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此時已經是正午了,何國典說:“茉莉,你餓了嗎?我們在鎮上吃點東西再走吧?”

杜茉莉笑了笑:“我不餓,還是趕緊回家吧,我想死小雨了,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對了,你如果餓了,我包裏還有麵包,隨便啃兩口吧。”

何國典說:“那就走吧!”

其實他們都想好了很多話要向對方說,可一路上,他們想好的話都沒有說出來,說的都是關於兒子的事情。杜茉莉提出一個關於兒子的問題,他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個問題。

天空飄起了雪花。

風也更加凜冽。

經過一個小樹林時,何國典把妻子摟了過來:“冷嗎?”杜茉莉說:“不冷,心暖就不冷。”何國典停住了腳步,凝視著杜茉莉俏麗的臉說:“你下車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看到的是你。”杜茉莉說:“為什麼?”何國典說:“你變得更漂亮了,穿著打扮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像城裏人了。”杜茉莉笑著說:“傻瓜!”何國典手一鬆,手中的包自然地落在滿是枯葉的地上。他張開雙手,把杜茉莉緊緊地摟在懷裏。杜茉莉說:“傻瓜,我知道你想我。趕快回家吧,晚上我讓你好好抱我,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都答應你。”

何國典鬆開了手,提起地上的包,包的上麵落滿了雪花。他重新拉起杜茉莉手的時候,觸摸到了什麼,他拿起杜茉莉的手一看,發現她右手食指的關節上有突出一個褐色的硬硬的包,而且她的手也十分粗糙。他輕輕地說:“這是怎麼了?”杜茉莉慌忙把手抽了回來,說:“沒什麼,沒什麼,工作的時候受過一點傷,很快會好的。”其實她手指關節上的包是長期幫客人做腳留下的印記,她從來沒有告訴何國典她是個洗腳店的按摩工,怕他心裏難過。

19

杜茉莉的頭一直靠在何國典的肩膀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心像陽光一樣溫暖。這樣的時刻對他們來說,並不多見,可以說是十分難得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大地震,何國典不會來上海,盡管很多時候她想把他們父子倆接到上海來。她多麼想永遠和何國典如此的相依,不要分離,沒有痛苦,幸福生活。那是杜茉莉的夢想。

從她和何國典戀愛時就開始萌發的夢想,她的一切努力可以說都是為了這個夢想。

杜茉莉和何國典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他們都是黃蓮村人,小時候在一起玩泥吧,一起到米鎮的學校讀書。奇怪的是,上學後的何國典是個靦腆的男孩,在學校裏,他不敢和女同學說話,連同和他熟悉的杜茉莉,隻有在放學一起回家的路上,才有些話說。杜茉莉一直覺得何國典身上有種吸引她的東西,但是她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就是後來結婚了,她也沒有弄明白那是什麼,隻知道,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小時候的一些細節杜茉莉經常想起來覺得很有意思。

比如他老是給杜茉莉炒黃豆吃。何國典的母親特別喜歡吃炒黃豆,這是黃蓮村人盡皆知的事情。也許是因為他母親喜歡吃炒黃豆,何國典也繼承了他母親的這個愛好,他的口袋裏總是裝著噴香的炒黃豆。在上學的路上,何國典就會把兜裏的炒黃豆全部塞到她的口袋裏去。杜茉莉就會說:“你怎麼全都給我了呀!”何國典說:“我吃的太多了,不想吃了,我媽還是要往我兜裏裝,說我上課餓了吃。我不會餓的,給你吃吧。”杜茉莉說:“何國典,可是我不喜歡吃炒黃豆呀!”何國典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說:“你吃吧,吃多了就喜歡了。”杜茉莉說:“我不信。”何國典臉紅了:“不信你就吃著試試。”杜茉莉不知他為什麼會突然臉紅,但是她按他的話去做了。奇怪的是,她後來真的喜歡上吃炒黃豆了,每天一見麵就問何國典:“我要炒黃豆。”也有沒有的時候,那樣杜茉莉就會特別沮喪。她沮喪時,何國典也不哄她高興,就讓她一路沮喪著。有一天放學後,走在回黃蓮村的土路上,何國典怪怪地問了杜茉莉一個問題:“茉莉,你吃完炒黃豆後會不會老放屁?”杜茉莉看著臉色通紅的何國典,滿眼狐疑:“何國典,你問這個問題幹什麼呢?”何國典沒有回答他,一溜煙跑出老遠。

很多事情的確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考大學時他們倆雙雙落榜回到黃蓮村後就開始了戀愛。杜茉莉的美貌在米鎮是出了名的,自然有很多年輕小子追求,可她誰都不理,偏偏就對這個培養了她吃炒黃豆興趣的何國典動了心。何國典把事情和老娘挑明後,老娘說了這麼一句:“茉莉她喜歡吃炒黃豆嗎?”何國典點了點頭,但是他非常不解:“她喜歡不喜歡吃黃豆有什麼關係?”老娘說:“喜歡就好,我一直琢磨,你要是娶一個不喜歡吃炒黃豆的婆娘,肯定和我合不來的,你想想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她要和我合不來,天天給我氣受,那還不要了我的老命!”何國典想想也對,這不歪打正著嗎,要不是他當初老是給杜茉莉炒黃豆吃,那不麻煩了。新婚之夜,何國典對她說出了多年前的一個秘密。何國典說,他其實也喜歡吃炒黃豆,可他不敢吃,怕到學校上課時老放屁,被老師和同學們罵,所以才把炒黃豆全部給她吃的。杜茉莉趴在他的胸膛上說:“如果你不放屁,你會不會給我炒黃豆吃?”何國典堅定地說:“會的,一人一半!”杜茉莉說:“不行,以後所有好吃的你都要讓我吃!”何國典不假思索地說:“好!”杜茉莉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傻瓜,我不會那樣的,我隻希望我們倆永遠幸福地在一起。”

想起那些美好的時光,杜茉莉臉上漾出了甜美的笑意。

美好的事情的確能夠掃去心中的陰霾。

那怕是在最悲苦的日子裏,也要心存美好,那是良藥。

20

其實,當她看到兒子的屍體時,她相信到了世界的末日。起初的時候,她還會抱著兒子僵硬的屍體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泣血的哭喊挽回不了兒子的生命,天災奪去了兒子鮮活的生命,她連仇人都找不到,否則拚了自己的性命也會去為兒子複仇。

蒼涼的風刮過這殘破的山地,帶不走她的悲慟。

杜茉莉那時覺得自己要和心愛的兒子一起去了,心髒劇烈地絞痛了一下就昏死過去了。她的靈魂在黑暗的洞穴裏穿行,許多魂魄的淒慘呼號淹沒了何小雨微弱的呐喊。

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的頭靠在何國典的胸膛上,他抱著她,麵目癡呆。幾個軍人無言地站在帳篷外麵,他們的表情肅穆。

杜茉莉瘋狂地推開了何國典:“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這個混蛋,你怎麼沒有保護好小雨,你怎麼能夠讓他這樣殘酷的死去!”

接著,她又猛撲過去,抓住何國典髒汙的衣領,使勁地晃動著:“何國典,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何國典眼睛裏流淌著淚水,臉上的傷疤不停地抖動,他任憑妻子的瘋狂發泄,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

兩個士兵走進來,分開了他們。其中一個士兵說:“你們不能這樣,孩子死了那麼久了,你們應該讓他入土為安,你們這樣,是對孩子的不尊重,你們怎麼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在這沉悶的天氣中腐爛!”

這個士兵的聲音十分沉痛,說著就流下了淚水,這是個年輕的士兵,頂多十九歲的模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還是個孩子。說完,這個士兵就抱起小雨的屍體走出了帳篷。

何國典渾身顫栗,伸出一隻手想抓住什麼,或者說是想挽留什麼,可他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挽留不住。

聽了士兵的話後,杜茉莉也不說話了,她淚眼蒙蒙地看著小雨的屍體被士兵抱走,雙手使勁地撕扯自己的頭發。士兵抱著小雨的屍體走出帳篷一段路後,杜茉莉突然瘋狂地站起來,衝出帳篷,沙啞地喊叫:“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兩個士兵一人一邊拉住了他的左右手,不讓她衝過去。她掙紮著喊叫道:“不要拉住我,我要我的兒子,我要我的兒子,你們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我不活了,不活了——”

那兩個士兵眼睛裏積滿了淚水,他們不知道怎麼安慰這個失去兒子的女人,隻是使勁地拉住她。這時,看到妻子的瘋狂,聽到妻子的喊叫的何國典從多日的夢幻癡狂姿態中清醒過來,他朝妻子大聲說:“茉莉,茉莉,小雨死了,他真的死了,你怎麼叫也沒有用了,茉莉——”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前邁了一步,就摔到在地,他抱著右腿的膝蓋,疼痛讓他的臉扭曲著。那是他自從廢墟裏逃出來後,第一次站不起來,感覺到右膝蓋的劇烈疼痛。

一個士兵走過去,擼起他被泥漿和血水浸透的褲腿,發現他的膝蓋腫得像個巨大的發麵饅頭。士兵趕緊對帳篷外麵那個軍官說:“排長,這個老鄉的膝蓋傷得不輕!”

那個軍官說:“你照顧好他,等他們的情緒穩定後馬上把他們送走。”

他們來到黃蓮村的時候,何國典就抱著兒子的屍體坐在那裏了,帳篷還是士兵們撐起來的。他們不知道受傷的何國典是怎麼從黃蓮村走到米鎮,又是怎麼從米鎮背著小雨的屍體回到黃蓮村的,是什麼支撐他一直沒有倒下?

聽到他們的對話,杜茉莉仿佛也清醒了許多,她回過頭,看了看帳篷裏痛苦萬狀的何國典,哀綿而痛心地叫了聲:“國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