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茉莉用力地掙脫他們的手說:“你們別拉我,他就是砍死我,我也要過去,他是我老公,我老公!”
那個軍官歎了口氣說:“別攔她,讓她過去吧!或許她有辦法使他清醒過來!”
杜茉莉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何國典用菜刀指著她說:“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不會跟你們走的,不會和我兒子分離的!你滾開,給老子滾得遠遠的,我不想看到你!”
杜茉莉厲聲哭喊道:“國典,我是茉莉呀,國典!你難道真的瘋了,連你自己的老婆都認不出來了嗎!”
何國典突然楞楞地看著杜茉莉,呐呐地說:“茉莉,茉莉——”
杜茉莉說:“我是茉莉,是我呀——”
何國典手上的菜刀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蹲下身體,抱著頭嗚嗚地痛哭。杜茉莉走進了帳篷,她的目光落在了兒子的臉上,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呀,醬紫色的沒有了一點兒生氣,那深陷的眼窩積滿了渾濁的液體。杜茉莉明白了,兒子已經永遠的離開了她,她不顧一切地朝兒子的屍體撲了過去……
15
何國典回到了住處,看到了杜茉莉留下來的字條。他坐在椅子上,用拳頭敲著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道:“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在街上,他看著妻子騎著自行車消失在風雨中,心裏像開鍋了的水一樣翻滾。回來的路上,他收起了雨傘,雨水澆濕了他的全身,也讓他清醒過來。大地震後,他並不是沒有清醒的時候,他是在清醒和夢幻的交織中度過了半年悲慟的日子。清醒過來的何國典也知道這樣下去是無望的,他也知道活著的寶貴,也知道體諒妻子的苦楚。那麼長時間裏,杜茉莉就是個母親,而他就是個兒子,她嗬護和關愛著他,把自己的痛苦隱藏在內心深處。從很多細節上,何國典明白妻子不會比自己好受到那裏去,比如她回到黃蓮村後,從看到兒子的屍體到把他埋葬,她就昏死過好幾次。就是到了上海,何國典好幾次在夢中醒拉發現她摸著兒子的照片,渾身顫抖,喃喃地說:“小雨,媽媽對不起你,媽媽答應過你的,要給你買個變形金剛的,可是媽媽一直沒有給你買!小雨,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
何國典心裏產生了深深的愧疚。
從情理上說,他應該在災難後強大地為妻子撐起一片天空,並且安撫她受傷的心靈。他非但沒有給妻子提供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胸膛,反而給她增添了無盡的悲苦和沉重的心理負擔,這是多麼不應該的事情呀!他不止一次在清醒的時候這樣想過,可是他心裏有個魔鬼在控製著他,在不能自拔時,他又把一切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忘得一幹二淨,沉緬在災難留給他的巨大陰影中。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咬著牙對自己說。
他決定自己出去找工作。
何國典走出這個破舊的小區時,看到一個嫵媚的女人挽著黑臉男人的手,迎麵朝他走來。黑臉男人瞪了他一眼,何國典的目光慌亂地避開!他們走過去後,何國典心裏說:“何國典,你為何如此窩囊!你男人的血性到哪裏去了?”緊接著,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何國典抬頭望了望陰霾的天空,心情隨即又陰霾起來,他到哪裏去找工作呢?
16
杜茉莉走進“大香港”洗腳店,就聽見老板娘宋麗在嚷嚷:“19號,你給我滾出來,你看看你弄得一地的水!”
19號是李珍珍,李珍珍從一個包房裏走出來,氣呼呼地說:“弄一地的水怎麼了,下雨天的,我要不披雨披,你想讓雨淋死我呀,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有小汽車坐呀!”
宋麗瞪起了眼:“你他娘的還有理了,你就不能在進店前把雨披收好,弄得滿地是水,客人要是滑倒摔傷了,你負得起責任嗎!”
李珍珍毫不嘴軟:“我負責,怎麼樣,我負責!我就不相信這點水就會把人摔死!”
這時,杜茉莉說:“珍珍,別吵了,有什麼好吵的!”
說著,她就去拿來了拖把,把地上的水拖幹了。
李珍珍不說話了,宋麗卻瞟了杜茉莉一眼說:“我看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珍珍又想說什麼,杜茉莉把她推開了。她們來到休息室裏,李珍珍氣憤地說:“肥婆這幾天像吃了槍藥,總是對我們吹鼻子瞪眼的,好像我們欠了她的錢!”
杜茉莉歎了口氣說:“算了,珍珍,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說什麼就讓她說去吧,我們身上又不會掉一塊肉。”
李珍珍說:“茉莉姐,你就是脾氣太好了,她才老是欺負你!”
杜茉莉笑了笑說:“由她去吧,幹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李珍珍端詳了一會杜茉莉的臉,輕聲地問道:“茉莉姐,你的臉色很差呀,你怎麼老是碰到不順心的事情呀!”
杜茉莉歎了口氣說:“珍珍,放心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杜茉莉的手機響了。
杜茉莉從包裏拿出手機,看到手機屏幕裏顯示的是老陳的名字時,她心裏突然酸了一下,趕緊接通了電話:“喂,是陳大哥呀,你這兩天怎麼啦,打你手機也不接,到你公司找你也找不到,你是不是躲著我呀,怕我觸你的黴頭?”
老陳說:“茉莉,你誤會我了,這兩天碰到了麻煩的事情。我要躲著你,怎麼會給你打電話呢?我知道你著急了,所以趕快打個電話,先和你說一聲。你著急找我,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和我說,這樣吧,我下午三點過來做腳,順便把你要說的事情談了,好嗎?”
杜茉莉的眼睛熱辣辣的,不爭氣的眼淚似乎又要落下來,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眼眶,顫聲說:“好嘛,我等你來,陳大哥,讓你為我的事情操心真是過意不去。”
老陳說:“好了,別說那麼多廢話了,我來了再說吧!我掛了!”
杜茉莉收起手機,就聽到老板娘宋麗在外麵叫道:“23號,客人點鍾!”
在下午三點鍾之前,杜茉莉給兩個客人做了足底按摩,兩個客人都這樣問過她:“你好像很不開心?”她沒有正麵回答他們這個問題,其實自己開不開心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不想把自己內心的傷口坦露在太多人的眼裏,那畢竟是傷口,隻要輕輕一觸碰就會淌出鮮血的傷口,她並不比誰堅強。
老陳來得十分準時,剛好三點鍾,他就踏進了“大香港”洗腳店。這是個矮胖的中年漢子,臉部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鼻子出奇的大。老板娘宋麗趕緊迎上去,堆著笑臉說:“什麼風把陳老板吹來了,你可好久沒有來了呀!快請進!”她對客人永遠是笑臉相迎的,和對待店裏的員工判若兩人。老陳朝她笑了笑:“23號在吧?”宋麗連聲說:“在,在!你先到二號包房裏坐,我這就去叫她。”宋麗扭著磨盤般的大屁股來到休息室門口,冷冰冰地叫道:“23號,有客人點鍾,在二號包房,趕快過去!”
杜茉莉用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理了理頭發,臉上勉強地出現了笑容,然後走出了休息室。杜茉莉端著一大盆裏麵放了中藥粉的熱水走進了二號包房,老陳正在抽煙,他不像張先生,喜歡看電視,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隻要幫他做完一個鍾的腳,包房裏就煙霧繚繞了。
杜茉莉見到老陳,笑了笑說:“陳大哥,先泡泡腳吧!”
老陳也笑笑:“好吧,先泡泡腳!”
杜茉莉幫他脫掉了鞋襪,把他冰涼的雙腳放進了木盆裏:“水的熱度合適嗎,陳大哥。”
老陳說:“正好,正好!”
給他泡上了腳之後,杜茉莉就讓他坐起來,給他捏背。老陳捏背也閑不住,還在吞雲吐霧。
杜茉莉關切地說:“陳大哥,你還是少抽點煙吧,抽煙對身體不好!”
老陳說:“什麼好不好的,我就好這一口,沒有辦法!”
杜茉莉說:“煙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還是少抽點。”
老陳沒有在和她探討煙的問題,話鋒一轉:“茉莉,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杜茉莉歎了口氣說:“陳大哥,你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老公來上海那麼長時間了,也沒有找到工作,在上海,我也沒有其他什麼熟人,不知道怎麼辦。我兒子死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這樣下去,我真擔心他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有個工作,或者他會好起來的。大哥,你是好人,你應該理解我,如果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該怎麼活!我就剩下他這一個親人了!”
老陳吐了口濃煙,悶聲悶氣地說:“靠,我不是你親人呀!好了,別捏背了,還是捏腳吧!”
說完,老陳就半躺在沙發上,雙腳從木盆裏拔出來,平放在按摩墊上。
杜茉莉惶惑地說:“當然,陳大哥也是我的親人,你可別見怪,你知道我嘴笨,不會說話。”
老陳臉色凝重:“茉莉,其實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萍水相逢,看你是個善良的人,就樂意幫你做點事,你叫我大哥,我擔當不起,你家裏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我也沒有幫上什麼忙,說起來我都臉紅,我算什麼大哥!”
杜茉莉用食指在他粗糙的腳底使勁地按摩,她說:“大哥,你可別這樣說,你已經夠安慰我的了,在我最消沉的時候,你總是打電話關心我,還請我吃飯,帶人來捧我的場,我還能說什麼,大哥的情意我永生難忘。”
老陳歎口氣:“唉,這些事情算什麼呀!今年情況不好,又是災難,又是經濟危機的,找工作也很難呀!我不是不上心,你丈夫的事情,我都問過很多朋友了,他們都沒有辦法。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並不是想辦就可以辦到的,很多時候都無能為力,隻有幹瞪眼!”
聽了老陳的話,杜茉莉心裏特別難受,不知道說什麼好。
老陳吸了一口煙說:“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說過,隻要我能夠幫你的,就一定會幫你,你再等等吧,我想辦法,誰讓你叫我大哥!這一聲大哥叫出口,對你來說也不容易!你還記得當初我對你說,你的條件不錯,長得漂亮身材也好,到娛樂城裏去陪男人唱唱歌跳跳舞也能夠賺不少錢,如果你願意和客人出台,賺得就更多了。可是你死活不幹,寧願在這裏幹苦力活!從這一點上,我敬重你,也就認了你這個妹子!所以,你不要再說了,這兩天,我就給你回話,我也不能打包票說一定能夠給你丈夫找到工作,但是我會努力的!這段時間,我也很多麻煩事纏身,有什麼不到之處,你也要諒解我。”
杜茉莉哽咽地說:“陳大哥,你對我杜茉莉的好,我記在心裏!”
老陳說:“好了好了,別說那麼多了,好好捏腳吧,重點,重點,別像撓癢癢一樣!”
老陳的腳底永遠是那麼的受力,像快鐵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