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小同學,幾歲了?”
“十七。”我有些心虛,報名時我虛報了兩歲。
“不像,不像。“
主考人歪歪頭,像在同我逗笑。
“十五。”我低聲更正道。
“你是哪年哪月出生?”他又問。
我告知了我的出生年月。
他故意掐著指頭算了算,“嗬,還不滿十五呢。”
“我十五啦!”我覺得我不能再退讓。
“十五歲好嘛,十五歲就參加革命,英雄嗬!”主考人興致勃勃地說。
“我就是想當革命英雄嘛。”我衝口而出,說罷又有點不好意思。
“嗬,好,好,不過當英雄可不容易呀,要吃很多苦。”他像在說笑,“你聽說了吧,革命隊伍裏生活條件很差很苦。”
“精神勝於物質!”我忽然想起紀一天說過的一句話,便信口道來。
“這是唯心主義。”坐在一旁的一個年輕幹部插話。
“不,不,這個小同學精神可嘉嘛!”主考人彎下凍紅的脖子把臉移近我,“不過,啃窩窩你怕不怕?”
“不怕!”
“睡麥秸你怕不怕?”
“不怕!”
“這就好,這就好,小同學真是革命堅決呀!”他微微搖著頭,很陶醉的樣子,“不過——我們商量件事行不行?”
“行。”
“你還是先回學校念書,再念幾年書行不行?”
“不行!”
“咦,我還真說服不了你呢。”主考人搖了搖扁長的腦袋,長長噓了口氣。
就這樣我成了中州大學的學院——大學生。
從那年六月舊京第一次解放到我進入中州大學,僅僅半年時間,我完成了從初中生到高中生再到大學生的三級跳。在這半年中,在我人生的屏幕上——像理查德牧師的幻燈片,急劇轉換著角色;在我一生中,再沒有哪一個時期,有如此劇烈而富有戲劇性的轉化,也沒有如此艱難而歡快的抉擇。
但我的這一抉擇差一點因父親的歸來而改變。
父親幾年沒有音訊,前兩個月特別市政府突然有人來我家找我母親說,說大軍區有電報,詢問我們一家人的下落,我們才略知父親的近況,好像他正在西柏坡一帶。我進入中州大學一個多月之後,不意父親突然回到舊京。他正在為一個豫北城市的和平解放奔走,順道回來探家。仍是軍長的頭銜,仍是一身筆挺的草綠薄呢軍裝,還有一個警衛排相隨,其實他手上已無一兵,隻是一個使者而已。中州大學的領導通知我回去同父親見麵。我本來同父親很少在一起生活,他給我留下的印象隻有嚴厲的表情與洪亮的嗓門。一次我看到他召見他的那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旅長、團長們,一群穿馬靴的人一走進房門就齊刷刷地站立在那裏,父親一麵甕聲甕氣地說話,一麵在房內來回踱步,那群馬靴隨著父親走動,像鍾擺一樣轉動著身子。我感到吃驚,我真不明白明明有許多椅子父親為什麼不讓那些馬靴坐下。這次見到的父親卻變了。他同我談學校,談革命,雖然仍喜歡踱來踱去,但分明把我當成了平等的談話對象,說著說著不時嗬嗬地大笑幾聲。後來談起了我的學業,他說:“聽你大姨說,你讀書讀得很好。”
我說:“不是很好。”
他說:“後天我要回北平去,你準備一下,跟我到北平讀書。”這是一道命令,他望望坐在旁邊的母親,放緩語氣補充一句,“這事我同你媽商量好了。”
“我不去。”
“為什麼?”
“我不能脫離革命。”我低聲而堅決地說。
“哈哈,這怎麼是脫離革命呢!”父親似乎想開導我的無知,笑了,“有關方麵已經同中州大學打了招呼,學校領導也同意你去讀書。”
“他們同意我不同意!”我爭辯道。
母親生氣了,拍了下沙發扶手,“又強了不是?你爸為你好,你就用這態度同你爸說話?”
父親對母親搖搖手,平靜地問我:“還有什麼理由沒有?”
我說:“我到北平找學校也不容易,學校一般不歡迎插班生。”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到北平還會沒有你上的學校?”父親激動起來,恢複了他過去說話的高調門,“你想上哪個學校?我可以去找×××同誌,×××同誌!”
他說兩個十分嚇人的名字。這兩位×××同誌說一句話可以影響國家的命運,給我找間學校當然不成問題。但我主意已定——不去!
母親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用手指搗著我的腦門罵道:“我們都是為你好,你行,去革你的命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看著吧,有你小孩擦鼻子抹淚的時候!”
父親勸止母親,畢竟實在延安學習過的“老革命”,告別了過去的軍閥作風,拉起我的手,飽含著期望地注視著我說:“我讓你再想想,再想想。”
直到父親前往北平,我沒有改變我的決心。
後來聽大姨說,此事使父親很有些感傷。臨行前他對大姨說:
“大姐,我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我很希望我們凡家能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您也為我花費了心血,但這孩子辜負了您的培養。”父親又苦笑著說了一句:“可能我們凡家的地氣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