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謝幕(1 / 3)

金子謝幕

金子的本名是白麗金。不隻是出於嬌愛,還是受到日本女孩名字的影響,曾留學日本的白副官長白甫臣,從小把他與前妻生的女兒白麗金叫做金子。因此,街上人都稱白麗金為金子姑娘。

金子姑娘在左鄰右舍眼中是個奇人。說她奇,這有兩層意思。一是她身上常有點嫌棄,常弄出些古怪來;一是她祖上是從城西北隅“裏城大院”搬出來的。這“裏城大院”是康熙年間建的滿洲城。兩百多年來,吃鐵杆莊稼的旗人就住在這城中之城裏,享盡吃白飯的安樂。直到民國年間,馮玉祥將軍來河南當督軍,不管裏城門上掛的皇上老兒的禦書敕令,把康熙爺照顧的子孫趕出了大院。一向不事勞作稼穡的旗人兄弟被馮大帥遣散之後,惶惶不可終日,沒有謀生技能的,隻好靠刮硝熬堿、賣煤土糊口,餓死不少。金子的爺爺幸好讀過書並做過幾任小官,賦閑後在玩雀鬥鳥中結識了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得以開一間甜品店維持一家的溫飽。

白副官長白甫臣也算為裏城爭氣,在艱難世事中不僅讀完了大學,並且還到日本留了洋,回國後能夠一直在官場混事。白甫臣的官運不算亨通,抗戰前隻當過幾任教育課長之類的小官。年輕時,白甫臣一表人材,長臉,白淨麵皮,濃眉下一雙靈動而威嚴的長眼,身高雖說略顯不足,但斯斯然有雅氣。白甫臣官運不旺桃花運旺,特別是那種綿綿的隨和脾氣,很招女人喜歡,因此不斷鬧出些風流事。先是他當票友同一個當紅女伶打得火熱,後來又同童二老爺的填房丫頭惹出不少閑言碎語。童二老爺是他的老泰山,這一來就將童家大姑——金子的媽生生氣死了。白甫臣的第二個妻子楊水仙是我大姨舊京女師的同班同學。據大姨說,當年楊水仙麵若桃花,風姿綽約,走起路來嫋嫋娜娜,如風擺楊柳,故有楊校花之稱。二十餘年後,楊水仙吸毒耍潑,皮黃骨瘦,老同學見了她,不能不驚呼楊校花變成楊活鬼了。這楊活鬼有一肚子委屈向大姨傾訴。當年白甫臣追求楊校花時,說自己沒結過婚。楊校花看白甫臣深沉成熟,談吐不俗,有時同族名門之後,無多加思索即以身相許。不料婚後發覺,白甫臣不僅結過婚,且前房還留下一個女兒。滿族女子最忌給人家當續弦,因續弦比原配夫人低一等,即使死後與丈夫合葬,續弦的棺材也要比丈夫和原配夫人下錯一尺。楊校花認定白甫臣有意欺騙,每想起這段婚姻帶給她在同學麵前的羞慚,想起生前死後的悲哀,對白甫臣的怨氣就不打一處來,經常翻江倒海鬧得自己心口疼,抽上大煙,鬧得白甫臣蔫下頭到處碰壁。

前兩年,白副官長白甫臣把我們一家人接來舊京回部隊複命後,就將楊水仙和女兒白麗金、兒子白俊儀從抗戰時期流落的一個小縣城接到舊京。他不準備再回部隊,並籌劃開光複樓飯莊,就同我母親商量 全家在我家後院安定了下來。本來他應該住在嶽父家,但他同嶽父童二老爺早已暗中結怨在不來往。光複樓歇業之後,白甫臣在滎陽、汜水之類的小縣任了不到一年縣長,據他說直到共產黨遊擊隊攻城,他才撤離出來。後來上追查此事,他一直躲躲藏藏的,沒有一個可以掙錢養家的職位。楊水仙照舊隻抽大煙不做事,還多虧大姑娘金子在外麵能掙幾個錢回來。

轉眼金子已是二十好幾的大姑娘了,高挑個,柔柔腰,橢圓的臉蛋,忽靈靈的大眼,生得風韻嬌美。多少年來楊水仙千方百計地挾製她,但她一直不服楊水仙管束,到如今長成大姑娘,並能置錢養家,更是不受楊水仙的那份後娘氣。楊水仙如今也不敢像前些年間那樣對待金子。可能是由於長年與楊水仙爭鬥的原因,金子養成了一副大膽奔放、不屈不餒的性格,並且常會搗弄出一些古怪來。她是個開通的女孩子。夏天常穿意見白色無袖圓領綢衫,一條寬大的長度隻及小腿的花格紡綢褲,走在街上風一吹,豐滿白嫩的肩頭與腳踝袒露無遺,明明知道四麵有許多異形饞羨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她的腳上常穿一雙古老的滿族女式木底圓寶鞋;穿著這雙鞋底中間像墊了半截磚頭的圓寶鞋走在街上,不單是男人們看得眼熱,也引來老太婆子媳婦們不少的議論。她還有一雙木底草麵鞋,用草結成的鞋麵厚厚的,簡直像一座拱橋,穿起來同她有時穿的尖頭高跟皮鞋大異其趣,真令人驚歎不已。誰也不知這些怪鞋的來曆,是她祖上傳下來的,還是她找人訂做的。她早已不上學了,在外麵做什麼事,人們說不清楚。好一陣子街上看不到她,有人說她到附近縣裏教小學去了;後來秀表姐說,她在一個演劇隊裏;有一陣聽說她在南書店街軍人俱樂部裏做事,甚至有人還說看到過她坐在吉普車上同美國兵說笑。我常從軍人俱樂部門前經過,從未碰見她,因此我十分懷疑人們的傳說。我隻知道小油坊街上才有個金子。金子回到街上,便是一個態度和藹,待人敦厚的姑娘,但她保持滿族人風俗禮儀的頑強舉動,卻成了小街的一大景觀。每次她到我家來,見到大姨或母親,不鞠躬不點頭,而是雙手扶膝下蹲,來個所謂的“跪安”,道個萬福。她在我家後院東南角豎了一根丈把高的木杆,杆頂經常掛些饃饃、菜葉之類,招來不少烏鴉啄食。母親把烏鴉視為不祥之物,曾幾次要求白家放倒木杆。白甫臣雖然滿口唯唯,可就是說服不了女兒金子。後來聽大姨說,這是滿族的風俗,母親也就不再幹涉。當年清朝開國始祖努爾哈赤兵敗逃難時,曾得到明朝駐撫順總兵李成梁的愛妾李夫人和黑狗、烏鴉、木杆相救,所以李夫人、黑狗、烏鴉、木杆都成了滿族人尊崇之物。金子不單豎杆飼鴉,並且堅決不吃狗肉。

一次我看到金子同挑食品擔的郭漢吵架。每到冬天,郭汗的擔子就改賣風幹野兔肉,時而也賣狗肉。一次金子買野兔買成了狗肉,與郭漢大吵不說,還把郭漢的玻璃盒子砸了。

“啥子了不起嘛,還當自己是金枝玉葉不成?江山都沒有了,還想著那條救過祖上的黑狗有啥用?”郭漢說話太刻薄,氣得金子罵聲“你混蛋……”飛起一腳就將人家的挑子踹了。一隻木底圓寶鞋夾在盒匣中間,成了郭漢後來找白甫臣賠錢的證物。

金子這一腳在小油坊街踢出了名堂,之後小油坊街的大人小孩見了她,都會同她親親熱熱地打個招呼。

金子的揚名全城,則是在舊京經曆了一次戰火之後。

又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國民日報》登出廣告,相國寺醒豫舞台的門牆上也貼出大幅彩色海報;不日隆重上演曹禺名劇《原野》。海報被一個十分美麗並有幾分野氣的女人畫像占了大半邊。據秀表姐說,這個女人就是劇中主人公金子,而飾演《原野》金子的,正是小油坊街的金子姑娘。

金子送來了票,那時鳳表姐一家已去了江南,我、小哥、秀表姐硬拉上顯表哥去看了她的演出。劇中那個大膽、潑辣、富有反抗精神的金子,像附在她身上的一個靈魂,把她變成了另一個金子的化身。特別是她坐在鐵軌上與仇虎的對話,她說出的簡直就是她本身的向往與祈求;她表演的樸實與真誠,深深打動了觀眾。演出結束,反應熱烈,掌聲四起,要她多次謝幕方罷。顯表哥怔怔地卻沒有鼓掌。在觀眾擠擁中,有人上前獻花籃,看樣子那人是個軍官。我站起來仔細看,那人原來是冷總參議的副官吳青。我與秀表姐又去看了兩場,每次都看到吳青坐在前排。

金子姑娘參加的劇團不是一個有名的劇團,但《原野》的演出卻轟動了舊京。可能由於人們在這動蕩不安的時刻,需要這麼一點點綴,得到些許心靈的撫慰。《國民日報》用整版刊登劇評和金子姑娘的大幅劇照,報童不停地喊她的名字,一時她成了大街小巷議論的新聞人物。秀表姐對金子的演技抱著不敢恭維的超然態度。我說金子演得好,她就用嘲弄的口氣學了一句台詞:

“火車跑得挺快挺快的,就是不會拐彎兒——”

秀表姐誇張地將“彎”字兒化,帶出河南人的土腔,用以嘲笑金子姑娘。

我認為秀表姐是故意挑刺,很不以為然。這幾年雖然舊京一直在殘敗中掙紮,但時不時還有一些令人心神一振的藝術盛事,戲劇演出相當活躍。我與秀表姐們一起看過從西安來的某抗日宣傳隊原班人馬演出的《忠王李秀成》和連本話劇《清宮秘史》。演員們的演藝水平高超,尤其是扮演慈禧、光緒和李蓮英的演員。他們在舊京演出之後,就被請到上海拍電影去了。我們還看過部隊劇團演出的《雷雨》、《日出》與《風聲鶴唳》。這幾個話劇雖演得平平,但也給我留下了印象。看罷演出同秀表姐發生爭論是常有的事,但這次她對金子姐的批評,我尤為不服,無形中我成了金子姑娘的保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