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第三章

11

這是個雨天,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灰蒙蒙的城市突然變得陰冷。杜茉莉在昏睡中聽到了鬧鍾的響聲,一激靈地睜開了眼,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發現不見了何國典,房間裏有種濃鬱的怪味,那是煙酒氣和他們的體味以及這個老房子本身的黴味混雜在一起的濁氣。

“國典,國典——”杜茉莉叫喚著丈夫,坐了起來。

何國典不在屋裏,他會到哪裏去呢?

也許是去菜市場買菜去了。杜茉莉看了看鬧鍾,才八點多,心裏就這樣想。往日裏,杜茉莉沒有特殊情況的話,要睡到10點多才會起床,簡單收拾一下房間,打扮打扮就騎車去上班,到“大香港”洗腳店也就十一點半左右,那個時間洗腳店正好開始營業。昨天打電話找不到老陳,她想上午去他公司一趟,和他談談丈夫工作的事情,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所以,她在睡前,把鬧鍾調到了八點。她的眼睛十分酸澀,頭暈沉沉的,像是頂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渾身上下像上了鏽一樣,舒展不開,腰也酸背也痛。做按摩是一種苦活,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怎麼就堅持下來了。

杜茉莉起了床,穿好衣服,拉開淺蘭色的花布窗簾,推開了窗,新鮮的空氣湧進房間,也把寒冷和飄飛的雨絲帶了進來。杜茉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頭腦清醒了許多。她把收拾了一會房間,然後走進衛生間洗漱。

杜茉莉把自己收拾停當後,何國典還沒有回來。

她想他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可心裏免不了忐忑不安,其實很多時候,她並不知道丈夫心裏在想什麼,他是從哪天開始在她眼裏變得陌生的,她也懵懵懂懂。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隻要眼珠子轉一下,她就知道他肚裏的腸子轉了幾轉。

杜茉莉看了看時間,自己應該走了,否則到時候趕不回來上班,老陳的公司在浦東離她上班的地方很遠。走到門口她又折了回來,她還是不放心何國典。她拿起紙筆,給何國典留了幾句話:“國典,我先走了,先去老陳那裏一趟,問問你工作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寬心,再怎麼樣也要支撐下去,世上沒有跨不過去的坎。想不通的時候,就多想想我吧,我是個女人,我的難處比你更多,我都可以看得開,你有什麼看不開的!你要是想喝酒,你就喝吧,喝醉了也不會想太多痛苦的事情了。”

12

何國典撐著一把黑布傘,站在離中江路小學很近的一個街角,審視著路上匆匆而過的人流。在他眼裏,仿佛每個人都神色嚴峻,如臨大敵。他一早就來到了這裏,他其實是在等待一個人,那人就是酷似他兒子的那個小學生。何國典想自己看見那個小學生,就像看見自己兒子一樣,在他的內心深處,兒子沒有死,他還活著,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在七點多的時候,何國典果然看見了那個孩子,今天他不是一個人去上學,而是有個男人帶著他。何國典看見他後,就一直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一次一次地對自己說:“他不是你的兒子,不是!”當他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何國典用傘擋住了自己的頭臉和上半身。那個帶著孩子上學去的男人一定是孩子的父親,他們邊走邊說著話,有說有笑的,就像他和兒子何小雨在一起的時候一樣。這個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們消失在何國典的視線中後,他還呆呆地站在那裏。

雨越下越大,何國典的褲腿和鞋都淋濕了。

那同樣是個雨天,天空同樣是如此陰霾,隻不過時間定格在5月13日的那天,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何國典陷入黑暗的日子。

那天的雨下得猛呀,仿佛是老天的眼淚。何國典從老屋的廢墟裏爬出來,他不敢相信眼中被地震改變的一切。黃蓮村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無論是新房子還是老房子。對麵的大山崩塌了一半,填滿了山穀,形成了一道大壩。何國典覺得一陣山搖地動,對麵的大山上又轟隆隆地滾下石頭。村裏的人呢,他的眼中沒有一個人影,有條黃狗在不遠處可憐兮兮地朝他張望,他知道,那是李幺妹家的狗。他臉上傷口的血已經凝固,雨水從頭澆下,似乎要把那深深的傷口重新衝開。

他喊叫著朝新房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過去。

這座剛剛落成幾個月的樓房變成了一片廢墟,這可是他們夫妻倆的心血凝結而成的新房呀!何國典心如刀剮,更讓他心如刀剮的是,他的老娘死在了廢墟之中,他可以看到老娘的一隻白生生的手露在了外麵。何國典撲過去,握著老娘冰涼而又僵硬的手,嘶啞地嚎叫,喉嚨裏也嚎出了血!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老天爺呀,你怎麼能把災難降臨到這些如野草一般的人身上!

何國典突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雨,小雨,你在哪裏——”

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四處尋找兒子,可哪裏有兒子的身影,滂沱的大雨不會告訴他何小雨的死活。滿目瘡胰的山地飄浮著濃鬱的死亡氣息,有多少生命頃刻間變成了鬼魂?何國典突然想起了昨天早上,他送兒子去上學的情景,那時的陽光是多麼的溫暖,小鳥的鳴叫是多麼的清脆,兒子的眼睛是多麼的清澈,特別是兒子進入學校後的回頭一望……兒子還在米鎮中心小學!一定還在那裏!何國典朝米鎮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他已經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他隻想見到兒子,兒子是死還是活?

從黃蓮村通向米鎮的路已經找不到了,可何國典還分辨得清米鎮的方向,那兩公裏的路程,他走了足足五個小時,一路的坎坷和艱險自不必說。米鎮也被震得麵目全非,到處都是廢墟和滿臉悲傷的人。

走進米鎮時,何國典碰到了一個老女人,她身上披著一襲紅色的雨披,特別的顯眼,她逢人便問:“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嗎?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嗎?”她就是獸醫站王為民的老婆。她看到何國典後就朝他撲了過來,抓住他的衣服,沙啞著嗓音說:“你是何國典,你是何國典,我見過你的,你來過我們家請老王去給你家給豬治病的,你就是黃蓮村的何國典。昨天下午,老王吃完飯,就說去你家的!何國典,你看到我們家老王了嗎?快告訴我,你看見他了嗎?”何國典懵了,原來老王來了,他會不會死在路上了呢?也許他已經埋在山上崩塌下來的石頭底下了。他不敢往下想了,喃喃地對她說:“我沒有看見老王,真的沒有看見他!”說完,他就逃離了。他不敢麵對這個老女人,如果老王真的在昨天下午去了黃蓮村,而且真的死在了路上,那麼他就是害死老王的罪魁禍首。

何國典來到了米鎮中心小學,那座三層樓的教學樓全部坍塌,許多軍人在廢墟上挖著,每挖出一具孩子的屍體就會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孩子的屍體一具具地放在操場的空地上,他們渾身髒汙,血和泥糊在他們無辜的臉上和身上,有人脫下濕漉漉的衣服蓋在某個孩子的頭臉上,可死難孩子的手和腳卻露在外麵,讓雨水無情地澆淋著。

那些孩子的屍體觸目驚心!

小雨此時在哪裏?因為也有活著的孩子被救出來,何國典的心裏殘存著一線希望。他心裏不停地說:“小雨,你會沒事的,小雨,你一定沒事的,你就是被埋了,爸爸也一定會救你出來!”

何國典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何小雨的班主任李素琴,這是一個中年婦女,略顯肥胖的臉上也糊滿了泥巴,她穿著雨衣站在那裏,焦慮地看著搶救的現場。何國典心想,她一定知道小雨的情況,於是就朝她撲了過去。他站在李素琴麵前,顫聲問道:“李老師,我兒子何小雨呢?”李素琴看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何國典見她這個樣子,感覺到了不妙,可他心裏根本就不想接受兒子被埋在廢墟裏的現實。他抓住了李素琴衣領,大聲吼道:“你告訴我,小雨現在在哪裏?你說話呀,說話呀!”

李素琴突然身體搖晃了幾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有人大叫:“快,李老師暈倒了!”

這時,過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抬走了。

有人對何國典說:“你也是學生家長吧,碰到這麼大的地震,不能怪李老師的,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李老師沒有離開過這裏一步,她親手就救出了好幾個學生,剛才她還和解放軍一起救人呢,解放軍看她頂不住了,才讓她下來的。”

何國典無語。

何國典尋找著自己的兒子,可他怎麼找也找不到。

他斷定何小雨像那麼多孩子一樣被埋在廢墟裏了。此時的何國典欲哭無淚!他找來了一把鐵鎬,朝學校教學樓的廢墟撲了過去。他咬著牙說:“小雨,你不會有事的,爸爸一定把你救出來!你要堅持住呀!”

他沒有把何小雨挖出來,卻也救出了幾個被困的孩子。

何小雨的屍體是被解放軍挖出來的,他們掀開了一塊樓板,發現裏麵有一堆孩子的屍體,他們的死狀各異,這些年輕的軍人含著淚把那一具具孩子的屍體抱出來,何國典走過去,在那些屍體中發現了何小雨。

何小雨永遠閉上了明亮的眼睛。

兒子的頭發粘滿了泥土和血,像一團枯槁的野草,昨天早上還像是春天的嫩草生機勃發的呀,怎麼現在就變成了一團枯草了呢?

他躺在那裏,就像睡著了一樣,他剛剛治好的耳朵卻永遠聽不到這個世界的聲音了。

何國典突然沉默了,眼裏沒有淚水,僵硬地站在那裏,手中緊緊地握著鐵鎬。

過了好大一會,何國典才扔掉手中的鐵鎬,平靜地抱起兒子的屍體,黯然地說了聲:“小雨,爸爸帶你回家。”

他抱著兒子的屍體,一步步地走下了廢墟,走過學校的操場,一直往外麵走去,天還下著滂沱大雨,不遠處的大山上還在轟隆隆地滾落巨大的石頭。他走出去的時候有人攔住了他,要他放下小雨的屍體,不能抱走,要統一埋葬。何國典朝那人大吼了一聲:“滾開,老子要帶我兒子回家!”

何國典找來了一根繩子,把兒子的屍體綁在了背上,何小雨血肉模糊的頭耷拉在他的肩膀上。有個軍官默默地把身上的軍用雨衣披在了小雨的身上,他不忍心讓這個孩子死了也受風雨的侵犯。

何國典背著兒子的屍體走向黃蓮村。

一路上,何國典不停地說著話:“小雨,爸爸帶你回家。你聽到下雨的聲音了嗎,小雨。你的耳朵好了,完全好了,醫生說不會有任何問題了,你可以聽到爸爸的話了,可以聽到溪流的聲音了,也可以聽到鳥叫了,還可以給你媽媽打電話了,你知道嗎,媽媽聽到你的聲音是多麼的高興。我和你媽媽早就商量好了,我們要拚命的賺錢,那怕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學,小學讀完了讀初中,初中讀完了讀高中,高中讀完了讀大學,大學讀完了讀博士,你要是能夠考到外國去留學,爸爸媽媽也供著你,你是爸爸媽媽的希望。小雨,你聽到爸爸的話了嗎,爸爸媽媽說話算話的,你好好讀書,一定要給爸爸媽媽爭口氣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