遭災後,馬上就讓她回家,並且說,需要錢的話,就到她那裏去取。吳老太太還對她說,無論家裏發生了天大的事情,都要沉住氣,不要往絕路上走。吳老太太表示,在上海等著杜茉莉回來,在她回來之前,她不會再找任何人上門按摩。就是在杜茉莉回四川後,吳老太太還經常打電話給她,問寒問暖的,鼓勵她度過難關。杜茉莉每次接完吳老太太的電話,就淚流滿麵,在回上海之前,她沒有告訴吳老太太真相,怕老人家難過。
杜茉莉回到上海後,就在第一時間裏去了吳老太太家。杜茉莉的到來讓吳老太太高興而又難過,拉著杜茉莉的手,仔細端詳著她憔悴的臉,痛心地說:“閨女,你瘦了,下巴也變尖了,眼眶都黑了,成大熊貓了,你受了多少苦呀!這麼大的災難,四川有多少人受苦呀!你能夠回來,我高興哪,閨女!”她伸出另外一隻手去摸杜茉莉的臉,她的手溫暖而又柔軟。杜茉莉仿佛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母愛,這些日子以來心靈的折磨讓她站在了崩潰的邊緣,她像個孩子,抱著吳老太太的手嗚咽。
吳老太太傷感地說:“閨女,難為你了,你哭吧,把心中苦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憋著會中毒的,中毒深了,人就垮了,生命也枯萎了。”
杜茉莉的慟哭讓薛大姐也流下了眼淚。
吳老太又說:“閨女,我知道你心中有事隱瞞我,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就從你的聲音裏聽出來了,你家裏也出了大事,如果沒有什麼事情,你不是那中悲涼的語氣的,我了解你,你是個平和的姑娘。那段時間裏,我每天都守在電視機旁,在那些慘痛的畫麵中尋找著你的身影,希望能夠知道你真實的情況。那真是讓人揪心的日子呀,現在想起來,心裏都不好受。閨女,你就把你心裏的話都吐出來吧,不要憋著,那樣很傷身體,那些東西真的是毒,會毒死人的。我知道你不願意說出來,是怕再勾起你痛苦的回憶,可你需要傾訴,那是你內心的一個出口,釋放你內心痛苦的一個有效的出口。說出來吧,閨女,說出來就好了。”
杜茉莉本來不想說那些悲慟的事情,吳老太太慈祥的話語仿佛給自己指明了一條道路,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縷光,神性的光,它將指引她泅渡苦難之海,到達彼岸。她邊慟哭,邊把發生的一切一古腦地傾吐出來。吳老太太在她傾訴的時候,把溫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專注地看著她,眼睛裏充滿了慈愛,認真地傾聽。
杜茉莉把心裏隱藏了許久的話吐出來後,淚眼蒙蒙地看著吳老太太。
吳老太太輕輕用紙巾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柔和地說:“閨女,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失去了兒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婆婆,可你還幸運地擁有丈夫,你應該珍惜。”
杜茉莉感覺到吳老太太身上有種強大的力量在向她傳遞。
吳老太太含著淚微笑:“我現在笑,你一定會覺得奇怪,你給我講了如此悲慟的事情,我還笑得出來。我也希望你笑,麵對災難哭泣是正常的反應,那些天,我也常常看著電視流淚,可我還是希望大家用笑容麵對,在最艱難的時候,笑需要勇氣。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麼我的下身會癱瘓,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那是我心裏的一塊傷疤,也許重新揭開它,我的心會流血,可我現在還是要微笑地講給你聽,或者對你會有些好處。”
接著,吳老太太平靜地給杜茉莉講了一件發生在兩年前的事情:“我老伴早幾年就得癌症過世了,他死後,我十分悲傷,我兒子就把我接過來和他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女兒一直在國外,她父親去世時回來了一下,不久就走了,她在那邊成了家,不可能總是陪著我。我兒子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兒媳婦是個老師,我孫子和小雨一樣的年齡。他們都是很有教養的人,對我十分孝順,和他們在一起,我漸漸地從失去老伴的痛苦中走出來。我記得兒子和我說過一句話,他是這樣說的,無論我們多麼親密的關係,總有一天會離開的,不過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脫了,留下的人不應該有痛苦,應該快樂地活著,因為總有一天還會在另外一條道路上相逢。兒子經常在周末的時候,開著車帶著我們全家人出去遊玩,我們過得很快樂,特別是我那孫子,每次出去玩,他都開心得不得了。人有時就是樂極生悲,兩年前的一個周末,兒子像往常一樣帶我們出去玩,記得那次去的是蘇州,我們在蘇州住了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可愛的孫子和我住一個房間,他臨睡時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奶奶,如果你再也見不到我了,你會想我嗎?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隻是讓他不要亂想,早點睡。第二天,我們又玩了一個上午,吃完午飯,我們才往回趕。兒子開車,兒媳婦坐在前麵的副駕駛的位置,我和孫子坐在後坐上。孫子上車後就想睡覺,也許他玩累了。他躺在後座上,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車開出去不久,他就睡著了。不久,我看到有一輛大貨車在超我們的車,突然,轟的一聲,我的身體猛烈地往前衝去,覺得心髒劇烈地疼痛了一下,就昏迷過去了。我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下身麻木動都動不了了。我就問醫生,我孫子呢?我兒子呢?我兒媳婦呢?醫生不願意告訴我。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什麼,但是我心裏一直在想,他們會沒事的。可事實上,他們都死了,就我一個人活著。當我得知這個殘酷的事實後,我昏死過去了。那種悲慟是無於言表的。我叫天天的應,叫地地不靈呀!為什麼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婆不死,他們卻死了,我兒子兒媳婦那麼年輕有為,他們又是那麼好的人,我那孫子更是讓我悲痛,他還那麼小,人生的滋味還沒有真正嚐過,就這樣走了。我想起頭天晚上他和我說的那句話,就拚命的罵自己,為什麼沒有重視他的話。很長時間裏,我都不相信他們死了,每天早上醒來,都充滿期待地等待他們來給我請安,期待孫子拉著我的手起床。隨後,我就噩夢連連,心裏十分絕望。我女兒從新西蘭回來陪我,每當她見我從噩夢中醒來,就和我說話,安慰我,讓我堅強地活下去,其實,她在安慰我的同時,她心裏也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她陪了我好幾個月,給我請好保姆看我情緒穩定後才回新西蘭,以後就每年回來一次。很多時候我也想不開,特別是出院後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心裏會產生特別孤獨和絕望的情緒。那天上午,小薛去買菜了,房間裏突然變得無比冷清,我突然覺得活著特別沒有意思,這種有毒的情緒折磨著我,讓我不能自拔,我就拿起床頭櫃上的那瓶安眠藥,全部倒進了自己的嘴巴。要不是小薛回來及時發生,把我送到醫院裏去,那我早就命歸黃泉了。其實,在那之前,我不像現在這樣平和,而是一個喜怒無常的老太婆,我經常會莫名其妙的朝小薛發怒,找茬罵她,還摔東西,連我自己都十分討厭自己,有時良心發現,覺得挺對不起小薛的,可我又不會給她認錯。小薛真是個善良的任勞任怨的人,她從來沒有頂撞過我,或者撂挑子不幹了,盡管有時被我的無理氣得抹淚。把我送到醫院搶救過來後,小薛含著淚對我說:‘老人家,你不能這樣想不開呀,你要替我想想,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女兒回來會要我的命的!她會以為我虐待你,把你逼上了絕路!你要好好活著,等下次你女兒回來,你如果不滿意我,你可以讓你女兒重新給你找個保姆。可是,在她回來之前,你就擔當點,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就和我說,我改,你打我罵我都可以,隻要你高興!’看著小薛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她。我也想起了女兒,如果我這樣走了,那她怎麼辦,我是她在國內唯一的親人了。我突然想起了在我老伴死後對我說的那句話:‘無論我們多麼親密的關係,總有一天會離開的,不過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脫了,留下的人不應該有痛苦,應該快樂地活著,因為總有一天還會在另外一條道路上相逢。’這句話像一道光,重新照亮了我黑暗的心靈,他們沒有死,他們隻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們總有一天還會見麵,我們應該相互在此地和彼地快樂地生活,耐心等待相逢的那一天!無論多長時間,我們相隔多遠,我們都會彼此相互守候,相互溫暖,相互信任。我出院後,就讓小薛去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拿去放大,裝在相框裏,掛在我臥室的牆上。在此之前,我害怕看到這張照片,因為看到他們,不可名狀的痛苦就會像毒蛇一樣鑽進我心裏。我必須麵對現實,麵對他們,逃避和痛苦都無濟於事。我每天看著照片中的他們,就想著他們在很遠的地方等我的情景,我就想著遲早一天我們會見麵的,心裏就寬鬆起來。痛苦也會在某些黑夜裏來臨,我就會打開燈,看著照片上的他們,挨個挨個地和他們說話,說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話,最後說得我自己的心裏也溫暖起來,我就安然地睡去。……”這個世界上,天災人禍是那麼的普遍,我們都要在痛苦中讓心靈變的堅強,變得溫暖,勇敢地麵對。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災禍會重新降臨到我們頭上,所以,當我們活著的時候,就要過好每一天,珍愛生命!這樣才對得起死去的親人,對得起自己。這話說出來容易,做起來是很難的,特別像你這樣的情況,我希望你能夠盡快地走出災難帶來的陰影,走向正常的生活!閨女,從今往後,你心裏有什麼疙瘩排解不開了,你就來找我說話,打電話給我也可以,我願意和你交流。”
吳老太太的講述也像一縷光,透進了杜茉莉黑暗的心靈。
吳老太太說完這些,就讓薛大姐抱來了一個紅漆描花的小木箱,小木箱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吳老太太打開了小木箱,裏麵有一遝封好的人民幣。吳老太太拿起那遝人民幣遞到杜茉莉的麵前說:“閨女,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日後或者可以派上什麼用場。”
杜茉莉顯得十分緊張:“老人家,這錢我不能要,不能要。我有手有腳,自己可以賺錢的!”
吳老太太微笑著說:“閨女,我喜歡你這樣有骨氣的人,再苦也靠自己的雙手創造屬於自己的財富,你有你自己的人格,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可我要和你說的是,我給你錢不是施舍,沒有任何瞧不起你的意思,這是我的一片心意,明白嗎?”
杜茉莉說:“我明白,可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吳老太太說:“你是不是擔心我把錢給你了,我就沒有錢花了,這個你放心,我還有養老金,我女兒也會經常寄錢回來給我,我夠花的。你就收下吧,閨女!給老太婆一個麵子。”
這時,站在旁邊的薛大姐說:“你就收下吧,這是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地震發生後,老人家把她十五萬的存款都取出來了,這是老人家一生的積蓄,她留下了一萬塊錢,然後將那十四萬塊錢全部捐出去了。那天,還是我推著輪椅送她到居委會,親眼看到她把錢交給他們的。”
杜茉莉說:“老人家,這錢我真的不能收,收了這錢,我心裏會不安的,真的!”
吳老太太拉下了臉,把錢強行塞在了她的手上:“你一定要收下!否則你就不要來看我了,我們也當從來沒有認識過!”
杜茉莉含淚接過了那遝人民幣。這錢她是不會動的,等一切過去之後,她會原封不動地還給吳老太太,她不能花老人家的錢,不能!從那以後,每當杜茉莉有想不開的事情,就會對吳老太太說,吳老太太身上仿佛有種神奇的力量,總能讓她的痛苦的心靈得到緩解。回到家裏,她就會用吳老太太的話來開導何國典,何國典的內心是一塊堅冰,她要把它融化。
30
想起吳老太太,杜茉莉的情緒才暫時的放鬆下來。她走到桌子邊上,拿起昨天晚上倒扣在桌麵上的小鏡框,凝視著兒子栩栩如生的麵容,輕聲地說:“小雨,你沒有死,真的沒有死。你隻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你在那個地方等著我們,我們遲早會在那裏相逢的,小雨!”說著,她的憔悴而秀麗的臉上露出了淒婉的微笑,無論怎麼樣,她畢竟麵對照片中的兒子微笑了,在這個冬天的清晨,窗外的天空漸漸地明亮。吳老太太也和她說過,要讓自己的心理恢複正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一場持久戰。杜茉莉突然想起來了,今天下午應該去給吳老太太做按摩了,盡管她離開了“大香港”洗腳店,她還是要堅持去給吳老太太按摩的,還可以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向她傾訴,把心中積鬱的毒排解出來。杜茉莉也想起了何國典,不知道他是怎麼度過這個漫漫長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