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館女主人(1 / 3)

公館女主人

一個三十歲出頭,身材瘦弱,麵容姣好卻有幾分憔悴,身穿閃緞提花銀藍夾旗袍和鵝黃細毛外套的女人,俯身坐在車前,手搖大鞭在空中打了幾個響,車輪跳躍著向前奔去。

不少行人駐足朝這邊觀看,奇怪車老板怎麼回事一個衣著講究的年輕女子呢?車在一個借口迅猛轉了個彎,轉進一條橫街。人們正把驚疑的目光投向這輛奇異的馬車,已有人認出了趕車的女人。

“凡太太,回來啦?”一個竹籃的婆子問。接著又有幾個熟人上來打招呼。

一進南大門,母親就奪過車老板的大鞭,歡叫一聲,“嘚兒喂!”一拉韁繩,讓無精打采的大老黑與獨眼龍小跑起來。

大鞭在車轅前邊一斜,車輪在小街中段一座高門樓前咯吱吱地呻吟一聲,停了下來。堂哥和幾個傭人從院裏急急跑出大門,卸車拿行李,說說笑笑地把我們接了進去。

這條街就是小油坊街。街上沒有油坊,大約油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陳幹娘說,小油坊街同戰前沒有什麼兩樣。老八還在開鋪子,老嗓婆還在吆喝“燒餅、油饃、大糖糕”,甘老頭子仍然戴副斷腿老花鏡伏在案上做針線,賣水劉把子仍然把水車推得吱嚀嚀響,隻是臀部的擺動沒有原先那麼爽氣罷了。惟一大變化是,掏糞王二被日本人殺了,如今背著糞桶挨家挨戶地打掃茅廁的,是他的兒子王二黑。還有一個大變化,就是我家那座被稱作公館的宅院,門牌由雙號變成了單號。

真是風水輪流轉,曾是油槌震天響的地方,戰前卻成了城裏有名的公館街。這條街上住了許多軍政要人。這些要人有點怪,明明住私宅,卻說是住公館。回家不說回家,卻說是回公館,架子十足。我卻一直不明白“公館”的意思。街上的建築大都是四合院,有兩進和三進的。一色高門樓,出簷,門前有石台階,進內數尺是兩扇黑的或紅的釘有大銅環的厚木門,兩側石鼓石獸。寬敞的門洞正對前院廂房的山牆,從山牆轉過,入前院。門樓與臨街客廳相連,客廳的後牆上,幾個臨街窗子被一排排令箭樣的木柵半護著。前院與後院之間,又有座門樓,稱二門,有過廳。過廳正中被木隔扇遮擋住,遇隆重慶典才將木隔扇打開,從前院才可直通二院上房。我家的住宅還有一個後院。後院與二院之間,還有一個小小的生著些雜草的夾院。後院也有上房與廂房,大門開向包府坑的一角。

落住之後,街坊鄰裏不時前來問候,說些張長李短的街頭新聞。這一陣子,淪陷時離開的人家紛紛回來了。先是斜對麵冷總參議家,西頭劉廳長家,接著是左近皇甫軍長家,還有兩三個外來的師長、旅長,也在街上買房置業安了家。這幫人都是“勝利者”,家家散發出洋洋喜氣,更顯得街東頭整日關緊大門的張軍長家門前的冷落來。抗戰期間,那個早已下野的張軍長不甘寂寞,從煙榻上猛撐起骨瘦如柴的身子投入皇協軍,如今被以漢奸罪下入大獄,門口不免就有幾分陰陰慘慘的晦色。

我家的氣氛最為特別。

我們從南陽出發,路經許昌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馬車在徐長城外七裏橋特意停留了一下。這裏是三國時期“關公挑袍”的地方,一座小廟,幾個塑像,我們都進去看了一眼。帶隊的白副官長囑咐搜索連的弟兄整理軍容,稍事休息,準備進城。又行二三裏,抬眼看到了城門,從路旁走出兩個穿長衫戴禮帽的男人將車攔住。一個高個子把馬車周圍的人看了看,向白副官長走去。

“您是白副官長吧?”高個子很有禮貌地問。

“先生,您是……”白副官長警惕地注視著對方。

“我們是伍專員派來的,已經在此恭候兩天了。”

高個子把白副官長拉到路邊稍遠處。從那邊隱約傳來他的話音,“你們的隊伍投降了八路……你們不能佩戴部隊符號進城……”

話音雖不高,但馬車這邊的人都聽到了。坐在車鬥裏的母親,身子輕輕一震,然後一動不動,臉上沒有恐懼,沒有焦躁,幾乎什麼表情都沒有。

白副官長將那人帶到母親身邊,介紹道:“隻是凡太太。”

“凡太太,”那人脫掉禮帽鞠了一躬,再次自我介紹道,“我是伍專員派來的。”

“知道了,你再把詳情說說。”

那人重複了一下剛才對白副官長說的話,似乎還有話沒說完,怔了怔,扭頭去看白副官長。

“伍專員還有話嗎?”母親問。

白副官長吞吞吐吐地回答:“剛才這位兄弟說,伍專員叫問問您,是否還要去舊京?”

“不去舊京去哪裏?”

“可不可以先折回去,回老家避避再說?”白副官長看著母親的麵色,尋思著說。

“不回老家!我要先去看看伍專員。我想他不至於不讓我們進城吧?”母親笑笑。

“哪裏,哪裏!……”

高個子正想解釋,母親已對搜索連的弟兄揮了一下手,喊道:“把新八軍的臂章取下來,進城!”

可能是內心太激動的緣故,她竟坐直身子,從車老板手裏奪過鞭杆,向黑騾身上猛抽兩鞭。大車猛然向前竄了數十丈,追在車後的士兵們一麵上馬,一麵從臂上扯下部隊的符號。

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城裏的炊煙悠然地越過幹枯的樹枝飄向天空。匆匆來往的行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手掄大鞭的女趕車人,目光驚異而惶惑。馬車轟隆隆地駛到專員公署前的石板地上,小白點好像受了驚,噅噅叫著猛一跳,車轅掀了起來。母親迅速跳下車轅,扯上前拉住了馬嚼子。

剛慌慌張張跑出大門的伍專員,看到這一幕半開玩笑地說:“弟妹,你啥時候學會了這一手。”

母親將鞭杆拋給車老板,“有一年我跟卓魂在太行山同日本人打仗,幫助運傷兵,學會了趕車。”

“可佩,可佩,真可謂女中豪傑哪!”伍專員調侃道。

在許昌停留了三天,母親沒有接受伍專員與白副官長的勸告,一意要去舊京。

第四天,大車又裝上行李,出許昌向舊京行去。搜索連的一班人槍,全被伍專員留下。伍專員表示,可在專員公署為白副官長謀個職位,白副官長謝絕了。

一到舊京,母親感到冬天一下子降臨了,從黃河灘吹來的西北風冷得刺骨。早上,每當吱吱扭扭的水車過後,路麵迅速出現一長串暗黑色的冰珠,連空氣也想隨之凝結起來。這時,母親才明白,為什麼白副官長在許昌會那樣疑慮重重了。

父親,這根母親賴以得到護佑的大樹,忽然不再能為她遮風擋雨了。

父親與日本人打了八年。他參加了淞滬戰役、台兒莊戰役、瑞昌戰役、太行山戰役等等大戰,但如今在這座抗戰前他當過警備司令的城裏,幾乎沒有人再提起他的名字,或者說幾乎沒有人敢再提他的名字。

這一年十月,父親參加了反內戰的邯鄲起義(①一九四五年十月三十日,三十九集團軍全體官兵在邯鄲馬頭鎮舉行反內戰起義,加入人民軍隊行列,是為著名的邯鄲起義。)。

父親北上路經舊京回小油坊街看過,留下堂哥與解老師修繕被日本人改動過的房子。房子修繕一新,堂哥早早就在等候母親了。

母親回來之後,畢竟公館小院是一天天地熱鬧起來了。過舊年之前,大姨搬過來了。有一天,大姨正在發愁,女兒徐月秀像一隻小燕子撲著翅膀,從千裏外撲進她的懷裏。不久,秀表姐的哥哥徐大顯也從青年軍複員回來了;四姨和四姨家的大表姐藍雨鸞、鳳表姐藍雨鳳也搬過來。畢竟父親在生活上不能在接濟我們,為今後生計,一向闊綽的母親開始學著精打細算,想到收房租這個門路,就把客廳和後院出租,又招來幾個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