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謝幕(3 / 3)

“你的手這麼涼。“她說,露出潔白的牙齒,慘然一笑。

“我怕涼。”我說。

楊水仙不想冷落了我,走過來遞給我一杯熱茶,要我暖手。我接過茶杯,正想道聲謝,她卻已經將臉轉向金子,怒目而視,恨不得用凶狠的眼光剜掉金子一塊肉。

“你去找他,明天就去。”楊水仙說。

“我不去,再說我也沒有他的確切地址。”金子說。

“這狼羔子,想藏起來,不行!”楊水仙歇斯底裏發作起來,幹嗓子發出沙沙的磨檫聲。“占了便宜就溜,占了我們黃花閨女的便宜就溜,沒那麼便宜的事!明天去找他,叫你爹帶著你去找。”

“上哪兒找他?”白甫臣狠狠地瞪了楊水仙一眼。

“上哪兒?上南京,他還沒有跑到台灣吧?我不信南京城裏打聽不到他的下落;虧你還是當過縣太爺的人呢,遇事先縮頭,自己的閨女讓人耍了,這口窩囊氣也能忍嗎?”楊水仙手舞足蹈,指頭差點插到白甫臣紅紅的鼻子上。

“找著他又怎麼樣?”白甫臣擤了擤因嚴重傷風而堵塞的鼻涕。

“找著他同他算賬?”楊水仙叫嚷道。

“就是知道他的地址,我也不去找他。”金子低聲而口氣堅定地插上一句。

“你怎麼能這樣?你還有沒有良心?”楊水仙氣急敗壞地哭鬧著,“我同你爹把你拉扯大容易嗎?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你弟弟小,我們老兩口靠你了,靠你找上好人家,讓我們享兩年福!”

金子頂撞道:“反正我不去找他!”

“那你怎麼辦哪?”白甫臣憐惜地望望女兒。

“我打算過那邊去。”金子說。

“到哪邊去?”白甫臣愕然直起腰來,向四周瞧了瞧,恍然有所悟地痛苦說,“到那邊去,你沒想想你能去嗎?吳青是什麼人?是警務處的一個中校軍官,家庭背景又那麼複雜,你與吳青有那麼一段關係,到那邊去人家能信任你嗎?我太了解共產黨了,我年青時參加過他們的活動。金子,你是萬萬不能到那邊去的!”

聽到白甫臣的話,金子像被電擊一樣,怔住了,目光由惶亂、迷惘而呆滯,久久陷入一種巨大的驚悚之中。我的被捂住的手猛然感到一股冷氣,顫抖了一陣。慢慢地她恢複了平靜,嘴角浮起一縷傲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就是說,我哪裏都不能去了。”

以後半個月,金子常找我借我,我把從學校圖書館借出的《貴族之家》、《羅亭》、《前夜》、《父與子》拿給她看。她看得很快,我給她送書幾乎趕不上她看書的速度。不管楊水仙怎樣敲打囉嗦,她置若罔聞,我行無素。她的穿著仍然那麼隨便,天一涼就在綢衫外批件大衣,整天懶懶散散。家務事一點不做,丟下書本就去逗弄木杆上的烏鴉,頗有興致地往那根紀念祖先的木杆上掛幾片菜葉。傍晚,她常常出現在包府坑當中那條土路上。有時我陪陪她,閑步中同她談談屠格涅夫,談巴紮羅夫、談羅亭這些小說人物。有一天,我看到金子站在遠處的木橋邊,麵對水麵,身子往下一彎一彎的,像是鞠躬,又像是要接什麼東西。晚霞的餘暉將她的身影托浮起來,她像是看到仇虎描述的那個堆滿黃金的地方,張臂欲飛,不料被腳下凹凸不平的木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飛將起來飛進水中。我跑過去拉住她,勸她跟我回家。

“散場了嗎?”她問,茫然回顧,深情恍惚。

“什麼散場了?”我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搖動,想要搖醒她。

“我不是剛剛謝了幕。”她興奮異常,“觀眾真是太熱情了,花我接了,幕我謝了,還讓我一次一次再謝幕。”

“是的,觀眾喜歡你,我們大家都喜歡你。”我順著她的話安慰她。

“我在演《白毛女》嗎?”

“會的,你會演《白毛女》的。”

“不對,好像不對。”她突然改變了語調,樣子十分張皇。

“有什麼不對呢?沒有不對。”我說。

“怎麼台下有我的影子呢?”她轉身又要往木橋上走,“我得把我的影子接上來。”

“金子姐,”我急忙拉住她,“剛才你看到的是水。”

“嗬,這是是包府坑呀?”她說。

“是包府坑,在我們家旁邊。”我加重語氣說。

“看,我糊塗了不是?”她斜我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天氣開始變冷,一群群野鴨從北方飛來過冬。野鴨在水麵上盤旋,一忽兒融在灰色的秋雲裏,一忽兒浮在青冷的水波上,成為天與水茫茫走廊裏的過客。在它們身後,嚴冬即將進逼這座城市。

“野鴨子來了。”金子深情地望望湖麵。

“到了冬天野鴨就更多了,滿湖都是。”我說。

“今年冬天你們還在湖上滑冰嗎?”

“我不會滑,小哥會滑。”

“很多人不喜歡包府坑,其實包府坑很美。“

“包府坑是很美。”

“唉,我想起來了,”金子突然想起什麼,好像一下子有斷了線,皺起眉頭想了許久,“我想起蜻蜓。今天怎麼看不到蜻蜓呢?”

“晴天蜻蜓少。要下雨了,蜻蜓才飛來。”我告訴她。

“前幾天我看到你與幾個孩子在水邊捉蜻蜓,手裏都拿著葛針棵子,打死了不少是吧?那些紅蜻蜓多美,為什麼要把它們打死呢?”金子語含責備道。

“我本來想捉兩隻送給你的……”我辯解,卻吞吞吐吐地隻說了半句。

“我不要你送給我蜻蜓。蜻蜓飛起來才美。再說,蜻蜓是益蟲。”金子扳轉我的肩頭,直看著我的眼睛,傷感地,“唉,益蟲有怎麼樣呢?人類需要益蟲嗎?”

我把金子姐送到她家門口,看著她身上的衣著,說:

“金子姐,天要冷了,穿暖和點。”

“我穿得不暖和嗎?”她把兩隻插在大衣口袋的手張了張,大衣前擺像翅膀一樣撲扇了兩下,裏麵綢襯衫隨著抖了幾抖。她又瞧瞧那雙全城獨一無二的草窩木底鞋,自己先笑了。“唉,自己是該給自己找點溫暖了。”

第二天正午,天色陰成一塊深灰的幕布,冷風陣陣吹來,水麵上一群群野鴨收攏翅膀聚集一起,像落葉一樣被水波推湧著上下浮動。岸邊,無數美麗的紅蜻蜓來回翻騰著,一會兒打成團,一會兒散開來,忽上忽下,從扇動的閃光的翅膀上發出金屬的摩擦聲,聲音雖然很輕,卻有一種貫耳的力量。紅蜻蜓是那麼的歡快,它們在迎接一場大雨,它們飛翔的姿態幾乎實在歡叫:雨來了!

不時有一兩隻狂歡著的紅蜻蜓迷了方向,飛著飛著竟碰在我的麵頰上。我揮揮手,不讓手拿葛針棵的幾個孩子再追趕紅蜻蜓。我喊道:

“它們是益蟲,它們是生命!”

“是的,它們是益蟲,它們是生命。”金子應和著從我背後走過。我轉過身,正遇到她回望的目光。她讚許地向我微微一笑,然後扭過臉向木橋走去。

我遠遠地望著木橋上的她。她有在彎腰作鞠躬狀、接花狀、打撈狀。有幾次她的腰彎得十分低,手臂伸到了橋麵下,大衣的後擺被風吹得高高的鼓起,飄蕩著,像許多隻推搡她的黑色手臂。我想,她大概又在謝幕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努力打撈自己的影子。

“金子姐,下雨了!”我高聲喊叫。

一刹那我的眼睛花了,木橋上麵空無人影。我看不到金子姐了。

我和幾個捉蜻蜓的孩子呼喊起來。當我們跑到木橋上,隻看到浮在水麵上的一角大衣和一隻木底鞋。

聽到我們的呼喊,從學校回家剛剛走到街西口的顯表哥跑了過來。他從水下托起了金子的身子。

大幕在金子姐美麗的眼睛裏永遠永遠地閉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