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掛包裏掏出小說《家》,埋頭書頁裏。太陽漸漸偏西了,當我正為高家大院裏幾個年輕生命而悲而喜,猝然傳來的幾聲槍響打破了高家大院的死寂。
有人喊:“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周圍立刻掀起一陣騷動。
我抬起頭,隻見剛才守衛在站台上的幾個士兵已經十分快捷地爬上車廂,並在恐慌中十分自然地舉起了槍。為了讓解放軍看得清楚明白以免引起誤會,這些爽快的繳槍者以無比的真誠在車幫上躬腿站立著,因車幫太窄,難為他們的身子與頭頂的槍支晃動不停。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出這道風景。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隨後跳上車,迅速脫下軍裝,扔掉軍帽,魔術般抓了幾抓把一支手槍抓拆成零件,撒到車下。已經變成身穿藍布襖褲的他,翻過車廂,在鐵道另一邊消失了。我正感到奇妙,坐在我身邊那個噙著眼袋貌不驚人的老頭,忽然抓掉頭上的皮帽往行李堆裏一塞,提起一隻皮箱,也從車廂的另一邊跳了下去。
一群穿灰衣的解放軍越過站台向列車跑來,跑在最前麵一個壯壯實實的年輕人,一麵揮舞著手槍,一麵不住高喊:
“不要開槍!不要向列車開槍!”
正在這時,列車前方傳來兩聲槍響。
解放軍命令車上的國軍士兵都下來;又過了一會兒,要車上的人全部下來,各自回家。
顯表哥被剛才的兩聲槍響所吸引,非要繞到車頭那裏去。一個穿綠呢大衣的國軍軍官倒在地上,揮動手槍率領解放軍衝進車站的那年輕人站在一旁,正向兩個解放軍戰士與兩個火車司機詢問什麼。我們過去聽聽,才知道這個國軍士兵是拔槍強令司機發車,待解放軍趕過來還進行反抗而被擊斃的。剛才的兩聲槍響就是由此而發。
“指導員,”紀一天聽到兩個戰士這樣稱呼那個年輕人,也這樣喚一聲,走上前熟絡地同指導員握了握手。指指腳下的屍體問:“這個人沒得救了?”
“你認識他?”
“不認識不認識。”
旁邊有幾個正坐在鐵軌上的國軍士兵向指導員要煙抽,指導員無心同紀一天閑聊,笑笑說:“是學生吧?你們當學生的,跑個啥。”
我忽然插上來說:“我們不是跑,是流亡。”
指導員笑出了聲:“好好,天快黑了,先回去吧。”
走到南關大街,前方一片隆隆聲,傳說南門裏正在開戰,驚恐的人群避進一條小街裏的教堂。淅淅瀝瀝的雨下著,過了大約兩個時辰,探信回來的人說剛才是場虛驚,城內無事,人們才紛紛離去。
一進大南門,雷鳴般的轟響把我們驚住了,當是又一個攻城之夜,卻沒有火光。定定神,隻見灰暗的夜色裏,南門大街像發大水一樣,被無數粼粼滾動的汽油桶塞滿,一個個人影在汽油桶後邊腳蹬手推的,像似黃河上奮力劃槳的船夫,原來大街旁邊一個空汽油桶堆積如山的露天倉庫被哄搶了。
紀一天故作驚訝地說:“這麼快就共產了?”
“趁火打劫!”顯表哥咕噥了一句。
紀一天彎腰看著顯表哥的臉,又說:“你還不趕快參加一份。”
正巧朦朧中有一個老太太吃力地用小腳蹬著兩個汽油桶從旁邊經過,顯表哥想幫她一下,把滾在腳邊的一個油桶猛然瞪出近一仗遠。我來了精神,跑上去加了幾腳。小哥們緊跟過來,你一腳我一腳蹬著油桶往前走,直蹬到小油坊街口,看看四周,那位小腳老太早已不知落後到哪裏去了。顯表哥一腳將油桶向街心蹬去,四人相視而笑,轉身向家裏走去。一進大門,迎麵走來的大姨高聲笑了起來。
她說:“怎麼這四位流亡學生這就回來了呢?”
過了幾天回到學校看看,想不到學校竟是一番空前熱鬧景象。秧歌隊、歌詠隊、社會科學讀書社紛紛成立,牆報、標語滿牆,口號聲不絕於耳。我參加了歌詠隊與社會科學讀書社,一躍而讀起了《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反杜林論》,手握草紙印刷、磚頭般厚重的大書,昂首挺胸,自有一番年輕革命者的氣概。青年學生投奔革命成了熱潮,很快舊京就出現了三所革命大學。一所是由山區遷來的中州大學,占據了河朔大學原址;一所軍政大學,設在土街金城銀行;一所建國學院,設在南關紅洋樓。這三所大學有個共同特點,無意間遵從了孔夫子的“有教無類”的授徒原則,幾乎是來者不拒,這可樂壞了我們這些天天想圓大學夢的中學生。中州大學剛在徐府街陝西甘會館掛出招生處的牌子,紀一天、小哥和我就急忙前往投考,不言而喻,人人均金榜高中。母親因我年紀太小,哭哭啼啼不準我走出家門,無奈我隻好答應繼續讀書。不就,看到班上的人越來越少,我再按捺不住寂寞,決定重考中州大學,找喬敏升商量,喬敏升積極附和。
口試的主考人是一位身穿黃棉軍裝、軍帽上兩個棉帽翅的帶子沒有係緊,長臉上有許多棗疙瘩的三十多歲的幹部。他說話和藹,但一雙微眯的眼睛裏卻閃出冷峻的光芒。每個考生走過去,他都在桌子後麵微笑著點點頭,隻有叫到我的名字時他似乎突然忘記了微笑,棗疙瘩收縮了一下,掠過一絲驚疑的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