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觀察家(2 / 3)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晚,奇怪的是剛才不知隱藏在哪裏的星星,忽然都出來了。它們牢牢貼在高遠的天幕上閃動,那麼清幽,那麼散淡,並不因猛烈炮火的震動而跌下一顆兩顆來。國民黨的飛機不斷在夜空中仍照明彈,時時有幾個照明彈在半空飄動著,像幾盞打足氣的汽燈,照亮了半個城郭。槍聲,炮聲,爆炸聲變成了一陣陣風,一排排浪,忽遠忽近,人們隻感覺著一種巨響的包圍卻又似什麼也沒有聽到。在混雜的槍炮聲中,有一種槍聲特別脆響而瘮人,清晰可辨。它一忽兒遠一忽兒近,一忽兒在城外,一忽兒就響在你的身邊。顯表哥說這是信號槍。紀一天則說這是指揮槍,但不知是用這槍的人在退還是在進。槍炮聲稍歇時,一陣南風吹過,可以隱約聽到城東南的呐喊聲。母親叫來傭人把兩張方桌拚起,把全部棉被、毛毯找出來鋪上桌麵,給我們做了一個掩體,要我們躺在桌子下麵睡覺。我和小哥覺得好笑,不肯鑽進桌底,直到後窗高出的瓦當分明被流彈擊碎了兩個,碎片碰得窗玻璃一陣陣亂響,我同小哥才緊張地從窗前大床上滾落下來。

第三天上午,顯表哥握著紅藍鉛筆趴在壁上給那張城區地圖上標示戰況——那張地圖老得連紅洋樓都沒有繪上,況且這兩天那隻望遠鏡連大門之外都未看到,真不知道他那些紅杠杠藍杠杆是根據什麼畫出來的——畫得十分精心,好像生怕把雙方戰鬥位置標錯了,影響決策似的。看顯表哥聚精會神的表情,我想問卻又不敢打擾他。正在這時,大門響了,接著傳來車夫郭娃的聲音,好像是說解放軍淩晨從大南門進攻,同國軍打了個三進三出,現在被打退了。紀一天不相信大南門可以失而複得,顯表哥不屑於同他爭論,隻用鉛筆在地圖上由內往外穿過大南門劃了一個大大的藍箭頭。接著街上不斷有一群群士兵跑過的聲音,腳步聲、呼叫聲、哨子聲在院內清晰可聞。又有人拍擊大門,拍擊聲與吆喝聲持續著,一陣緊似一陣,好像非要把大門砸開不可。院子裏的人輕聲議論著,心都提了起來。剛從鄉下回來的堂哥隻好走到門洞裏與外麵搭話。顯表哥也挺身而出跑了過去。外麵的人自稱是保安旅的,想找點水喝。堂哥熟悉兵腔兵調,一麵用話應付著,一麵無奈地打開大門。擠在門外的是一個班,班長身強體壯,皮膚微黑,神情緊張,卻還有禮貌。堂哥做出熱情的樣子把他們往院子裏讓,班長卻要他的士兵坐在門洞裏,隻他一個人進了院子。

“老總讓弟兄們進來歇歇嘛。”堂哥說。

“不啦,我們隻要點水喝。一天一夜沒有喝口水啦。”班長說。

“好,我叫人去沏茶。”

“不啦,別費事,給我們掂一桶涼水拿幾個饃行了,我們還要趕路。”

“聽口音,老總是……”我堂哥故意與班長套近乎。

“我是宜陽人。”班長說。

“嗬,我猜得不錯,原來是老鄉,我是南陽人。”

堂哥叫傭人提了一桶水拿了幾個碗過來,還從廚房端出來一籠白饃。

士兵們渴壞了,一碗一碗地猛喝。在他們喝了一陣之後,傭人試探著問:“南關丟了?”

“南關丟了,解放軍今早進了城。”班長一麵喝水一麵說。

“那你們這是往哪走,我給你們找幾套便衣你同弟兄們換換吧。”堂哥十分同情地看著班長。班長猶豫了一下,接過堂哥遞過去的煙,坐在台階上猛吸幾口。

傭人找來了一些衣褲,班長站起身接過衣褲又隨即退了回去,甩掉煙蒂,苦笑一下說:

“不用了,我和弟兄們還是遵照上司的命令,往省政府集中好了。”說罷,這位班長走進門洞,要士兵們每人抓兩個饃,出門向西跑去。

傭人急忙關緊大門。在大家呼口長氣的時候,顯表哥發表評論:“這個班長還像個軍人!”大姨狠狠得瞪了一眼,他才收住話頭。

日近中午,街上的人聲、跑步聲更亂了。

“站住!站住!”

“衝上去!衝上去!”

“開槍了,開槍了。”

“回來,回來。”

哨聲,乒乒乓乓的槍聲時起時伏,一會兒混成一片,一會兒沉寂下去。

我家的房客姬參議家,住房臨街,臨街那麵牆上有四個方窗,我和姬參議的兒子姬彬忍不住爬上凳子往外看。越過護窗的木柵欄,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跑動的已經不單單是國民黨的敗兵了。雙方的士兵都穿黃綠色軍裝,武器又沒有大的不同,唯一明顯的區別是標識。國民黨軍的士兵在脖子上或者左臂上纏一條紅藍白三色布條,而解放軍的士兵則在左臂上纏一條白毛巾。雙方士兵互相追趕,布條和毛巾在小街上飄來飄去,像在玩一場捉迷藏的遊戲。不知什麼時候顯表哥已站在我們身邊,正舉著望遠鏡向外觀望。望遠鏡把姬太太嚇得麵色蒼白,急忙拉開顯表哥,勸他不要招引那些打仗的。顯表哥像是觀察到了什麼說:“看來國軍隻能堅守幾個核心陣地了。”

隨著風向的變化,從東、南、北三麵不斷飄來嗆人的焦味。南關郵政大樓正在燃燒,大南門城樓在燃燒,中鼓樓在燃燒,省政府在燃燒,中山路、寺後街與鼓樓街許多高大建築在燃燒,幾乎整座城市籠罩在煙霧中。雙方士兵在逐條街巷進行廝殺,街坊領居卻在抓緊機會互相傳遞消息。車夫郭娃最為活躍,一天過來敲門通報幾次,雖然消息並非全部準確,但也為顯表哥的紅藍鉛筆找到了事做。又是一夜山洪暴發般的槍炮聲。夜空中飛機多了,照明彈多了,炸彈多了。直到第二天,一批批飛機接連不斷地盤旋著,俯衝著。一排排像黃河鯉魚產卵似的炸彈,下墜時的尖嘯,如哭如笑,淒厲而陰冷,挑逗著震懾著即將粉碎的無辜生命。大姨不斷絕望地說:“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呀?”觀察家顯表哥露出沉悶的樣子,好像想對大姨解釋什麼似的說:“可能新五軍反攻了,但這種狂轟濫占是愚蠢的,愚蠢的,難道不知道炸彈都落在老百姓頭上了嗎?”傍晚,郭娃陪著一男一女身穿黃綠色軍裝的解放軍敲開了大門。兩個解放軍說,國民黨的飛機明天會進行更大規模的轟炸,居民要盡可能地出城避一避。全院居民第一次麵對兩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解放軍,原先的緊張與恐懼竟突然消失了。那戴著個用藥水染黃的大口罩的女兵,雖然軍裝上滿是汗漬,耳邊的短發沾了許多灰土,卻遮不住的清秀與文靜。大姨打了一盆涼水要他們洗個臉。他們推說有事不洗,大姨竟能十分自然地拉起女兵的手說:“洗吧姑娘,跑一整天夠累的了。”女兵不好拂意,望了一眼男兵,摘下軍帽與口罩,把手擱進盆裏笑笑說:“我已經三天沒洗臉了。”白牙閃了閃,滾動著水珠的瓜子臉十分美麗,笑意未消的眼角,透出幾分幼稚。那個更為文氣的男兵點點頭,看看她笑了。

“原來在哪裏讀書?”大姨遞過去香皂。

“亳州師範。”姑娘答。

“啊,曹操的老鄉哪。”大姨笑著與姑娘搭話,“想當老師是吧!”

“我一直想當老師,”姑娘一麵擦臉一麵說,“現在隻能等打完仗再說了。”

“我是教員,將來說不定我們還能同事呢。”

世界上最難溝通的是人,最容易溝通的還是人。由於難於溝通,隻有動槍動炮;由於容易溝通,隻幾句家常話,過去被描述為青麵獠牙的人,就成了熟人,可親的人。

夜裏大姨同母親商量,決定第二天帶顯表哥、秀表姐、我和小弟出城到西鄉躲避飛機。母親不走,她要守住家,小哥也不走,留下來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