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見她抓住他腳的手不按了,隻是一個勁的顫抖,又說:“你怎麼了?病了?如果病了,那就不要按了,你趕快上醫院,不要耽誤了身體。”
杜茉莉實在受不了了,她抬起頭,哽咽地說:“張先生,實在對不起,下次來給你按,我自己掏錢請你!”
張先生看到了她滿是淚水的眼睛,這是一雙好看的眼睛,此時卻那麼的哀傷,他的心也顫抖了一下,趕緊說:“你趕快去吧,不要管我了!”
杜茉莉說:“謝謝你,張先生,你真是個好人。”
張先生說:“我不是什麼好人,你不要說那麼多了,快走吧!”
……
走出“大香港”洗腳店時,她看到了燦爛的陽光,那從天上灑落的燦爛陽光卻像冰冷的雨,澆在她淌血的心上。她騎著自行車往中江路方向狂奔。
6
停好自行車,杜茉莉站在中江路派出所的大門外,渾身冰冷,牙關打顫,來上海這些年,她從來沒有進過派出所,老實善良靠自己手藝賺口飯吃的她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會到這個地方來,現在卻因為自己的丈夫要踏進派出所,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最重要的問題是,她不知道何國典犯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被警察抓去,也不知道他到底會怎麼樣。
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你都應該麵對,你無處可逃!況且今年已經發生那麼多殘酷的事情了,多發生一起又如何呢!一切都是命運!杜茉莉鼓起了勇氣,走進了派出所。
事情並沒有像她想象中的那麼糟糕。
杜茉莉被那個年輕的警察帶進了派出所那個小房間。何國典還是低著頭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宛若雕塑。看得出來,何國典沒有挨打,杜茉莉心裏微微鬆了口氣。
年輕警察在帶杜茉莉進來之前告訴她,他叫王文波。王文波坐在他應該坐的位置上,對杜茉莉說:“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杜茉莉心裏還是忐忑不安,不好在這個場合問何國典究竟犯了什麼事,她小心翼翼地對王文波說:“他叫何國典。”
王文波又問:“籍貫?”
杜茉莉說:“四川彭州。”
王文波說:“你知道你丈夫幹了些什麼嗎?”
杜茉莉當然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會這樣著急了,她擔心的就是這個問題。杜茉莉神情緊張地搖了搖頭。
王文波嚴肅地說:“怎麼搞的,他竟然跑到中江小學鬧事。說那裏的一個小學生是他兒子,在街上就開始追趕那個小學生,一直追到學校裏,那個小學生都嚇壞了。怎麼搞的!學校的保安阻止他,他還把保安打倒在地!老師也攔不住他,要不是老師報警,我們及時趕到,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情!怎麼搞的嘛!”
杜茉莉說:“我丈夫不會打人的,不會的,我了解他,警察同誌,你是不是搞錯了。”
王文波說:“我怎麼會搞錯,你要不要過來看看學校方麵的筆錄?”
杜茉莉看了看滿臉冰霜的王文波,又看了看低頭不語的何國典,她突然雙手抓住何國典的肩膀,使勁地搖晃:“你說呀,你沒有打人,你沒有犯法,你說呀!你說呀,你和警察同誌說清楚呀!你怎麼不說話呀!你啞巴了!你怎麼就不能讓我少操點心呀,你這個混蛋!你知道我多麼擔心嗎!你說呀,你說你沒有打人,你沒有犯法,和警察同誌說清楚呀!”
杜茉莉邊說邊流淚。
王文波見此情景,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這時外麵有人叫了聲王文波,他就出去了。
杜茉莉焦慮地說:“國典,你告訴我,你究竟怎麼了?警察出去了,你就對我說實話吧,國典!”
何國典呐呐地說了一句:“那個孩子和小雨長得一模一樣,真的一模一樣,他的右眼角也有一顆痣,我以為小雨還活著,就——”
杜茉莉心裏明白了。
想起死去的兒子何小雨,杜茉莉肝腸寸斷,哭也哭不出聲來,雙手隻是緊緊地抓住丈夫的肩膀,十指摳進了何國典的皮肉裏,她清秀的臉扭曲著,眼神透出絕望和痛苦。何國典還是低著頭,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因為被杜茉莉抓痛了,還是因為什麼別的。
不一會,王文波回到了這個小房間裏。
他看到這對夫妻痛苦萬狀的樣子,眼睛裏掠過一絲憐憫。
杜茉莉鬆開了抓住丈夫肩膀的手,走到王文波的麵前,撲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說:“警察同誌,你就放了我丈夫吧,他沒有惡意的,他不是故意去打人的,他沒有害人之心的呀!我們的兒子在地震中死了,我們心裏不好受啊!他看到那個孩子像我們死去的兒子,他才跟上去的,他以為我們的兒子還活著!他神經有點不正常,他把那個孩子當成我們的兒子了,警察同誌,事實是這樣的,我丈夫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你放了他吧,他心裏也苦啊!警察同誌,你放了他吧,我保證他再不會去學校找那個孩子了!”
王文波被杜茉莉的舉動弄呆了,一時間不知所措。
他緩過神來後,雙手拉著杜茉莉:“怎麼搞的!你起來,快起來!”
杜茉莉淚流滿麵地說:“警察同誌,你答應放了我丈夫,我就起來,否則我就跪死在你麵前!”
王文波歎了口氣說:“快起來吧!我們也沒有打算要把他怎麼樣,叫你過來,就是看他不太正常,讓你把他領回去,我們才放心!快起來吧,事情說清楚就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
杜茉莉和何國典一前一後地走出派出所的大門,天空中還是陽光燦爛。杜茉莉的眼睛裏隻是一片慘烈的紅光,而且,她感覺不到陽光的溫暖。這場驚嚇,讓她心靈的傷口又一次被撕開!她滿腦子都是兒子鮮血淋漓支離破碎的臉。她不知道神情沮喪的丈夫此時心裏在想什麼,她真的不知道。
這時,有個聲音叫住了他們。他們看到王文波追了出來。杜茉莉心裏咯噔了一下,不是放了丈夫嗎,怎麼還要把他抓回去?王文波走到杜茉莉麵前,從兜裏掏出了兩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了她:“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杜茉莉推開了他的手:“謝謝你,警察同誌,你的心意我們領了,我們不能收你的錢,真的不能!你不用同情我們,真的不用!我們能夠扛過去的!”
杜茉莉挽起何國典的手,離開了王文波。
王文波手上拿著那兩張鈔票,看著他們離去,眼睛裏迷蒙了一層水霧。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無法預知這對可憐的夫妻會走向何方,也無法預知他們何時才能走出心靈的困境,這個世界又有多少人像他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