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我同街上的幾個中學生在包府坑旁那塊豎了兩個破籃球架的空地上玩籃球,在黃昏如紗帳一般的金色中,我看見站在球場一邊的金子正向我招手。她又穿起她那寬大的白綢圓領衫和那雙怪樣的草窩木底鞋。落霞飛在她雪白的臉龐與脖頸上,渲染著她,像是把她從天外另一個世界剛剛接過來。她向我笑著,笑得很美很溫柔。
“三弟弟,打球嗬。”她又向我招手,“怎麼不見你顯表哥呢?”
“顯表哥他們請願去了,遷校的事。”我拍拍球,走到她的身邊,“金子姐,今晚不去劇團啦?”
“劇團休息三天。”
“不是還在演出嗎,為什麼要休息呢?”
“有三個朋友離開了,一時找不到人頂他們的角色。”她解釋著,拉起我的手,“陪我到水邊走走吧。”
我同她沿著水邊的一條土路向南走去,一直走到小橋上。晚霞中紫色的城牆上方滾動著一團團火雲,燒破了半邊天。火雲漸漸燒成了灰燼,由紅變紫變青,最後勻化成掛在城牆上的一條淡淡的透明的彩綢。水麵隨著西天的顏色變換著不同的畫麵,漸由熱烈歸於寧靜。平日姿色不為人們注意,像一個被勞累折磨著的傭人似的包府坑,此時忽然展示出少婦般恬淡的美色;在黃昏將逝夜色即至的朦朧中,景象迷人。
“你們劇團不演了?”我望望金子,彎腰拾起一塊石片,一甩手打出個水漂,石片在水麵上一連串地跳躍著,直跳到水霧籠罩的遠處。
“喲,還真神!”金子也拾塊石片,可惜投下去就沉了。“還演,過兩天新演員就到了。”
“你們團那三個人為什麼要離開呢?”我又問。
“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吧。”金子回答。
“什麼追求?”
“他們到那邊去了。”
“找解放軍去了?”
“可不敢對別人說嗬!”她點點頭,急忙告誡我。她的神情有些緊張,停了一會兒才緩過來。“我們團內這幾天很不平靜,說來說去就是一個往何處去的問題。有人要到那邊鬧革命,有人想到江南,各有各的打算。”
“你去哪裏呢?”我問。
“我隻想演戲。至於去哪裏,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按本意,我想去那邊,去演《白毛女》,就是我們傳看過的《楊白勞賣豆腐》那本小說的故事。可現在又遇到麻煩事。”她低頭望著我,像對一個知心朋友一樣,說著心裏話。
“什麼麻煩事?”我打趣道,“你談戀愛了吧?”我想起那個晚晚坐在戲院前排的吳青。
“小毛孩子,知道什麼叫談戀愛!”她揉揉我的被風吹亂的頭發。
風涼了,我打了一個抖。金子慢慢抬起豐潤的手臂摟著我的肩頭。
“金子姐,那個人怎麼樣啊?”我問。
“哪個人?”她調皮地反問一句。
“那個人嘛。”我堅持道。
“嗬,你說的是他呀,對我還好。現在對我還好。”她大聲笑起來,“我看你挺鬼的,人不大心眼不小。”
“這有什麼鬼不鬼呢?”我也笑出了聲。
過了幾天,小油坊街的街坊們議論開來,他們用好奇的或詫異的眼光看著常常並肩走過的金子與吳青。吳青是省警務處派給冷總參議的副官,常穿一身非常合體的毛華達呢草綠軍裝,英俊挺拔,與美麗的金子可說是天生一對。有人說金子有福了,找了個好人家;有人則說警務處出來的沒有好東西,這麼年輕就當了中校,不知走了哪門子路,這種人最靠不住。喜歡嘮叨、力主金子嫁給吳青的繼母楊水仙,不會不把街上這些說三道四的議論帶回家翻騰一遍,但金子聽而不聞,泰然處之,好像什麼也不聽也不想似的。
金子常常挽著吳青的手臂走過街西口的小廟,走上湖中土路、小橋,走近南城牆,西邊的落日刹那間將他們溶入金色,兩個明亮的光點一閃一閃,漸漸步入黑暗。天上出了星星、月亮,水麵升起薄薄的夜霧,半空卻是透明的藍。薄霧中兩個暗藍的身影,相擁相扶,又慢慢接近了借口黑黝黝的小廟。他們在郭漢的食品擔前停下,挑選了幾樣食品帶回去孝敬正在等待下酒菜的楊水仙。
有一天,我與幾個中學生在破球架下打完了球,吳青看到考上海軍學校的小哥同班同學劉吉剛正把一頂水兵帽往頭上戴,就主動上前攀談起來。他問劉吉剛考上的哪個海校,劉傑剛說是基隆海校。他說:
“過不久,我也會到台灣去,到時說不定會看到你這個小老鄉。”
我猜想吳青就要離開舊京了。聽楊水仙對母親說,金子快要同吳青結婚了,家中正在籌辦喜事。楊水仙向母親借錢,母親麵有難色,楊水仙就趕忙說,“嫂子,姑娘出嫁我總得陪送幾件東西吧?借你的錢你別擔心,隻要姑娘嫁過去,我們家的事情他吳青就得管,他不能隻養個金子。以後他就是我們全家的依靠。他爹有錢有權,不像俺那個沒本事的白甫臣。那天吳青說到帶我們去江南去台灣的事,白甫臣死要麵子,還假惺惺地推說不去拖累人家呢。我說他不去我去,女婿就是兒,這年月不跟兒跟誰?再說,女兒是娘的心頭肉,俺把女兒拉扯這麼大,容易嗎?”楊水仙說到後來竟激動地流出了眼淚,感動得母親陪著掉了幾滴淚水。
九月間,國民政府行政院換了一班人馬,擺出一副勵精圖治的架勢,第一炮是幣製改革,推行者信誓旦旦地說,它是真的如假包換的硬通貨。一圓金圓券相當於法幣三百萬,含金量為零點二二二一七克,可隨時到銀行兌換。妙就妙在隻準你拿黃金兌換紙幣,不準你拿紙幣兌換黃金,說的是剛開始推行時如此,老百姓將來還是可以拿著油墨味未散的金圓券紙幣到政府開設的銀行換回黃金的。老百姓有了這樣一個長效定心丸,並且今天還需要購物吃飯,隻得將手中那點金銀首飾之類拿到銀行兌換成紙幣出來。母親找出三隻金戒指要我和小哥到書店街交通銀行換錢,小哥聰明,為防銀行職員少計分量,路過馬道街老鳳祥金店時,忽然向我打了個手勢,要我趕上去跟著他一起走進店裏。他要店夥計用戥子把金戒指稱了個仔細,記牢分量,從銅盤裏拿起戒指正要離開,忽然看到金子與吳青牽著手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他們是來取首飾的,我看著老師傅從櫃裏取出兩隻戒指,吳青與金子一人一隻地試戴了一下,又互相交換著察看了一番。
“這是一對訂婚戒指吧?打得不錯。”小哥十分老練地說。
“是打得不錯。”金子瞧瞧戒指瞧瞧吳青,甜美地笑了笑。
“怎麼隻有戒指沒有鐲子呢?”我傻乎乎地問,小哥推了我一下。
“鐲子會有的。”吳青有些不自在地回答,“結婚時我會給你金子姐打金鐲子的。”
“不是要結婚了嗎?”我又問。
“現在是訂婚,三弟弟。”金子用手理著我的頭發,瞥了吳青一眼,”看三弟弟對我多好,為我爭聘禮了。“
過了兩天,吳青在又一新飯店請了一桌客,宣布與金子訂婚。母親去吃了這席訂婚宴,回家後還對吳青的彬彬有禮誇讚了幾句。
在秀表姐隨校南遷的前一天,金子陪吳青來我家告別。吳青說他先走一步,到江南安排好就接金子過去。
吳青走了許多天後,一次楊水仙找我母親訴苦,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把吳青罵得狗血噴頭,一直罵到吳青的祖宗八輩。罵到最後歸結為沒辦法還母親借她的錢了,因為那狼羔子變了心,到了江南來信說他爹不同意這門親事,他不好忤意,隻好請金子原諒了。這不是耍咱金子嗎?這不是要俺白家雞飛蛋打、沒臉沒麵嗎?母親知道借出去的錢沒有了,自認倒黴,隻能同楊水仙一起唉聲歎氣。
我想金子姐心裏一定很苦,就去到後院探望她。金子坐在房間內一張小木椅上看天,見我走近,說了聲三弟弟來啦,就仰頭仍看她的天。我走進屋,方桌兩邊相對而坐的白甫臣與楊水仙隻向我微微地點了下頭,看樣子這一家人正在生氣。我想退出去,金子卻拉了一隻小凳要我坐。我沒有坐小凳子,而是坐在緊挨著金子的門檻上。金子拉起我的一隻手用雙手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