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快餐盒,往嘴巴裏扒了口飯,飯已經涼了,硬!顧不了那麼多,有飯吃是幸福的,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是眼下最重要的事,至於飯菜的冷暖和味道,從來沒有考慮過。可是,她剛剛扒了幾口冷飯,手機就響了。她放下筷子,從牛仔褲的褲兜裏掏出手機,看了看,這是一個陌生的電話,接不接呢?杜茉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聽了這個電話。
她接完電話,呆了。
這時,老板娘宋麗在叫:“23號,有客人點鍾,在2號房,快下來。”
23號是杜茉莉的代號,在“大香港”洗腳店,她沒有自己的名字,隻有這個代號。杜茉莉沒有回答宋麗的叫喚。她的喉頭鯁著一團東西,吞也吞不進去,吐也吐不出來,剛才還饑腸轆轆的肚子也變得鼓鼓的,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氣體。她突然感覺到了憤怒和委屈,眼睛熱辣辣的疼痛。杜茉莉怔怔地站在那裏,渾身僵硬,大腦一片混沌。
老板娘宋麗又叫了一聲:“23號,快去2號房,有客人點你的鍾,聽到沒有呀!”
杜茉莉眼裏滾落了兩串眼淚。
她的同事李珍珍走了進來,見杜茉莉呆立在那裏落淚,也吃了一驚:“茉莉姐,你怎麼啦?”
杜茉莉趕緊用紙巾擦了擦眼睛,慌亂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李珍珍滿臉狐疑:“茉莉姐,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可從來沒有看到過你在店裏流淚。”
杜茉莉一陣心酸,是呀,她是個要強的女人,在店裏,總是用微笑麵對客人和同事,就是內心有再大的傷痛,她也會憋在肚子裏,強顏歡笑。可這回,她卻控製不了自己的淚水落下來。她又擦了擦眼睛說:“珍珍,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你去做你的事情吧,不要管我。”
宋麗出現在了門口,她有點氣急敗壞:“23號,你怎麼搞的,告訴你2號房有客人點你的鍾,你怎麼磨逼蹭吊的!還不快去,客人都等急了!”
李珍珍白了宋麗一眼,沒好氣地說:“老板娘,你說話怎麼這樣難聽呀,你沒有看到茉莉姐心裏有事,她都哭了!”
宋麗薄薄的嘴唇翻飛起來:“好好的哭什麼,有什麼事情回家哭去,不要影響我的生意。客人都等得不耐煩了,還有閑工夫在這裏哭,幹什麼呀!啊,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呀,我對你們夠好的了,你們去打聽打聽,哪個洗腳店有我這裏的提成高!把客人都得罪跑了,我看我關門算了!你們也喝西北風去!還好意思在店裏哭!有什麼事情下班了在說吧,你們回去哭死也和我沒有關係,現在趕緊去給客人做腳!”
宋麗說完,就扭著磨盤般的大屁股氣呼呼地走了。
李珍珍朝門外啐了一口:“呸,沒人性的肥豬婆!”
杜茉莉咬了咬牙,低沉地說:“珍珍,做事去吧!謝謝你,我沒事了,也該做事去了。”
她把眼淚擦幹,神情恍惚地走出了休息室的門。
5
2號房裏燈光昏暗。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看不到外麵的天空和陽光,也看不見大街上行色匆匆奔忙的人群。盡管房間裏噴過空氣清新劑,還是可以聞出一股潛伏著的濁氣,像這個世界一樣。
那個男人半躺在沙發上,細眯著眼睛看著電視,他的頭發梳得紋絲不亂,泛著一層油光,蒼蠅落在上麵也會滑掉。他的國字臉略顯富態,讓人感覺這是個養尊處優的人。杜茉莉低著頭,賣力地給他做足底按摩。對待每位客人,杜茉莉都是如此賣力,她很清楚,要在洗腳店裏立足,除技術好之外,就是賣力,隻有把客人按得舒服了,才會有更多的客人點她的鍾,才能賺更多的錢。
這個男人是她的常客,她知道他姓張,但是她不清楚他是幹什麼工作的,反正她覺得他很閑,經常在下午來做腳,這個時間如果不是節假日,是很少有人光顧洗腳店的,對大多數人而言,這是上班的時間,謀生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張先生卻總是在這個時間光顧洗腳店,雖說杜茉莉對他的職業十分好奇,可她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張先生也從來沒有說過他的身份。張先生喜歡邊做腳邊看電視,偶爾還會和她閑聊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大部分時間裏,張先生看著電視就會睡著,有時還會打呼嚕。張先生打呼嚕時,杜茉莉就會想起自己的丈夫,丈夫睡著的時候也會打呼嚕。想到丈夫,杜茉莉心裏就會湧起一股淒涼之感,丈夫的呼嚕聲是那麼的遙遠,那麼的不可企及。
杜茉莉一直低著頭。
張先生的目光從電視屏幕轉移到了杜茉莉的頭上,他看不清她的臉,看到的隻是她烏黑的頭發,她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水味,這種不知道牌子的香水味在抵抗著房間裏的那股濁氣。在他眼裏,杜茉莉是個精致的女人,穿著得體,不像其他按摩女,要嘛邋遢,要嘛土氣,要嘛濃裝豔抹把自己弄得洋不洋土不土的。他每次來“大香港”洗腳店,都要點杜茉莉的鍾,一方麵是因為她的按摩技術好又不偷懶,另外一方麵是因為她的精致。
張先生說:“23號,你今天有心事?”
杜茉莉說:“哪有什麼心事呀!”
張先生說:“我看得出來,你的確有心事,逃不過我的眼睛的。你進來時,臉色就不對,朝我笑了一下也是很勉強的,一點也不自然,從給我做上腳後,就一直沒有抬過頭,平常你給我做腳也會看看電視的,今天你和往常不一樣。”
杜茉莉沒有再說話了,繼續低頭賣力地為他按摩足底。
張先生也沒有再問她什麼。
盡管今天張先生沒有睡著,也沒有打呼嚕,杜茉莉心裏卻一直在想著那個電話,想著丈夫何國典。
她的心情十分複雜。
那個電話裏,有人告訴她,何國典被中江路派出所抓了,要她趕快去保人。一聽派出所,杜茉莉心裏充滿了恐懼,這是令她畏懼的地方。她平素裏,看到警察,心裏就會忐忑不安,這是普遍的平民的心理。現在,很怕和警察發生什麼關係的她發現自己的丈夫被警察抓了,她能不恐懼嗎?她不清楚何國典為什麼被抓,他不是壞人,難道做了殺人放火的勾當?如果何國典真的做了那些壞事,她區區一個小女子又怎麼能把他保出來,還不是隻有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送進班房或者槍斃?她的確被嚇哭了。她不能告訴張先生,自己的丈夫被警察抓了,就像她不會告訴他一切關於自己的事情。所以,她隻有用沉默對待張先生。
丈夫被抓到派出所去會不會挨打?她常常聽說警察抓到犯人,會打得犯人死去活來的。丈夫那瘦弱的身體經得起毒打嗎?想著想著,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如此情景:何國典被幾個如狼似虎的警察打翻在地,他們用手中的警棒狠狠地劈打著他,還用穿著厚重皮鞋的腳,瘋狂地踢著他。何國典在地上亂滾,哀嚎著,眼睛裏充滿的驚恐和絕望,就像她五月回四川家鄉時看到的他的眼神……杜茉莉的心刀剮一般疼痛,混身痙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