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在舊京場麵上進出,母親迅速恢複了一個“高官夫人”的行狀,融入了省城生活。她天天忙於跑金店、裁縫店和百貨公司,忙於拜客。為了全家的安全,她拜見了不少身居要職的老朋友。當時的省政府劉主席,是父親鎮嵩軍的老同事,總算與父親有一段袍澤之誼。蔣閻馮中原大戰時,如今這位劉主席與父親同屬馮部第六路軍,在豫東馬牧河(②馬牧河位於豫東商丘一帶,蔣閻馮中原大戰時曾在此激戰。)一線與蔣軍對峙、顧祝同部對峙。後來他雖叛馮投蔣,為父親所不齒,但也未公開交惡。由於這層關係,母親希望我們在舊京能得到他的一些關照。
一大早,母親又梳妝打扮起來。她麵對梳妝台上那麵鵝蛋形的大鏡,照來照去,描眉施黛,撲粉點唇,剛燙過的瀑布似的長發,在前額頂上吹起兩個名曰“飛機頭”的發包。我不喜歡看母親化妝,但我承認,如果不再一天天瘦下去的話,母親原本的鵝蛋形臉盤是漂亮的;連被祖母背後詬罵為可炒一碟肉片的腫眼泡,在一對明亮的細眼上麵,也能顯出幾分嫵媚。
我湊前拿起台上的指甲油,往自己的手指上塗。母親“呀”的一聲,奪過指甲油要我別在她身旁搗亂。她很著急的樣子,一麵試旗袍,一麵要陳幹娘去吩咐拉洋車的郭娃在大門外等候。看這樣子,她又要出門拜客了。
過午,母親拜客回來。一下車,匆匆走進大門,走進二門,走進上房,未同誰打招呼,把手提包往床頭一扔,往床上一倒,閉起雙目,半晌不說話。
陳幹娘湊近試探著問:
“還沒有吃飯吧?”
“氣都吃飽了,還吃飯!”
“見到劉主席沒有?”
“沒有。被三姨太擋了駕。”母親歎口氣,“隨他們的便吧,是死是活由他們!俺孩子的爹投了八路,俺也沒有投八路,怎麼?能把俺全家都拉出去斃了?”母親對著陳幹娘發泄著心中的惡氣。
陳幹娘唉了一聲,搖了搖頭。
第二天,一個身軀高達的黑胖子走進二門。那人身著便裝,長袍禮帽,身後卻跟隨兩個佩帶短槍的軍人。
我正坐在上房的前簷下同秀表姐一起讀《木偶奇遇記》,看到那人,就把頭從秀表姐肩頭移開,用手輕輕推了她一下。秀表姐望望悠然向前邁步的來客,輕輕叫了一聲坐在我們旁邊繞毛線的陳幹娘。
陳幹娘見過大世麵,一看到兩個軍人停在二門口,那個穿便裝的卻慢悠悠地向上房走來,隨即明白了來者是個有身份的人,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先生,您是找……”
“這裏是凡家嗎?”那人抬頭看看上房剛髹漆過的廊柱,問道。
“是的,先生。”
“凡太太在家嗎?”
“在,在。”陳幹娘扭轉身,向房裏喊了一聲,“太太,有客人。”
“是誰呀?”母親一麵慵懶地在裏麵應著,一麵推開了風門。看到來人,母親怔了,沉吟著問:“您是——”
“怎麼,不認識我了?”那人笑著說,“弟妹,我是來看看您和孩子們的。”
“哎呦,是劉主席呀,貴人光臨呀!”母親驚訝地一攤手,做了個誇張的動作,“您如今可是管幾千萬人的父母官,怎敢要您屈尊來看我,這不折殺我了嘛!”
“弟妹,可別說這客套話,這不外氣了嗎?我同卓魂之間是誰同誰呀?”劉主席跨上台階,站在房門口,揮一下手,故作無奈地搖搖頭,“您還不知我有多大本事?拉牛上樹罷了。我同卓魂是一起滾過稻草的兄弟,關係不一般,您可不能學外人瞎捧我。”
父親名翔閣,字卓魂,官場上的人多稱字,以示親近。
“您如今忙,怎能勞您的大駕。”母親拉開風門,把客人往房裏讓。
“昨天您去看我,不巧我不在,今天是來賠罪的。”劉主席哈哈笑著走進房門。這位大兵出身的省主席,嗓門洪亮,說話像在操場上喊口令,笑過之後,風門上的玻璃還在微微顫動。
陳幹娘進去沏茶,我同秀表姐合上書,坐在窗下,好奇地聽房內大人說話。
“您看卓魂出這事……”母親抽泣的聲音。
“弟妹,您放寬心,也不要擔心卓魂,時局變換不由人嘛。”劉主席安慰母親,忽然又轉換話頭問,“卓魂最近有來信沒有?”
“哪有什麼信?也不知道他在那邊啥情況。”母親說。
“最好想法子給他通個信,叫他回來吧。”劉主席把聲音壓低了些,“委員長不會追究他的,我擔保。卓魂的為人誰不了解?講義氣,好朋友,有時就會跟著朋友做糊塗事。本來一發表我為省主席,我就與他打招呼,要他留下,可他卻要跟著他的那個總司令北上。那是個什麼人?外號叫‘猴子’,看看,弄出了個啥結果?還不是被猴子耍了?”
“唉,你們男人們的事,我一個女人家真弄不明白。”母親先歎口氣,用手絹拭擦流淌在麵頰上的淚水。
“弟妹,別難過,你同孩子在舊京的安全,我負責。”劉主席勸慰道,“不過,您還是應該想個法子把卓魂勸回來,如他那邊需要我接濟什麼,我回想辦法幫他解決。”
很明白,劉主席是想要父親“反正。”
劉主席走後,派人給我家送來了幾袋洋麵。劉主席的到訪,給小油坊街上這座風雨飄搖、名不副實的所謂公館,虛撐了一陣門麵,接踵而至地來了一群親朋故舊。有的在猶豫與觀望中僵住了的人,一嗅到劉主席汽車的塵煙味,立即蘇醒過來。
第一個跑過來的,是黎煥如的小姨子宋曼曼。黎煥如當過軍長,是父親的同事與好友。宋曼曼是黎煥如妻子宋田田的小妹,而宋田田又是母親的幹姊妹。兩家因為有這幾層關係,在南京時還共住過一幢樓。
為把公館的門麵撐起來,母親天天同宋曼曼一起跑商店、轉金行。馬道街的同豐、裕豐、震旦百貨公司,她們常常光顧。美國貨最時興,什麼新到的玻璃絲襪、玻璃雨衣、玻璃手袋等美國貨,她們買回一堆。但畢竟母親的箱底是無源之水,用一滴少一滴,每晚躺在床上算賬,都會有一股寒氣襲上心頭。她知道她不能像宋曼曼那樣花錢,宋曼曼有個省黨部書記長做後台,不要說是靠了個金山銀山,起碼這個書記長在接收敵產偽產中撈的那一把,已夠她花一陣子的。
母親到底在小戶人家過過日子,雖無開源之能,卻有節流之法。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以舊翻新。有一次,她派傭人把裁縫店的甘老頭找來,要這位全身皮包骨、沒有一點油性的名副其實的“幹”老頭子,將她舊時的衣衫改製為合時式樣。她舊時穿的緞子旗袍,都長而窄,領高袖緊,下擺長及地麵,硬領上可排四對絲紐。
甘老頭子取下搭在脖子上的軟尺,扶扶老花鏡,比來比去。長截短容易,而窄改寬就難了。畢竟是出道幾十年的老裁縫,這點難也就給包下來,反正得讓太太滿意。而對母親這等小家子作派,宋曼曼甚表不屑,出語時含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