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飯後,大姨帶著顯表哥、秀表姐、我和小弟還有紀一天,走出了老門樓。我們每個人把幾件換洗衣服包成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出門後先向東走去。解放軍攻下省政府之後,戰事已轉到城北龍亭一帶,這時小油坊上是意想不到的清靜,甚至看不到戰鬥過的痕跡。但一出街口進入中山路,景色突變,眼前的一切令我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熟悉的常常走過的街道。什麼是戰爭?戰爭就是我進入中山路的一瞬間——成了我永恒記憶的一瞬間留下的印象。中山路南北兩段的電線杆子全都橫七豎八地倒在街中間,零亂的電線上倒伏著累累屍體,兩廂未燒盡的房屋冒著青煙;幾部汽車翻倒在路旁,一部輪朝天的大卡車的駕駛室仍在燃燒,兩個燒焦的士兵將纏著紅藍白三色布條的手臂拉在車門外,而其中一隻衣袖還在濃煙中抖動;幾匹被射殺的馬堵住了半個路口,血肉一片狼藉;一匹受傷的馬頑強地站立起來,眼神卻是癡呆的,它向遠處望著望著,不知在望什麼;一隻滿是血汙的蹄子蜷縮起來,不時抖動幾下,驅趕嗡嗡叫鬧的綠頭蒼蠅。我心頭一驚,我看見這匹馬的左耳上有個小白點,這不是那匹將影子留在黃河波濤上的小紅馬嗎?但它的皮毛不是紅色,是紅色嗎?是血染成的紅色!它好像嘶鳴起來,慢慢移動了身子,顛躓著,在死屍與斷木間茫然走去。它在尋找,它在尋找什麼?它仍在尋找那個丟失在黃河泥沙裏的和平夢想嗎?路上的死屍越來越多,因為天氣炎熱,屍體很快膨脹糜爛,變成濃液外溢的黑紫色圓體,迸裂了肮髒的軍衣,既恐怖又難聞。我害怕低頭看到這些屍體,又害怕被它們絆倒,走得十分小心。走到木廠街與外馬號街交彙的街口,看到一部歪倒在幾株小樹旁邊的卡車正冒著青煙,駕駛室裏三個死亡的士兵皮膚慘白。顯表哥說這裏可能剛發生過戰鬥,我才跟著大家加快了腳步。我們幾個曲曲折折地穿過幾個小巷,沿著一個水坑邊緣走近了小南門。小南門附近的死屍成堆滿溝,有幾堆似在燃燒,飄散著難聞的惡臭。路邊的解放軍戰士都戴著白的或黃的大口罩,提醒出城的老百姓注意隱蔽,並不加盤問與檢查。顯表哥停下腳步,望望崩塌一角的城門與兩側完好的城牆對紀一天說:“解放軍硬是從城門洞子裏攻進來的。”紀一天點點頭附和道:“是場硬仗。”顯表哥以專家的眼光又審視了一下地形,竟從他那隻寶貝破圖囊裏掏出了紙和筆。“讓我算算。聽說這裏有幾十挺重機槍織成的交叉火力網,有個公式,可以算出網眼的密度。”大姨催他快走,責備的話剛出口,一個炸彈已落在我們身邊。
“散開!臥倒!”戴口罩的解放軍在不遠處高喊。
我同秀表姐把臉伏在泥地上,秀表姐緊緊抓住我的手,指甲陷進我的肉裏,我卻不知道疼痛。三架飛機上下盤旋,掃射,投彈,把坑水與爛泥吸上半空又砸下來,每一個擊打點都是死神敲門的手指。飛機鬧騰一陣,向遠天飛去了。我和秀表姐坐起來,互相抹抹頭發上的泥水,眼睛一動竟笑出聲來。這時顯表哥卻憤怒了,他猛然挺起身子,盯著遠方的飛機大罵起來:
“這算什麼戰略戰術!失民心者失天下!”
又躲了兩次飛機,我們走到南郊飛機場誤入了解放軍的炮兵陣地。十幾門榴彈炮正在向國民黨的最後一個據點龍亭開炮,這邊炮膛的淡煙尚未消盡,那邊還擊的炮彈就飛了過來,在附近擊起一個個裹著飛砂走石的煙柱。“想死啊!怎麼走到這裏來了?”一個解放軍幹部模樣的人怒罵著向我們跑來,急忙把大姨按倒在地,我們幾個緊跟著趴了下去。炮戰打了一會兒,間歇中,幹部模樣的小夥子扶起大姨和藹地詢問我們這是到哪裏去。大姨說是去西鄉,解放軍幹部要我們穿過一條僻靜的小巷向西走。顯表哥從他那百寶箱似的圖囊裏掏出了那張老地圖,單膝跪地,展開地圖查看,解放軍幹部細瞧瞧地圖笑了。
“同誌,你這張地圖上連飛機場都沒有,太老了,沒用,還是聽我說,向西走,一直向西可以走到護城大堤。”
大姨臉上露出笑容,“對了,西鄉就在大堤外麵。”
過了兩天,天上的飛機少了,遠處的城池寂靜了,大姨又帶著我們從西門回到了小油坊街。
令我驚喜的是經過鳳表姐住房的窗下時,我看到了鳳表姐。我停下來,經曆了數日生死線上的夢遊,有許多驚險的故事要說。鳳表姐卻忽然打斷我的話,問:
“童秋雨走了,你知道不?”
“走哪裏去?”我立即想起秀表姐那個性格開朗的同學童秋雨,似乎已經好多天沒有見到了。
“跟著解放軍走了,昨天,她突然來到我們家。”
“是來告別的吧?”我緊張地問。
“聽她說,你小哥的同班同學‘猴子’——就是那個省黨部主委的兒子,也跟著走了。”
“他們是投奔革命去吧?”我問,鳳表姐默默無語。
鳳表姐還把童秋雨出走的事找著秀表姐說了。顯表哥在一旁聽到,意義不明地搖搖頭,神色憂鬱。我們一進程就聽到許多傳聞,說是省政府劉主席在省政府被解放軍攻破的一刻,被他的警衛營長夫婦化裝頭部受傷的老百姓,用架子車拉出了小南門;他的曾是大軍閥的哥哥、教育廳長等幾十個高官被解放軍抓住又放了。又說,解放軍就要撤了,這次解放軍取得的不是一座城而是人心,許許多多文化人和學生跟隨解放軍走了。
秀表姐提出來去看看童秋雨,鳳表姐和我立即附和,小哥和顯表哥也跟我們一起走出大門。聽說童秋雨們是在大金台旅社報的名,我們向鼓樓街走去。到了大金台旅店,解放軍的機構已撤離,沒人知道童秋雨是誰。聽說新五軍的坦克已開到南關,馬上就要進城。回來的路上,在鼓樓旁看到五六個解放軍用石灰水在鼓樓的磚牆上刷標語,其中一個女的看到秀表姐還揚了揚手,一側臉,笑得十分好看。我想起來,她就是勸我們出城躲飛機,同大姨拉話的那個女孩。“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寫完最後這條標語,幾個人拉過旁邊的馬,翻身跨鞍,向東麵飛奔而去。
看到省政府處冒著一股股濃煙,我們從行宮角向西走了過去。昔日威嚴的衙門,轉眼間成了一片廢墟,遍地瓦礫與燒焦的梁木,麵目全非;有幾個人,在殘磚斷木間遊走,不知在尋找什麼。我們剛來到一個緊靠路邊仍在冒煙的瓦礫堆旁,忽然碎瓦窸窸窣窣響著坐起一個人來。這是一個傷兵,他的後腦勺不知是被炸掉了還是被刀劈碎了,血肉模糊,一群綠頭蒼蠅嗡嗡亂飛。他坐起來搖晃了幾下,又噗的一聲倒下。在他一旁一個穿呢軍服的下身壓在灰燼中的軍官蠕動了幾下。想必是他們已經昏死過一次了,是清晨的一場大雨,又使他們略微恢複了知覺。
後腦勺重傷的那個傷兵又掙紮著坐了起來,模糊不清地囁嚅著:
“補我一槍,補我一槍……”
顯表哥拉了下秀表姐,我們急忙離開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顯表哥,你看清沒有?是那個到我們家要水喝的班長!”小哥說。
顯表哥擰緊眉頭,悶聲不語。
街上有許多人向行宮角及中山路跑去。有人一麵跑一麵喊,“新五軍舉行入城式啦,幾十輛坦克開過來了……”小哥要過去看個究竟,被顯表哥惱怒地拉了回來。
在坦克的巨大轟隆聲中,我聽到顯表哥對小哥高喊:
“狗屁入城式,這仗打到何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