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的浪漫抉擇(1 / 3)

三少爺的浪漫抉擇

這年的夏天特備悶熱。一場慘烈的攻防戰之後,焦味與腐屍味仍流連在這座城市裏,生活卻無可奈何地踟躕著。就在這時候,初中未畢業的我意外地考上了全省最著名的高中。好像是中了狀元,陳幹娘跑來看我,一進庭院就一連交了幾聲“三少爺”。陳幹娘的呼喚掩蓋不住她心中的一種憂懼,自從鳳表姐隨父母去了江南,秀表姐隨同學校南遷,小院是分外地寂寞了,寂寞得好像連我也將離去似的。

時局急劇變化著,在許多人遷往或計議遷往江南時,這被戰火焚毀近半的古城,卻成了另外一些人的避風港。從各縣遷來許多人,一些縣裏的學生也陸續來到舊京。一個叫喬敏升的由汲縣中學來的插班生吃呢過了我的新同桌。他是隔壁賴老師的親戚,住在賴老師家裏,因此也成了我的新鄰居,我們上學放學常常走在一起,很快成了好朋友。由於班上來了幾個插班生,同學們對戰事更加關心起來,晚自習中常常聚在一起談話,不再複習功課。一種微妙的情緒在課堂裏流動,或遷校或等待解放,總之,將麵臨一個巨大的不可捉摸的變化。自從鳳表姐和秀表姐離開舊京,我就在一個小本子上寫我的“小說”。有時我很少參加這種閑談,坐在自習桌前常常麵對的仍是我那本幾乎已被寫滿小字的本子。

一晚,聽著窗玻璃上的雨點與同學們的喧鬧,我在本子上寫了一首詩:

雨,冷風和遠方的槍聲,

擊穿了我們畫在紙上的夢,

刺刀劃開了黑夜,

黎明在燃燒,

當真,

我們擁有一個

血與火的朝陽?

喬敏升見我一直沉默,趴過頭來朝我的本子上看一看。

“寫情詩?”他問。

“狗屁。”我頂回他。

他拉過本子拿起來就念。他有朗誦才能,開始他拿腔拿調地戲謔著,念了一句就正經起來,想不到,隨著他的朗誦,教室裏的同學全都靜默了。

窗外的雨聲、風聲與冷槍聲,在為喬敏升配樂伴奏。

喬敏升將這首詩傳了出去,傳遍全校。

想不到我在晚自習上寫得那首詩,有一天竟出現在紀一天的同班同學陳之穀獨辦的《倔夫》壁報上,被許多同學圍觀。這張對開壁報大約半月一期,因其常常譏諷時政,吸引了不少校園讀者。陳穀之住在與小油坊街相鄰的小油坊後街,大家有時在路上難免相遇,卻很少打招呼,都把他看作怪人。他喜歡獨來獨往,走路仰著頭,目不斜視,瘦長的被青春疙瘩占據了不少麵積的臉上架一副碩大的黑框眼睛,一派卓爾不群的模樣,儼然詩人。不承想他對我的詩產生了好感,惺惺惜惺惺,竟把我當成了後起之秀,常來找我談詩。一時間我倒真以為那頂桂冠戴在我頭頂上不虛,甚為興奮。但不久,我還沒有弄清楚桂冠的模樣,已經被迫要去背著背包流亡了。

解放軍攻占了濟南,省政府即將從舊京撤離,許多人忙著準備後事了。

學生們擔心沒有書讀,各個學校都在鬧遷校。請願、示威、把新上任的省主席鬧得應接不暇。

省立女子中學、女子師範學校已經南遷,男校的學生們急了,一次次圍向殘破的省政府大門。能說會道的紀一天被推舉為代表,他與其他幾個學生代表擋住新主席的轎車上前交涉,手握軍權的新主席目中無人地緩緩步出車門,王顧左右而言他。

“這些娃子鬧個啥鬧?沒飯吃啦?”

紀一天跨前一步,又把遷校的請求說了一遍。

新主席嗬嗬一笑:“我的省政府才遷到信陽,你們就要遷往江南,可能嗎?想到江南可以,入伍好了。我的部隊說不定也到江南去,跟著部隊走好了。嗬嗬,弟兄們,一起走嗎?”

首席代表紀一天跨前一步,說:“我們要讀書,我們要一張課桌,不讓我們把書讀好,將來誰去建設國家?”

“這個時候,還談何讀書喲,還談何建設喲。”省主席幹笑著鑽進了他的座駕。

在同學中以善於辭令著稱的紀一天在老軍頭麵前碰了一鼻子灰,耿耿於懷,但並不喪氣。他與顯表哥開始考慮單獨行動了。目的地是江蘇鎮江,聽說那邊有個流亡學生接收站。我到隔壁找過喬敏升,問他去不去江南,他慘然一笑。他已經成了流亡學生,不想再到更遠的地方流亡。

可以想見作流亡學生是很艱辛的,但不像喬敏升那樣已經流亡過的許許多多青少年對“流亡”二字又充滿奇思妙想,願意流亡,去嚐試一種帶有冒險色彩的生活。

紀一天與顯表哥決定帶領小哥和我向江南“進發”。這“進發”一詞是顯表哥擺出軍人姿態特意加重語氣說出來的。

他對我說:“可能要步行,這次‘進發’就是一次行軍,你行嗎?”

我低頭看著我的兩條細腿,甕聲甕氣說:“我不是也有兩條腿嗎?”

一床薄被,兩套換洗衣服,用一張被單打成背包。因為隨時準備要將這個怪模怪樣的長方形包袱背在身上,母親拿杆秤稱來稱去,加加減減,掉了不少眼淚,也同我費了許多口舌。

小哥說了一些寬慰母親的話,我卻一句不會說,隻傻笑,想想母親真地是白為我操心了。

她說:“天哪,我怎麼養了這麼個傻子,還傻笑呢,看吧,前頭有你小孩吃的苦。”

天無絕人之路,傳來一個消息,明天有一列向東開行的火車。

第二天一早,我與小哥、顯表哥、紀一天背著背包進了火車站。幾個穿鐵路製服的員工和一排拉開距離站在站台的士兵,心不在焉地望著湧進車站的人流,表情漠然。一列車廂混雜的貨車,臥在車軌上,各個車廂都擠滿了人,不少人擠在高高的行李堆上,甚至一半身子已被擠出車外,使整列火車變成了一條僵臥的巨大的毛毛蟲。幾個同學將我們拉上車,我勉強在一個抱嬰兒與一個噙著眼袋的老頭之間坐了下去。人們麵色緊張,關於開車的消息不斷傳來,機車在前邊遠遠近近地奔跑了幾趟,列車呼隆隆地動了幾次,但這條已僵的毛毛蟲仍然趴伏在原處冰冷的車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