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何國典說話的聲音十分的柔和,充滿了父愛,何小雨在他的背上,就像是睡著了。

何國典一步一步艱難地朝黃蓮村走去,前麵就是有再大的危險,也無所畏懼了,他一定要把兒子帶回家。

天漸漸地暗下來。

山還在搖,地還在動,雨還在淒涼地落下。

……

何國典不願意想起那悲傷的事情,可是,他無法抹去慘痛的記憶。那些記憶就像他身上的傷疤,永遠不會消失。他站在上海中江路的某個街角,目光迷離地看著雨中奔走的鮮活生命,恍若隔世。他記憶中的事情是那麼的真實又那麼的虛幻。

“小雨,是爸爸害死了你!”他喃喃地說。

這個雨天,他說出了這句話,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和誰也沒有說,連同他妻子杜茉莉。他心裏隱藏了一個秘密。

何國典說完這句話,突然看到了一個人,騎車過來,他趕緊用傘擋住了自己的頭臉和上半身。那人過去後,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裏一陣酸楚。

那人就是他的妻子杜茉莉。

13

杜茉莉雖然穿著雨披,但雨水還是不停地打在臉上,她在自行車上,不時騰出一隻手來抹去臉上的雨水。她的鼻頭凍得紅紅的,卻感覺到身上在流著汗水。好不容易到了老陳的公司,老陳卻還沒有來。

老陳開的是一家人才中介公司,公司不大,卻有模有樣。她問老陳公司裏的一個小姐:“你知道陳經理今天來嗎?”那個小姐說:“來的,你再等等吧,這時間應該來了的呀,他昨天還通知,今天上午要開個會的。”

杜茉莉就坐在那裏焦急地等老陳,她擔心趕不回去上班,如果這樣,母老虎一般的老板娘宋麗又要訓斥她了。有時,她還真不想在“大香港”洗腳店幹了,可這裏的提成的確比其他任何一家洗腳店要高,看在錢的份上,她還是忍耐著,況且,她還有許多常客,對她也是很關照的,她也不忍心離開他們。

她神不守舍地等待老陳時,那個小姐走過來對她說:“很抱歉,我們陳經理上午有急事不來了,你改天再來吧!”杜茉莉呆了,老陳這是怎麼了,昨天又不接電話,現在他突然又不來了,是不是故意躲著她?怕她給他找麻煩?老陳是她在這個城市裏為數不多的信任者之一,她稱他為大哥的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老陳幫助過她,讓她去學習按摩,還給她介紹工作。這次家裏發生那麼多事情,杜茉莉在上海就告訴過三個人,一個是李珍珍,一個是吳老太太,另外一個就是老陳,而且,她是第一個告訴老陳的。

老陳這到底是怎麼了?杜茉莉百思不得其解。她拿出手機,給老陳撥電話,她想問為什麼,結果老陳的手機是關機。

杜茉莉萬分無奈,隻好離開。老陳公司的那個小姐送她到門口,杜茉莉總是覺得她的眼神怪怪的,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仿佛送她出門不是出於公司的禮節,而有另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又冷又痛,她的四肢冰涼而又僵硬。杜茉莉在淒風苦雨中,又一次感到了人生的灰暗和無望,她產生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念頭,幹脆跳進黃浦江裏去算了,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什麼痛苦什麼悲傷一切都不會再有了。杜茉莉的淚水湧出了眼眶,可她死了何國典怎麼辦,她不能拋下他。如果要死,她在五月份得知家裏遭災回去時就死了,她是放不下何國典呀!

14

大地震發生的那個下午,她正在給張先生做腳。張先生的呼嚕聲響起後,她又想起了丈夫,其實那段時間,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兒子何小雨,想到他的耳朵聽不見聲音,就萬箭穿心,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多麼想回去,陪著兒子呀,可那樣要花更多的錢,建新房還背了不少的債,兒子得病,無疑雪上加霜。雖然沒有回去,可她每天都要打個電話給何國典,問兒子的情況。何國典讓兒子和她說話,她可以聽到兒子的聲音,兒子卻聽不見她的話,那種痛楚無法言表。她告訴丈夫,一定要治好兒子的耳疾,就是賣血賣房子傾家蕩產也是治好兒子的病!地震前一天,當何國典打電話告訴她兒子的病治好後,她心裏樂開了花,覺得生活是如此美好,和兒子說話,是她最開懷的事情,所有的勞累和痛苦在那一刻化為了喜悅,她答應兒子,過年回家,一定給他買個變形金剛!擁有一個變形金剛,是兒子的一個夢想,她要為他實現這個夢想。

她邊給張先生做腳邊想著兒子的夢想,突然,樓房抖動起來。

張先生驚醒了過來說:“發生什麼事情了?”

外麵有人叫喊:“地震了!”

張先生鞋也沒有穿,跳將起來,跑了出去。杜茉莉也跟著他跑了出去,她看到很多人從附近的寫字樓上跑了出來,他們議論紛紛,在討論著什麼。杜茉莉笑著對張先生說:“沒事的吧,回去做腳吧,你還光著腳呢。”張先生一臉嚴肅的樣子:“等等,再等等。”那時的她沒有想到災難已經在家鄉發生了,她心裏還想呢,上海人的膽子怎麼這樣小。

電視上播出四川大地震的新聞後,杜茉莉呆了。

她在第一時間裏往家裏打電話,可傳來的都是忙音。她趕緊給在成都的表哥打電話,表哥的電話也不通。杜茉莉的心被地震剁得稀巴爛。兩天後,她才在電視上看到了米鎮受災的新聞,她再也呆不住了,買了張火車票就往回趕。一路上,她還是不停地給家裏打電話,可就是不通,她根本就無法獲知親人的情況,他們是安是危一無所知。回到成都,她想坐汽車回家,可通向米鎮的所有班車都停開了。她去找表哥,表哥也失蹤了,根本就找不到。實在沒有辦法,她就徒步走回去,足足走了兩天兩夜,她才回到米鎮。一路上,到處都是軍人,到處都是受難的人們和廢墟以及破碎的大地。杜茉莉的心在淌血,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隻有在心裏祈禱親人的平安,希望回到家,可以看見親人們都安然無恙。

她回到米鎮時,米鎮人都轉移到安全隻有很多軍人還在那裏搜尋幸存者。

她無法得知黃蓮村的情況,也無法得知親人們的情況。

杜茉莉茫然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空氣中有種奇怪的味道,她分不清是什麼味道。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到她麵前,臉色嚴峻地對她說:“你是誰?為什麼來到這裏?”

杜茉莉說:“我就是這個地方的人,我從上海回來找我家人的!”

軍官說:“這裏的老百姓都轉移到縣城的安置點去了,你應該到那裏去找你的家人。”

杜茉莉焦慮地說:“黃蓮村的人也轉移到安置點了嗎?”

軍官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你是黃蓮村人?”

杜茉莉點了點頭,她從軍官的眼神裏感覺到了不妙:“黃蓮村裏的人怎麼了,告訴我,怎麼了?”

軍官悲涼地說:“我們一個排的人還在那裏搜救,實話告訴你吧,黃蓮村生還的人很少。”

杜茉莉呆了。

軍官又說:“不過,黃蓮村還有一個活著的人還沒有離開,他不願意離開那裏,我們的人在做他的工作。”

杜茉莉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迫不及待地問道:“那活著的人是誰?是誰?”

軍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是誰。”

杜茉莉睜著眼睛說:“他是不是叫何國典?”

軍官注視著她:“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不過,我可以讓一個兵和你一起去黃蓮村,看看是不是你的親人,如果是你的親人,那樣好辦多了,你可以勸他趕快離開,那裏還十分危險。假如不是你親人,你應該也和他很熟悉,你幫我們勸他離開會更有效果,我們不希望看到他發生什麼意外。這個時候,每一條活著的生命都是珍貴的!”

杜茉莉慌亂地點了點頭,喃喃地重複了軍官的那句話:“每一條活著的生命都是珍貴的!”

軍官馬上就叫了一個兵,和她一起去黃蓮村。一路上,她一句話也沒有,那個兵卻不停地提醒她小心,因為路實在是太難走了。他們朝黃蓮村行走的或程中,還有幾次餘震,餘震讓杜茉莉心驚肉跳,她可以想象大地震發生時的慘烈。

可以看到黃蓮村了。

杜茉莉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一家人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新房變成了一堆廢墟,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頹然地坐在地上。那個兵關切地問她:“老鄉,你怎麼了,怎麼了?”

杜茉莉兩眼癡呆。

那兵遞上了軍用水壺:“喝點水吧,你一定是累了。”

杜茉莉無言地推開了他遞過來的水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村裏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塊空地上的帳蓬外麵,幾個軍人站在那裏,其中一個軍官對著帳篷裏的人說話:“老鄉,你還是離開這裏吧,這裏很危險,隨時都有可能山體滑坡,你孩子已經死了,你守著他也沒有用的,他不會再活過來了!你應該把他埋了,你難道忍心看著孩子腐爛掉?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不要說你了,就是我們,看到孩子這樣慘死,我們的心裏也不好受呀!你還活著,應該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們不會扔下你一個人在這裏不管的!走吧,老鄉,我們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的!”

帳篷裏傳來了沙啞的聲音:“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兒子沒有死,沒有死!他隻是睡著了!你們不要騙我,他沒有死!你們休想讓我和兒子分來,休想讓我離開這裏,這裏是我的家,打死我也不會離開的!你們不要過來,誰過來我就砍死誰!”

杜茉莉聽清楚了,她的確聽清楚了,帳篷裏傳出來的聲音是從他丈夫何國典嘴巴裏說出來的!沒錯,一定是他!這是她多麼熟悉的聲音。杜茉莉身體上一下子充滿了力量,她喊叫著何國典的名字朝帳篷衝了過去。她在帳篷外麵站住了,呆呆地看著帳篷裏的人。那人真的是何國典,他坐在一塊塑料布上,手上舉著一把菜刀,滿頭滿臉都是風幹的了泥土和血的混和物,他的目光充滿憤怒和悲傷還有種執拗!在他的旁邊,躺著何小雨,他也渾身髒汙,隻有那張臉是幹淨的,也許是何國典給他洗過,他的眼睛緊閉,像是睡著了,仿佛可以聽見他均勻的呼吸。

杜茉莉呆立了一會,喃喃地說:“國典,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小雨他又怎麼了?啊——”

何國典也看見了杜茉莉,他謔地站起來,揮舞著手中的菜刀,大聲喊叫:“你是誰?你來幹什麼?你也想讓我走?老子就是不走,不走!你不要管我,給我滾開,滾開!”

杜茉莉的眼淚流淌下來,聲音裏也在滲著血:“國典,我是茉莉呀,你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

她邊說邊朝他走過去。

兩個士兵拉住了她的手,其中一個士兵說:“你不要過去,他好像是瘋了,他會砍死你的,我們再想辦法把他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