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館女主人(3 / 3)

一天,母親又將甘裁縫請來,一件閃光的黑絲絨盤紐旗袍剛攤在方桌麵上,宋曼曼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姐,有件好事找你。”

“等等,等我對甘老頭把話說完。”母親知道宋曼曼喜歡咋呼,不在意地說。

宋曼曼看看甘裁縫,走到方桌前輕蔑地笑了笑,“這是做什麼?”

“改件衣服。”母親有些赧然。

“我說姐呀,你真窮到這樣子,整天把個糟老頭子找到家裏改衣服?他能讓你時髦起來嗎?”

甘裁縫蒼白的布滿青筋的臉忽地通紅,身子萎縮著,在這個高挑秀美的貴婦人麵前,無地自容。

母親客氣地請甘裁縫先回去,然後,假裝生氣地往沙發上一坐,直看著宋曼曼道:

“說吧,有什麼好事?”

“姐,你生哪碼子氣呀。一件衣服算什麼,我真有大大的好事找你。”

“什麼好事?”

“我給你找了一輛小汽車,道奇,是道奇!”

“我聽不懂,什麼道奇?”

“是車的牌子。美國貨,美國名牌車。”

為買車的事,小院上下議論紛紛。大姨、堂哥、陳幹娘都勸說她不要聽宋曼曼的話,這使她心裏老大不高興。母親漸漸拿起了公館女主人的架子。

“十年的媳婦熬成婆”。母親雖然尚未有兒媳婦使喚,但一家之主的地位已是確定無疑的了。她早就盼望有這一天。受祖母轄製了十年,也該她揚眉吐氣了。

母親和父親的婚姻是家族的一個秘密。斷斷續續地聽陳幹娘說過一些,我才略知母親與祖母之間常常發生爭吵的原因。

母親在舊京念中學的時候,適逢“大革命”的浪潮向家庭推進。像母親這樣剪發頭、白上衣、藍布裙,經常手拿小旗在街上高唱“打倒軍閥,打倒軍閥”的女學生,有不少倒成了新舊軍閥的眼中尤物。那些參加過北伐或未參加過北伐的新貴們,要在家裏革一次命,戰場易幟,家內換妻,浩浩蕩蕩乎成為潮流。新貴中有不少行伍出身或綠林出身的人,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石,卻特別垂涎洋學生;鳥槍換炮,緞衣大襟換成布裙剪發,於是臉麵光鮮不少。

當年身為省會警備司令的父親,自不甘落人後,於是暗自留意,竟相中了多次在街口從他眼前閃過的手拿木夾書包的母親。

母親本不情願,在她舅父極力攛掇下,勉強答應父親求婚時,提出了三個條件:

一、舉行“文明婚禮”;

二、婚後不與祖母同住;

三、供養經濟上幾已陷於絕境的外婆與舅父。

父親滿口應承,軍人的胸脯挺得老高,似乎母親再多提三條五條也不在話下。未涉世事的少女有些感動,就把終身交與了這個老拍胸口的男人。

婚禮如期在舊京的文明大旅社舉行,彩車、樂隊、婚紗、酒宴等等一切時興排場,一應俱全。省城的頭麵人物幾乎全來道賀,或肥頭大耳,或削肩猴腮,或長袍馬褂,或西裝革履,濟濟一堂,觥籌交錯,吆五喝六,戲謔怒罵,把一個“文明婚禮”裝點了許許多多的不文明。

為此,《國民日報》還登出一個偌大的“結婚啟事”,一尺見方,套紅加邊,讓全城人都知道,正在警衛他們的警備司令“謹訂於某年某月某日”,要迎娶一個女學生,給街談巷議、茶餘飯後添了話題,真可謂一時之盛。

父親把婚禮操辦得讓母親無話可說,至於供養外婆與舅父,隻不過是多兩張嘴吃飯,多兩雙手花錢,自然不成問題。

但是,與祖母分居一條,被親朋譽為孝子的父親卻不敢付諸行動。母親一過門,就得看祖母那雙居高臨下、陰晴難測的白眼,悶氣暗生,加之不久又得知父親在年齡與原配問題上欺騙了她,更是因怨生恨,自歎紅顏命薄。父親當年三十二歲,卻謊報為二十八歲;父親的原配妻子壯壯實實地活著,卻謊說前妻已故。這樣,正值花季的母親,不僅誤嫁了一個三十多歲的“老頭”,並且成了姨太太。原說是填房已夠委屈的了,如今成了“小”,木已成舟,暗暗飲泣之餘,雖然父親給了她一個“夫人”的名號,還是把將她推入陷阱的父親與外婆恨得要死。

父親心中有愧,對母親分外關愛。但祖母卻對母親沒有一個好臉,婆婆架子十足,特別是恨母親的得寵,因而對她格外嚴厲、苛刻。母親不服祖母的任意擺布,婆媳之間衝突不斷,父親夾在中間做人難,有時難免把鬧劇演成武大,也有動刀動槍的時候。

如今二門隔扇上還有兩個彈洞,據說是當年母親鬧著要出走時,父親胡亂開的兩槍。

糾纏不清的婆媳倆卻發生了奇妙的影響,母親從祖母身上學了幾分剛強,也學了幾分刻薄。

來到小油坊街後,母親實現了多年的夢想,成了獨門獨院的當家人,把過去祖母令她反感的那些治家方略,一件一件地推行開來,把公館治理得倒也像模像樣。先是大發了“吃閑飯”的堂哥和幫助修繕房子的解老師,接著是想如何辭退說話頂心頂肺的陳幹娘。但她生不逢時,失去父親這個依托,要她獨立支撐局麵,就難免要處處露出敗相,不順心的事一件接一件發生。

先是抽“老海”的外婆突然找來,再是時局不斷發生變化,國共和談吹起的和平氣球,一個接一個地升起,又一個接一個地爆裂;劉主席們對父親“反正”的等待,已由失望而變得失去興趣;警察局和稽查處兩次深夜入宅檢查,使母親主持的這個門口有對石鼓的所謂公館,色彩越來越暗淡。

公館的叫法已經是名存實亡了,但宅院依然。

對公館女主人我充滿同情與畏懼。我不時會怯怯看看她,看看隱伏著悲喜的庭園。

宅院裏,最令我心愛的景物是:二門裏的酸石榴樹和大門前光潔的青石台階。

我常常在二院裏騎單車,繞過花壇旁的酸石榴樹,表演我的車技。我常扶著酸石榴樹停下來,探頭去望樹旁的紗窗。鳳表姐坐在窗裏看書,有時抬起頭同我說幾句話,有時明知我在望她卻故意不理我,但我心中仍溢出歡喜來。

傍晚十分,我常常獨自坐在大門外的青石台階上,向街兩頭無心地張望。黃昏降臨,夜色漸漸漫過街區,接到兩旁公館門樓上亮起一盞盞灰黃或白熾的燈,把小街映照得一段暗一段明的,像誰手中正在吹奏的洞簫。

街的東口連接中山路,那裏有匆匆的人影和晃來晃去的車輛燈光。一間賣火燒夾肉的熟食店裏掛著一盞汽燈,整個店被汽燈映得像一張吊著的白布。城裏經常停電。停電的夜晚街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有時一輛汽車開進街口,街道驀地被車燈照個通透,門樓與牆壁像被剝光了衣服一樣,裸露出嶙峋的身軀,一忽兒又不見了,一切便歸於黑暗。一盞發亮的電石燈在梆子聲中遊動,一個挑著兩個玻璃匣子,叫賣糖豆、薩其馬之類甜食的小販慢慢走去。這時,悲哀向我襲來……

在公館,酸石榴樹是我少年時代的欣喜,青石台階是我少年時代的悒鬱,而母親則給我留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