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軍人們在村外一個比較平緩的山坡上挖好了幾十個墓穴,他們把從廢墟裏清理出來的幾十具屍體抬到了山坡上。他們在墓穴裏倒上石灰後,就把屍體一具一具地放進了墓穴裏,接著,在那些屍體的上麵灑上厚厚的一層石灰,最後把他們掩埋。

何小雨是最後一個被士兵抱到山坡上的,那時斜陽夕照,陽光像被血染過的一樣,風中傳送著死亡的氣息,悲憫的大地一片肅穆。沒有送葬的瑣呐聲,沒有飄飛的紙錢……隻有淚水在飛揚。

杜茉莉說:“讓我最後看一眼我的兒子,你們再把他埋葬吧!”

士兵們答應了她,她來到那片山坡山,蹲在兒子的屍體旁邊,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小雨的額頭,摸了摸小雨的眼睛,摸了摸小雨的鼻子和嘴巴……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他剛剛治好的耳朵再也聽不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聲音了,包括母親的聲音,他的嘴唇再也不能親母親的臉頰了……杜茉莉眼睜睜地看著士兵把小雨的屍體輕輕地放在墓穴裏,然後把他埋葬,那些泥土覆蓋了他還沒有成年的屍體,仿佛覆蓋了杜茉莉的希望,她從此和小雨陰陽相隔,永遠也沒有相見的那一天。可她覺得小雨的魂魄還在人間飄蕩,在如血的殘陽中淒清地歌唱。

……

那些日子是灰暗無光的,世界仿佛被陰霾籠罩,宛若地獄。有條毒蛇鑽進她的身體的內部,在噬咬著她的心髒,她的心髒中了毒,死亡的毒。無時無刻,她的眼前會浮起兒子破布般的臉,絕望總是充滿她的腦海,她不知道怎麼樣麵對未來的生活。她的肉體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心理上留下的創傷比肉體的傷害要可怕得多。有些人一生都不能自拔,活在災難的陰影之中,最後鬱鬱而死。杜茉莉會怎麼樣,她自己也無法預料。如果何國典也死了,那麼她會完全崩潰。

好幾次,她仿佛聽到陰霾的天空中傳來輕輕的呼喚,她會癡癡地走到病房的窗口,向天空中眺望。鉛灰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一縷光,那縷光漸漸地變成了一個人形。那不是小雨嗎?杜茉莉張大了嘴巴。她看到小雨在天空中微笑地朝她招手,好像在說:“媽媽,來呀,來呀——”杜茉莉的心突然鮮活起來,小雨沒死,他變成了天使,在招喚她呢!她想,自己要和小雨一起去!她正要從窗口跳下去,突然聽到了一聲呼喊:“茉莉——”

那是何國典的呼喊。

何國典的呼喊把她從迷幻的世界拉回到現實之中。天空中的何小雨消失了,那縷光也消失了。天空還是如此的灰暗,沒有一點生機。她回過頭來,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何國典,他剛剛做完膝蓋的手術,蒼白的臉上呈痛苦狀,他對杜茉莉說:“茉莉,我渴——”

杜茉莉走到他的病床前,擰開一瓶礦泉水,讓他張開嘴,一點一點地往他的嘴裏倒。

何國典喝完水,就閉上了眼睛。

何國典現在是她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可這根救命稻草是那麼的不可靠,他受到的是肉體和心理的雙重傷害,他是不是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救命稻草又是誰?問題是顯而易見的,何國典的救命稻草就是杜茉莉。災難之後,親人的相互依靠和關懷是至關重要的。擁擠的病房裏住的都是地震中受傷的人,有的有親人陪護,有的沒有,那些沒有親人陪護的人也許親人都死了。醫院裏很多誌願者,她們幫助照顧那些沒有親人的傷者。有時,杜茉莉也會幫助他們做些事情,那樣也可以減輕一些痛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慶幸自己的丈夫還活著,否則她的靈魂和肉體都會無依無靠。

杜茉莉理性地思考問題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應該和丈夫一起度過這最艱難的日子。她需要一種力量,使自己盡快擺脫痛苦的夢魘。可這又談何容易。一個晚上,她從噩夢中醒來,渾身是汗,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夢見兒子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抓她的臉。她從折疊床上彈起來,沉重地喘著粗氣。她突然想吐,她衝出病房,跑到衛生間裏,大口大口地嘔吐,吐得涕淚橫流。吐完後,她把頭頂在牆壁上,然後用頭使勁地磕著牆壁,把額頭嗑得鮮血淋漓。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的女誌願者發現了衛生間裏的杜茉莉,她走上前,製止住了她的行為:“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杜茉莉喃喃地說:“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女誌願者說:“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看看,醫院裏那麼多人,他們難道不比你痛苦,如果誰都像你這樣,大家都不要活了!活著就應該充滿希望!”

她把杜茉莉帶到了治療室,給她額頭上的傷口消了毒,然後塗上了紅藥水。她說:“妹子,以後別這麼傻了,千萬不要和自己過不去,沒有什麼問題解決不了的。你要記住,你還活著,活著的人都是幸運的!實話告訴你吧,我丈夫在地震中死了,我不痛苦嗎?那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能沉淪,不能失去生活的勇氣!”

杜茉莉說:“可我沒有你那麼堅強!”

她說:“我堅強嗎?不,我其實也很懦弱,可我們都應該麵對,發生過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死去的親人不能複活,我隻有麵對!我以前是護士,從災區來到了這裏,我覺得我在做有意義的事情,這樣可以讓我懦弱的心堅強,會讓我的悲傷得到解脫。你想想,你自己完好無損,你的丈夫也好好的,不過是受了一點傷,過些時日,你們還可以要個孩子,生活還會美好起來的。”

她的話十分有道理,杜茉莉卻一下子接受不了,心裏卻好受了些。

杜茉莉回到病房,發現何國典坐在病床上,滿頭大汗,渾身發抖,目光裏充滿了恐懼。她走過去,關切地問:“國典,你怎麼啦,是不是膝蓋痛?我去叫醫生!”

何國典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杜茉莉輕輕地問:“又做噩夢了?”何國典點了點頭。也許他的噩夢要比她做的噩夢要慘烈得多,杜茉莉突然覺得自己有種責任,就是幫助丈夫度過黑暗的日子,至於自己,她沒有考慮太多。她拿起一條毛巾,擦去了丈夫頭臉上的汗,接著就就給他擦身體。在給何國典擦身體的過程中,她覺得他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受驚的孩子,她心中漾起了母性的柔情。給他擦完身子後,杜茉莉倒了一杯水給他喝。然後,她就讓他重新躺下。何國典躺下後,睜著眼睛。杜茉莉坐在了他的旁邊,輕聲地說:“國典,你睡吧,我在你的身邊陪著你,不要怕!”

何國典還是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

杜茉莉告訴自己,一定要有耐心,現在的何國典的心就像是一塊堅硬的冰,無論如何,她要把這塊堅冰化開。她可以把自己的痛苦埋在心底,也要燃起丈夫對生活的希望。他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無助!杜茉莉輕輕地對他說著話,說一些記憶中的幸福往事,她刻意的忽略掉了關於兒子和婆婆的那部分。她希望這些幸福的往事能夠喚醒他對美好生活的記憶。杜茉莉說得十分動情,每一個細節都說得詳盡,以至於她自己也沉浸其中,暫且忘記了內心的苦痛。她也不知道說了多久,窗外的天漸漸的明亮起來,她看到何國典閉上了眼睛,兩行熱淚從眼角滾落,何國典的手伸過來,她握住了他的手。

兩手相握,相互溫暖。

21

杜茉莉和何國典找到了那個工地。來到工地入口時,何國典站住了,他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恐懼,在他眼裏,工地就像震後的廢墟。杜茉莉注意到了他表情的變化,但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災難以後,何國典很少和他做深刻的交流,大多時間裏,都是杜茉莉在和他說話,什麼心裏話都和他說,她在傾訴的過程中緩解了內心的痛苦和壓力。相反的,何國典心中的積鬱卻越來越深重,他也有傾訴的欲望,可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他心裏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也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

杜茉莉關切地問:“國典,你怎麼了?”

何國典慌亂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杜茉莉說:“國典,不要想太多了,一切重新開始吧。走吧!”

何國典點了點頭,跟在她後麵,走進了工地。老陳告訴過杜茉莉,讓她到工地後找一個叫王向東的包工頭,他會安排好何國典的事情的。杜茉莉好不容易在一個工棚裏找到了王向東,王向東是個精幹的中年漢子,不是想像中的那種滿臉橫肉的包工頭。他見到杜茉莉他們後,和藹地笑笑說:“哦,是陳老板介紹來的,好,好!我馬上叫人過來安排。”他打開對講機喊道:“李麻子,李麻子,你過來一下,有個工人來了,你帶他過去吧!”

不一會,走過來一個帶著黃色安全帽的粗壯漢子,這個漢子滿臉的麻子,顯得那張臉特別的髒,和他的名字倒是很吻合。杜茉莉第一眼看到李麻子,心裏就產生了一個想法:李麻子不像個好人!杜茉莉隱隱約約地覺得何國典在這裏會受李麻子欺負,可她又不好說出口,隻是對何國典說:“國典,你要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上班了,有什麼事情打電話給我。”

何國典點了頭,就跟著李麻子走了。

何國典走出一段路,杜茉莉朝他的背影喊了聲:“國典,你要記住我和你說的話!”

何國典沒有回頭,也沒有答應他。

王向東笑了笑,溫和地對他說:“你放心吧,他在這裏會很好的,我們對工人是很人性化管理的。”

杜茉莉這才離開工地。

她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道何國典在這裏會發生什麼事情,她真的不希望有什麼不幸的事情在降臨在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