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1 / 3)

表姐

在以後的幾十年裏,每當想起“娜塔莎,我的光亮!”這句詩,我就會想起兩個女孩子——我的兩個表姐。

當然,在我和這兩個女孩的故事發生時,我還未讀過普希金的這一名句。

人們說,如果一個人的一生始終有一朵光亮伴隨著他,無論是在陽光燦爛的清晨,還是在風雨如晦的黃昏,總有一朵光亮在他眼前溫暖他、照亮他,用一種甜蜜的痛苦激勵他、安慰他,那他就是幸運地……

說的這兩個表姐,就是鳳表姐和秀表姐。

按農曆的月份算,秀表姐比我大十五個月,屬猴,算是大兩歲。鳳表姐比我大十九個月,屬羊,卻比我大三歲。老人們開玩笑說,女大三,抱金磚,但又說鳳表姐是冬天的羊,冬天的羊沒有青草吃,是要受苦的。秀表姐如何呢?無人說。

鳳表姐與秀表姐都很美麗,但從長相到性格,好像為了互為反襯,卻有明顯不同。鳳表姐生得比較豐韻,略圓的臉盤上皮膚白得透亮;秀表姐的身材不見得比鳳表姐高,卻顯得高挑娟秀,鴨蛋形的臉盤上皮膚紅潤細膩。鳳表姐的鼻子略小,線條柔和可親;秀表姐的鼻子高挺,聰慧中帶種逼人的英氣;鳳表姐生就一副脈脈含情的大眼,秀表姐卻生了一副秀麗而靈動的丹鳳眼。穿著打扮也不同,秀表姐總愛穿學生製服,把一頭濃密烏亮的秀發剪得短短的,即使穿便服也多穿她自己設計的肩頭高聳、燈籠袖的襯衫和藍色哢嘰褲;鳳表姐在家很少穿學生製服,雖然她的製服是草綠上衣藍裙子,比哪個學校的製服都好看,但她在家最常穿的卻是一襲深藍旗袍。也有穿著相同的時候,如果她們兩個一同穿上花旗袍去照相,去看電影,去吃冰激淩,走出門那景況就會又不同,能使整個一條街即刻靜下來。

奇怪的是,她們兩個來到小院的方式也那麼不同。先是大姨住進二院東廂房。聽說秀表姐和顯表哥將從遠方回來,但還沒看到人。一晚,我到外麵遊玩回來晚了,一進二門就聽到一個柔亮的女孩聲音從上房飄過來,不覺心頭一顫。我怯怯地拉開上房的風門探探頭,不知是進是逃。

“這是你秀表姐,快進來吧。”媽招呼我。

我眼睛一亮,看見一個身穿暗底長條布棉襖,圍條紅圍巾,麵容娟美的女孩正對我笑,我僵住了。

“過來吧,”女孩拍拍長沙發,“坐在這裏。”

我沒有喚她,徑直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她拉起我一隻手,把我拉得靠近一些。我看看她,木呆呆地沒有說出話來。

“怎麼不說話呢?”秀表姐搖搖我的手。

“他口吃。”我母親笑了笑。

我沒有聽母親說什麼,忽然大聲說:

“天上掉下來一個林妹妹!”

“胡說,我是你姐。”秀表姐嗔道。

“你是林妹妹,一看到你,我就知道是林妹妹了。”我自顧自說。

“淨說瘋話。”媽佯怒地斥責我一句,轉過臉笑慰秀表姐道,“這人說瘋話第一,以後聽起他說起瘋話來,能把你氣死幾遭!”

“哼,我才不怕他是說瘋話,看以後誰氣死誰吧。”秀表姐不示弱。

“三妹,你不知道,秀的嘴巴可不會饒人。”大姨對母親說,慈愛地望著秀表姐。

“你讀過《紅樓夢》嗎?”秀表姐問我。

“讀過。”

“這麼小就讀《紅樓夢》,看這人能好到哪裏去?”秀表姐調侃我,“看過《鬱壘》沒有?”

“專捉惡鬼的神荼、鬱壘門神誰沒有見過,家家門上貼的是。”

“我是說話劇《鬱壘》。”

“就那個手牽一隻虎,凶神惡煞的鬱壘還上話劇啦?”

“不但上話劇,而且我還演過呢。”秀表姐得意地擺擺頭。

“你演鬱壘?”我驚訝得睜大眼睛。

“不,我演賈寶玉。”

“賈寶玉同鬱壘怎麼牽扯上了?”

“這幕話劇講的是《紅樓夢》裏的事,我是賈寶玉,所以你不能說我是林妹妹。再說,我本來就是你姐嘛,就是從天上掉下來,也隻能掉下個老姐嘛!”

“還老姐呢,看你有多大。”本來秀表姐說得在理,我不服,胡攪蠻纏,“賈寶玉是男的,你是女的,你難道會變不成?”

“演戲嘛。”

“演戲也得男是男,女是女的!”

“三姨,你看憨生多不講理!”秀表姐柔聲向母親求援。

母親抬起手對我做一個恐嚇的手勢,笑著安慰秀表姐,“我說過他最會氣人,以後少招惹他。這憨子最不是東西,別看他人不大,古怪多著哪。”

鳳表姐的到來不僅沒有這麼多風這麼多雨,甚至連一點聲響都沒有。

聽說四姨也要搬過來同我們一起住,住前院西廂房,我的心無緣由地跳得厲害。四姨是鳳表姐的繼母,不曉得這次帶不帶鳳表姐來。是想四姨帶她來,還是不想四姨帶她來呢?我自己弄不明白。在豫南我同她做過一學期的同班同學,卻隻說過一句話。有次父親的隨從參謀的一本《蕭伯納情書》被我拿到教室裏看,好奇的男同學爭相傳閱,興奮地竊竊私語著,極大地刺激了前排女同學們的興趣。下午放學,鳳表姐十分裏外地留在前排座位上遲遲不走。待教室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時,匆匆走到我的課桌旁輕聲說:

“拿給我看。“

我一時慌了,看她著急的眼神,知道她要的是那本書。我剛將書借給別人,後悔得要死:“別、別、別人剛拿走。”

她不易察覺地輕輕一笑,一轉身逃也似的走出教室。在黃昏的微燈中,我一直目送著她走過一棵苦楝樹,轉過神殿旁的教務處,走出原本是廟門的學校大門。我遠遠跟在她身後,追逐著捕捉著她的身影,為未能把書借給她,懊悔得要死。

如果鳳表姐來了,會不會還有同班時的尷尬?

四姨家靜悄悄地搬了進來。近晚,我走出二門,看見院裏堆放許多雜亂的家具,還未醒悟過來,一抬頭就看到了仍舊一身黑緞子棉襖棉褲,圍一條又長又白的羊毛圍巾的鳳表姐。

“三弟!”她輕柔地先叫了一聲,她知道我排行老三,所以這樣叫我。

“鳳表姐!”

她的聲音很輕,像從遙遠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但我不但聽到了,還令我的心莫名地震顫了一下。

我開始同鳳表姐、秀表姐一起複習功課準備升學。鳳表姐念書耽誤了兩年,同我一樣要報考初中,秀表姐打算到舊京中初三插班,秀表姐無疑成了我們的輔導老師。除了複習功課,還看些閑書。鳳表姐找來一本《魯濱孫漂流記》,秀表姐找到一套《愛情三部曲》,讀著讀著我往往就要同秀表姐發生爭論,甚至爭吵。爭論的範圍甚是廣泛,從原子彈到七弦琴,從魯濱遜的獨木舟到巴金是不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巴金這個筆名是不是像傳說的那樣,是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與克魯泡特金前後兩字的合寫。我言之鑿鑿,說在家鄉曾從挑擔下鄉的洛陽書販那裏買的一本《一個無產者的自述》就是巴金翻譯的。鳳表姐總是淺笑不語,很少參戰,偶爾也作作評判,但秀表姐常常有理無理地罵她偏心,她也就是隻好閉口不言了。有一次我主動向她求救,她說了幾句折衷的話,被秀表姐罵了她一聲“薛寶釵”,於是兩人打鬧成一團。

很快就迎來了回舊京後的第一個大年。舊京的風俗,年年是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的。二十三祭灶,自從勇敢的小哥用灶糖抹了灶君老爺爺的嘴巴,打發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之後,小弟和小妹就天天學著街上的孩子們高唱: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蒸饅頭;二十七,殺隻雞;二十八,殺隻鴨;二十九,貼門旗兒。秀表姐說,吵死人了。吵著吵著,三十就到了。

三十這天上午,下起鹽粒般的雪,雪粒蹦蹦跳跳,傻笑著,很頑皮的樣子。人們還沒有察覺,雪粒變成了雪片,隻覺得天色越來越陰暗,原來飛揚著的雪片已混攪起來,變成真正的鵝毛大雪了。

晚上熬年,不知是因為年節還是因為大雪,大家的眼神很興奮。院子裏總有人走動,各個房門上早兩個月安的風門,不時發出劈啪的響聲。積雪長到兩寸高,新踩上的腳印,一回頭就被毛茸茸的新雪蓋得朦朧起來。

“瑞雪兆豐年啊!”大姨說了句老話。

“不打仗就好了。”陳幹娘摟住隻有幾歲的小妹,看著臉上沒有多大喜悅的大姨,接過話頭。兩人似乎都沒有談興,話就沒有往下說。

“還能有不打的仗嗎?隨他們打吧,我們快快樂樂過我們的年。”秀表姐無所謂地說。

“就你能!”大姨佯嗔地瞥了秀表姐一眼。

室內沉默片刻,石炭爐燒得正旺,爐蓋已成暗紅色,圍坐在爐邊的人被紅光一映,臉和手像從晨曦裏剛剛洗過一般。不知為什麼室內仍有幾分寒意,陳幹娘打開爐口往爐膛裏添了幾塊石炭。

鳳表姐側過臉朝秀表姐微微一笑,手中的織針不停地上下滑動。

“三弟弟過來,”鳳表姐這樣喚我,“試試這領圈合不合適。”鳳表姐把帶著織針的領圈生拉硬扯地套在我的脖子上。

“喲,怎麼那麼知道心疼人呢?”秀表姐對鳳表姐故意誇張地撇撇嘴。

鳳表姐用拳頭輕輕地敲敲她,低笑不語。

“我們是老同學嘛。”我說。

“我們?我們是誰和誰呀?還老同學呢,到門後量量自己才多高。”秀表姐揶揄地瞧瞧我,猛然將我拉過去,靠近她的胸前,用下巴抵抵我的額頭,“哼,才同我的下巴一般高!”

“誰說的?”我猛踮一下腳跟。

秀表姐坐回原位,晃動著一頭烏亮的短發,懶得再搭理我。

“成天鬥嘴,”大姨嗔起臉,做出生氣的樣子,“一過罷年就把你們全都送到學校去。”

本來是過了午夜才放鞭炮驅趕被天狗咬掉一個腦袋的九頭鳥的,弟弟按捺不住,不顧九頭鳥飛過來沒有,就不停地央求我同他到院裏去。我們不敢把兩響炮捏在手裏燃放,就撮了一個雪堆,把炮身插上,把一支香顫巍巍地伸過去,撚子嗞嗞一陣響,趕快避開。雪堆炸開了,火光與巨響騰空而起。

“小哥呢?他膽子大,要他來點。”秀表姐想起了小哥。

我們的兩響炮連續在雪花迷蒙的天空上撐開一把把金傘,閃閃爍爍,十分好看,惹得站在風門外觀看的鳳表姐和秀表姐拍手叫好。放了幾個炮,我進房經過秀表姐身邊,她卻罵我一句:“膽小鬼!”

待她坐下,我乘她不備,突然將凍僵的雙手伸進她的袖筒。

“你們看他多不講理,靠著爐子他不烤,卻把手伸進人家袖筒裏。”秀表姐囔著。

“袖筒當然比爐子暖囉。”鳳表姐報複地打趣道。秀表姐衝過來退了鳳表姐一把,兩人相擁著笑作一團。

母親在上方同她的幹姐妹們打麻將,大約打得頭昏腦脹走到前簷下吸口新鮮空氣,聽到這邊笑得熱鬧,叫傭人過來請大姨也去玩幾圈,並送來兩盤花生、瓜子、糖果之類的食品。大姨說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要傭人回說不過去了。這是,大姨想起了小哥,問我:

“你小哥呢?”

“在前院同堂哥、表哥、解老師打牌呢。”我說。

“就他喜歡裝大人,”秀表姐譏刺道,“前院後院兩台戲,對著唱,都是啥人?”

“過年了,你管那麼寬幹啥?”寬厚的大姨把秀表姐的話擋了回去。

坐得無聊,陳幹娘說起舊京的古。

她說相國寺八角琉璃殿裏的那尊幾丈高、用一棵白果樹雕成的千手千眼佛,原本是個凡人,隻因他砍掉一隻手和挖掉一隻眼睛給他娘做藥引子治病,感動了佛祖,才被點化成佛,並還他一千隻手和一千隻眼。可靈驗了,有求必應。當年馮玉祥拆廟打神,派人來鋸這尊大佛,鋸著鋸著縫裏淌出血來,從一千隻眼睛裏流出一千滴淚來。馮玉祥害怕了,下令停工,大相國寺才保了下來。陳幹娘說得大家噤聲不語,好像那尊身帶血痕的千手千眼佛正睜著一千隻憂傷的眼睛望著我們。

半晌,大姨打破沉寂說:

“陳幹娘,這同馮玉祥當督軍那時擴建馬路拆了你家的鋪麵不是一回事。”

“如果不信,過幾天你們到相國寺瞧瞧去,那條鋸印深著哪!”

我想那千眼千手佛真可憐,不覺心有些發抖,怔怔地看著爐火,一動不動。廚娘李嫂過來要大家到廚房包餃子,鳳表姐上來拉我,我不動,小表姐推推我說,“又犯呆了不是?年還沒有熬過去就熬出了毛病。”

初一五更起床,陳幹娘要我穿的不是往年在家鄉我最討厭穿的長袍馬褂,而是從自由路成衣店剛取回來的還帶有顏料氣味的新棉製服;吃餃子時我又吃到一個包有製錢的餃子,大家都為我高興,說我新年有好運,可我仍高興不起來。千手千眼佛身上那條傷痕,總在我眼前晃動。

初二開年,一聽說堂哥與解老師要去逛街,我就急忙跟了過去,先馬道街後相國寺,他們是想過罷年回家探親給家人買點東西,我是想趁機早過秀表姐們看到千手千眼佛。寺內場子很多,到處都是支棚和地攤,叫賣耍武,擠擠擁擁,待我們走出寺門,才察覺漏了那八角琉璃殿。

回到家對著鳳表姐、秀表姐和小弟妹們,我神侃胡聊一氣,把個我隻看了一遍的相國寺說得天花亂墜,甚至忘乎所以的把千手千眼佛身上的鋸痕,也如此這般地描繪了一番。我的話勾起了他們的好奇,要我第二天一定帶他們去看個究竟。

第二天我帶領身著新衣的鳳表姐、秀表姐、小弟、表弟往相國寺走去,一路上招前呼後,儼然領袖。在寺院,先看了馬家的彈無虛發的彈弓,聽了二歪嘴的相聲,接著看了大雄寶殿的香火,甚至在羅漢殿前吃了炒涼粉和風幹野兔子肉,就是不帶他們進八角琉璃殿。

“千手千眼佛呢?”秀表姐問。

“還遠著呢。”我低頭一直往前走。

“這殿裏是什麼佛?”秀表姐拉拉鳳表姐,朝我這邊瞧了一眼,“走,進去看看,別聽他的。”

他們都進去去了,我站在殿門口。

“三弟弟,這不就是千手千眼佛嗎?還往哪裏去找?”秀表姐在殿內喊我,“快進來吧。”

我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大殿。

我忐忑不安地圍著一尊形態奇異的大佛轉了一圈。這是一尊四麵佛,每麵麵容相同,慈祥安寧,俯視下方,好像正關注著萬物生靈。佛身的每一麵有六隻大手和數不清的小手,小手作扇形排列,像欲飛的翅膀。每隻小手的掌心,有一隻清亮的眼睛。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奇特與美麗的佛,不覺從心底升起一種崇敬與畏懼。

“三弟弟,你過來。”秀表姐又在喚我,“鋸印呢?你昨天看到的鋸印呢?”

我裝作聽不到,專注地去數佛的小手。

“佛是鋸不到的,隨鋸隨平,哪還有印痕?三弟弟昨日可能看花了眼。”鳳表姐為我開脫,對我輕輕笑了笑。

我也偷偷笑了笑。

“就你會替他說話,”秀表姐瞟了瞟鳳表姐,“他七老八十啦,眼就花了?”

“秀表姐,你饒了我吧,我承認我昨日說了假話還不行嗎?”我說,秀表姐握緊拳頭捶我的背,“我看你在佛麵前還敢說假話不!還敢哄人不!”

“不敢了,不敢了。”我跑出殿門,秀表姐、鳳表姐的笑聲在後麵追趕著我。

經過絨花鋪,秀表姐與鳳表姐進去買了紅綢蝴蝶結和絨花,大家才說回家。到了相國寺門口,我依在石獅子上不肯走了。鳳表姐過來拉我,說:

“累了?來,我拉著你。”

“不累。”

“不累怎麼不想走呢?”

“我想等等月老。”我說。

“什麼月老?”秀表姐走了過來。

“陳幹娘說的,相國寺門前有個月老,白眉毛白胡子,每當月亮升上來,他就在相國寺門前送紅線……”

“又犯毛病了不是?哪有什麼月老。”秀表姐數落著,“就算有,按你幹娘說的,也要到月亮升上來他才露麵是吧?”

“你等月老幹啥?走吧。”鳳表姐勸慰道。

“我想向他要根紅線。”

“你要紅線拴誰呢?”秀表姐有意逗我。

“不知道……”

“憨子,你不走我們可走了。”秀表姐拉著鳳表姐做出生氣的樣子,急急走去。

夕陽下,我望著黑發上兩個新紮的不停閃動的紅蝴蝶結,突然心像被鋸了一下,湧起一種朦朧的喜悅與悲愁。

“我要一根紅線栓誰呢?”慢慢淚水濡濕了我的雙眼。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到從千手千眼佛的佛座上走下兩個熟悉而陌生的女孩。她們說,她們同我前生有緣,我同相國寺有緣。

我第一次隨秀表姐看電影也是在相國寺。相國寺有個醒豫大舞台,本是演戲的,有時也放映電影。第一次看的是無聲片,胡蝶主演的《萬裏尋母記》。不知是戲院裏冷還是我對片中的鏡頭有些驚懼,看了不久,就伸手緊握住秀表姐的手。秀表姐動了下身子,沒有把手抽出來。從這之後,大凡遇到星期天,我就同秀表姐,還有她的同學童秋雨和冷玫一起去看學生專場。童秋雨住在對門,冷玫是冷總參議的女兒,都在一條街上,每逢往大陸電影院都由秀表姐去叫上一起走。我們看過很多片子,《西施》、《西廂記》、《蘇三》、《荒郊孤魂》、《夜半歌聲》等等,美國片也看。學生專場,票價便宜。電影院裏,男生喜歡欺負女生,我自然對三位女生起著保鏢的作用。鳳表姐住校很少回家,也就很少一起看電影了。我喜歡握秀表姐的手,有時中場休息,電燈突然一亮,童秋雨們看到我們,也隻是輕輕一笑。有一次我還故意將秀表姐的手抬起來,討好地說:

“姐,你的手指這麼細長這麼柔軟,將來學彈鋼琴好。”

秀表姐抽出手打下我的手背,“去,誰要學彈琴,將來我要做外科醫生。”

“就你這膽子?”我訕訕地。

“怎麼?比你膽小?”秀表姐喜歡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這種時候,我不在意。

秀表姐是個極有音樂天賦的女孩,她的音樂老師很重視她,常帶他參加音樂會,很快她就在舊京有了名氣。電影插曲,她隻聽一遍就會,詞譜都記得分毫不差。看罷《西施》,一走出電影院她就輕聲對我唱起來:

那是你親手種下的桃花,

那是我陪你插下的柳枝,

現桃紅柳綠,樹已與人齊,

我每天走到浣溪沙,

我怕的是你,我怕的是你,

早把我忘到九霄雲裏。

唱得實在是太好了,聽起來比電影中的人唱得還好,我和童秋雨們不禁鼓起掌來。

“你鼓什麼掌?”秀表姐有點不好意思地撥撥我的手,“這一段是範蠡唱的,現在本該由你唱。”

“我不會。”

“憨生,你是真憨還是假憨,唱這麼一小段就不會?”

說者無意,她卻無意傷了我那非常脆弱的自尊心。

我非常喜歡聽她唱歌,又往往反感她唱歌,她的歌聲往往令我感動又令我自卑。

也許是家庭情況不同,鳳表姐比較內向。她沉靜、憂鬱,連歌聲都有一種抹不去的感傷。

記得還是外婆到來的那年正月十五,當隔壁新娘給圧轎小孩兒小弟送來一隻白兔燈籠,當我們各自都將自己動手糊的或在街上買的燈籠打了出來,當廚娘李嫂蒸的豆麵燈盞已被放上各房門蹲點著,前院二院笑鬧成了一片。幾個人正在唱“三隻老虎”,鳳表姐要大家靜一靜,聽秀表姐好好唱一支歌。秀表姐沒有推辭,站在燈影下扯一扯圍巾,唱起了《紅豆曲》,這想必是她在《鬱壘》中飾演賈寶玉唱過的,唱得情真意切: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花秋月畫滿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和舊愁,

展不開的眉頭,

捱不明的更漏……

這是我頭一次聽秀表姐這麼認真地唱歌。她歌聲婉轉、激越,一下把大家迷住了,所有人手中的燈籠都停在半空,生怕燈籠把歌聲燒斷了。可惜秀表姐隻唱了一半就鬧著叫鳳表姐唱,分散了大家的情緒。鳳表姐說聲“我可唱不好”,也就大大方方地唱了起來:

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料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美麗小鳥飛去無蹤影,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這本是一支歡快的歌,節拍也比《紅豆曲》快,卻在鳳表姐低徊的歌聲中透出哀傷。秀表姐把《紅豆曲》唱得如此熱烈,鳳表姐把《青春戀曲》唱得如此冷怨,使我不能不感染了幾分惆悵。

回想起剛才秀表姐唱的一句歌詞,我低聲問鳳表姐:

“更漏是什麼意思?”

“嗬,你是說‘捱不明的更漏’嗎?”鳳表姐望了一眼燈影中的秀表姐,“古時一種計時的器具叫滴漏,夜晚,滴漏中的水一滴滴地滴著,像報時的更,又稱更漏。不知我說得對不對,你可以再問問秀。”

“等你將來睡不著的時候,你就知道啥是更漏了。”秀表姐聽到了我們的說話,瞧著我道。

眼看到了陽春三月,舊京依然了無春意,放眼望去,東南西北幾乎找不到一點綠色。突然從二門裏的酸石榴樹枝上發現幾個毛茸茸的青黃葉苞,已經可以令我和表姐們喜上半日了。舊京真正的春消息是風沙,而不是那幾個可憐的葉苞。雪融化了,城牆外黃河泛濫之後,淤積的沙地裸露出來。經過千萬年磨蝕的沙粒,變得細膩柔滑,鋪陳開來,簡直是女人的肌膚。料峭的春風越過高懸的黃河河灘,不停地揉搓舔舐著平坦的沙原;沙原因激動與瘙癢而顫抖而痙攣,把無數細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沙塵揚起來送上半空;天空被細微的沙粒所充盈,所推移,一忽兒變成無數匹飄蕩的紗綢,一忽兒又變為洶湧翻滾的煙幕,無始無終,無所不在,遮天蔽日,淹沒一切。望著迎麵被染黃頭發的行人,往往門窗緊閉的屋子裏那張像剛塗層黃油的八仙桌子,舊京的人知道:春來了。

就是這樣子的春天,我們還出城踏過青,不過,那已是第二年頭的事了。

那一天,小院的幾個年輕人加上童秋雨和冷玫騎車去到城南禹王台。本說要拉上住在後院的白副官長的女兒白麗金一起去,卻因她外出演出,未能參加。禹王台是很有些來曆的,它的曆史課可以上溯到春秋時代,據說西漢的梁園,就在它的周圍。我們看到的禹王台早已是敗落的了,但那幾座土山,一園綠樹,雖荒涼空漠,卻別有一番意趣,令整年鑽在城圈裏的我們,頓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表格的同學紀一天拿著照相機要大家排在“古吹台”的木牌坊前照相,幾個吊臂拄拐的傷兵故意在牌坊後邊的高台階上走來走去,弄出些惡作劇。紀一天把照相機舉起放下,放下舉起,就是避不開那幾個傷兵。他急了,喊道:“老總,朝旁邊讓一讓,讓我們照個相。”

“讓什麼?讓我們也同小姐們照照不行嗎?”一個傷兵歪著臉說。

“搗什麼亂!”顯表哥猛轉過身,麵對傷兵發起脾氣。

“你說誰搗亂?你們照相,老子們就不能站在這裏了?”一個傷兵一揮拐杖似要衝過來。

紀一天見勢不妙,急忙笑著走過去套近乎。

“看,這是做什麼呢?都是自己人吧?”

紀一天掏出一包香煙,“我們是青年軍二○四師的,老總,您是哪一部分的?”

“二○六師。”

“駐洛陽?我說呢,那可真是一家人了。”

為了殺敵報國,熱血青年紀一天、徐大顯從軍在青年軍二○四師當過兵,雖早已複原,但這張牌子必要時打出來還可派上用場。

紀一天是個精靈人,又是個愛熱鬧的人,給大家拍過集體照,又要為四位女郎拍個合影。他讓鳳表姐、童秋雨、秀表姐、冷二小姐依序排好,然後對顯表哥、小哥和我說:“你們看這張‘亂世四美圖’,不正合李清照‘綠肥紅瘦’四字?”女郎們正要提出抗議,他已按下快門。

秀表姐搶白紀一天“酸”。我仔細一想,倒覺得紀一天觀察準確。鳳表姐的淡雅,童秋雨的豐韻,秀表姐的綺麗,冷二小姐的纖柔,不正合“綠肥紅瘦”四字嗎?我沒有將想法說出口,隻向秀表姐撇了撇嘴。

登小山,得先過一座吊橋。小山被一道已近幹涸卻長了些菖蒲、蘆葦的水渠圍著,吊橋的木板已經朽蝕,橋麵有許多空隙。我們這群勇敢的探險者從這座搖蕩不已的吊橋上走過去,沿著一條踩出的小路往山上爬。山坡有許多刺槐、側柏、楊柳河低矮的灌木,不時令小路轉換方向。近山頂,有一個高坎,不易攀登。我沒有回頭,但感到鳳表姐就在身後,待爬到上高坎,轉身將手伸了過去,緊握住一隻溫熱的小手用力一拉,鳳表姐趁勢登了上來。她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在我的身上。怕她摔倒,我急忙一抱,她卻推了我一把,還用拳頭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肩頭。接著,我將跟過來有點喘氣的秀表姐也拉上了高坎,然後在山頂方亭下休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