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觀察家(1 / 3)

戰場觀察家

我是很崇拜顯表哥的,顯表哥是個軍事天才,雖然他還是個高中生。

圍城的第二天,我由學校回到家裏。一進二門,一手扶木梯的顯表哥看我一眼,就得意地瞧瞧身邊的好友紀一天和小哥高喊:

“看看,我早上沒有說錯吧?我一掐一算,憨生今天就該到家。”

“這次算讓你猜著了。”小哥說。

“怎麼是猜呢?軍事上最講個先見之明。”顯表哥高傲地睃了小哥一眼。

顯表哥剛爬到房簷上,隻聽丁零零一陣輕響,像一陣雨水,一顆子彈頭從瓦坡往下滾來。他“呀”的一聲,比子彈頭稍快一步落到地麵。為了掩飾滾落地麵的那種小小狼狽,急忙躍起,軍容莊嚴地舉起了手中的望眼鏡。鏡頭擺動一下,對準的卻是大姨一張表情嚴厲的臉。

“快回屋!”大姨厲聲道。

我們幾個人急忙鑽進了東廂房。大家還被那顆不祥的流彈弄得驚魂難定,顯表哥已經從容地麵對壁上的地圖了。

我崇拜顯表哥是有道理的。顯表哥有三樣喜愛的東西都令我傾慕,一是他手中正拿著的兩年前一個偶然機會從徐府街舊貨市上買來的望眼鏡,一是抗戰時期印製的全國地圖,一是經常在他手上轉動的籃球。顯表哥當過一年青年軍,複員時帶回家一個棕色牛皮圖囊,地圖與望遠鏡平日就珍藏在這個磨破了一角的舊圖囊裏。必要時,如遇重大戰役的消息在報紙上出現,他就將地圖用圖釘釘在牆壁上,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我見過父親用個放大鏡在作戰地圖上移來移去的情境,所以一直不明白顯表哥為什麼每逢看地圖都要把望遠鏡掛在脖子上。我不敢把這點疑問說出來,因為顯表哥是懂軍事的。顯表哥那個經常用網袋掛在自行車把上的籃球,簡直就是一個令人起敬的標誌。說起籃球,顯表哥不僅球技出眾,自身條件也好,十七歲時身高已經一米八幾了,天生的球將料子。是整個舊京為數不多的籃球名將之一。

回到東屋,我發現這一次顯表哥的陣勢擺得不一般,在原先那張全國地圖旁邊,多釘了一張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舊京城市地圖,並且已經在上麵畫了不少紅藍箭頭。顯表哥聽聽遠處的槍聲,下意識地舉起望遠鏡望望,然後用手中的紅藍鉛筆杆搗搗腮幫子沉吟著說:

“聽這槍聲,好像是在南關。“

“昨天傍晚,我聽老師說解放軍到了紅洋樓。“我說。

“那就對了,昨晚在紅洋樓,今天就到了南關,解放軍要攻城了,而國軍在收縮。“顯表哥彎下身,又在地圖上劃了幾道紅藍杠子,好像雙方軍隊都在聽他調遣,一派聚精會神的樣子。他忽然回頭問我,”憨生,你回來啦?“

“我回來啦。“

聽到我同顯表哥的對話,紀一天嘲笑顯表哥道:“你現在才知道憨生回來啦?真莫名其妙!“接著紀一天又轉過臉來問我:”對了,你是怎麼回來的?“

“走著回來的唄。“

“我是問你路上好走嗎?“

“好走。“

本來已經臨近放暑假了,同學們都在集中精神準備期考,沒有顧得戰爭的事,戰爭卻悄悄地驟然來到了身邊。城南傳來零星的槍聲,像六月突然轉熱的天氣一樣,校園與市麵的氣氛突然失去常態,隱隱地變得緊張起來。同學中開始流傳著一個消息,說是解放軍要攻城了。人對什麼都能夠適應,失去了和平環境的人們對戰爭早已習慣。似乎沒有哪個同學驚慌,小小年紀,被不間斷的戰爭消息、戰爭新聞磨練得處之若素的樣子。幾年來在攻攻打打進進退退的內戰烽煙中,同學們對這種真真假假的消息,早已習以為常。去冬,傳說解放軍要來攻城,說得千真萬確,風聲鶴唳,母親特意把我叫回家,在我的棉衣腋下、褲襠,縫進了許多金器,一則為了“藏寶“,二則是怕我同家人走散後衣食無著。可憐天下父母心,聰明無比的母親卻沒有考慮到殘兵敗將僅為這點金器,可能隨時就會要了她小兒子的命。這幾圪墶金子在我身上整整墜了一個月,解放軍說攻不攻,密雲不雨,害得我每晚就寢都不敢大意,都得小心謹慎地認真負責地遵照母親的囑咐將棉褲作枕,用棉衣蒙頭,把腋下那兩個圪墶貼在耳朵邊,小心別讓它飛了。我吃這金圪墶之苦也不是第一次,也知道不是最後一次,因此有時我倒希望解放軍來個痛快的,別總是聲東擊西什麼的,害得我反反複複白受金圪墶之累。

俗話說得好,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母親也有措手不及的時候。

這次,聽到零星的槍聲,同學們沒有把它當做一回事,照常上課,下午自由活動時間照常打籃球。

第二天淩晨,槍聲密了。吃罷早飯,久久未打上課鈴,老師們集中在教務處商量事情,我和一些同學登上教學大樓三樓的天台,四處張望。直至有同學被流彈擊中,大家才猝然明白戰爭不是好玩的,於是興奮頓消,幾乎在同一時刻想到了家。校方沒有宣布放假學生就自動走散了。

住校的秀表姐已經在我之前回到家裏。我到鳳表姐的房裏看看,四姨說鳳表姐沒有回來。鳳表姐的學校在東司門以北,離家更遠,如果午後她還不回來,怕是要被阻隔在學校裏了。

戰場觀察家顯表哥同我想的一樣,他說,鳳怕是回不來了。

天將黑下來時,槍炮聲像一塊鋪天蓋地的黑幕,拉了過來,瞬間,天空墨黑墨黑,連一顆星星都找不到。

房內悶熱,顯表哥搬一張小方桌走到二院裏,望望天,又進屋拿了一張小竹椅,並順手將桌子上的望遠鏡提在手裏。

“這個時候提個望遠鏡做什麼?神經!”張口不饒人的秀表姐笑道。

“打撲克,到院裏打百分。”顯表哥沒有怪罪秀表姐的不恭,招呼著房內幾個人走了出來。他同紀一天、小哥在小方桌旁邊坐下之後,秀表姐卻不往桌邊坐,聲言不打。顯表哥要我加入,我看到秀表姐擺了下頭,就推說不會。三缺一,但顯表哥仍未氣餒,他揮手將一副新撲克牌甩進罩子燈的光圈裏,瞧瞧紀一天與小哥說,“咱們打‘信不信由你’吧。”

南邊和市中心有幾處火頭映紅了天空,紀一天一麵出牌一麵輕描淡寫地自語般說:“解放軍攻城了!”

顯表哥下意識地提了提放在桌子一角的望遠鏡,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看解放軍攻不進來,新五軍就在蘭封一帶,離舊京不遠。解放軍擅長的是圍城打援,援軍這麼近又這麼硬,它怕是難以應付。”顯表哥如此胸有成竹,儼然軍事家,桌上沒有誰同他作無謂的爭論。

可能已經占據了南關的解放軍這時不斷向城內發炮,炮彈劃著弧線正好從我家院子上空飛過,震得貼了紙條的窗玻璃咯咯作響。大姨喚我們回房,我們怕房內的熱氣,都不應聲。大姨呼喚再三,顯表哥狠狠甩出一張牌,很不耐煩地高聲說:“人家這是打省政府,又不是打我們,炮彈隻不過從我們頭頂過。”

“省政府在北邊,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萬一一顆炮彈打近了,落到我們這裏怎麼辦?”大姨擔憂著。

炮彈連續地像湧浪一樣地在我們頭頂呼嘯,抖動,悲鳴與飛旋,不間斷地飛越過去。有一陣排炮,聲浪特別沉重與淒厲,令我們的頭發和腳下的地磚都在發顫,心中不禁驚懼。顯表哥卻沒有停牌的意思,他辨別著已經聽不出所以的炮聲解釋說:

“這是重迫擊炮。哎呀,這一陣是榴彈炮,解放軍有榴彈炮了,裝備可以。”

房頂上不時發出叮當叮當的響聲,是子彈頭的蹦跳聲。大姨生氣了,把顯表哥怒罵一頓,大家才收牌進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