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馬
一輛由三匹大牲口拖拽的膠輪大車,在後半夜的灰暗中,嘎嘎吱吱地駛出了殘破的南陽城。
母親、陳幹娘和我們四兄妹坐在馬車上。馬車上裝載著幾個大小不一的箱子、包袱,地方狹小,我與小哥隻好坐在包袱上。車的前半鋪了張棉被,母親摟著妹妹坐在被子上,陳幹娘和弟弟坐在對麵。車行不久,大家都顯出昏昏欲睡的樣子,可能因為陳幹娘曽提醒我不要摔下來的緣故,也可能是騎在馬上與車並行的副官長不時地同母親說話的緣故,我卻沒有睡意。
我高高坐在隨著車身不停搖晃的行李上,一隻手緊緊抓住捆行李的麻繩,眼睛一直盯著前方。暗夜好像被我的眼睛盯透了似的,終於在朦朧中顯現出一點景色。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個白點,這個白點一直晃動著,同我的眼睛保持著一定距離。馬車向前,它也向前。起初我懷疑它是一點鬼火,副官長向母親說到過路上的凶險,令我心悸,不覺就疑神疑鬼起來。但那個白點卻不像傳說中的鬼燈籠那麼怕人,它一直跟著人們前行,甚至還有在前邊開路的意思,使我又懷疑起自己的想法來。
清冷的夜色漸漸透明了,空氣像一盆乳化的水,迷茫而清冽。路邊的樹影由淡而濃,隨著幾聲犬吠雞鳴,在荒涼的平野上,露出遠村的輪廓。朝霞升上了地麵,由青而黃而紅,一直在車前邊跳躍的那個白點,刹那間變成金色,閃閃爍爍,像一支削竹,劃開了一路晨風。
這時,我看清了,原來那個白點是右邊梢馬的右耳尖。這匹馬身軀不大,但壯實,周身通紅,惟有右耳有個白尖。
我想,這一定是匹好馬。
早飯在一個路邊野店裏吃碗麵條打發了。車老板喂馬時,我跑去給這匹小紅馬加了一把料,好像它很久以前就認識我,我把手剛伸過去,它就伸過頭來,迎著我的手打了個熱噴。
副官長催促上路。車老板是個怪人,瞎了的一隻眼睛總在不停地眨動,左邊頰下有一顆深青色的大瘊子,長了幾根長須,經常被他咬住,樣子惡狠狠的。他同副官長頂了幾句,才又將牲口套上。
副官長姓白,是父親的老部下。他在日本留過學,回國後做過文化方麵的小官。抗戰爆發,他帶著一支抗日宣傳隊到了父親的部隊,後來就當了父親的副官長。日本一宣布投降,父親的部隊奉命北上,把我們留在南陽附近的一個小鎮裏,現在是白副官長帶著師部搜索連的一個騎兵班,從南陽接我們往舊京。
白副官長是個斯文謹慎的人。抗戰勝利才兩個月,一路不平靜。路上有皇協軍變回來的土匪,有小股未被收編的抗日遊擊隊,也有共產黨的地方部隊,碰到誰手裏都不好辦。道路難走,他計劃第一天趕到方城,第二天抵達葉縣,在葉縣我大嫂的娘家休息兩天,再往前趕路。母親很信任白副官長,因為,前年我們從豫西老家逃難到南陽,也是他帶領搜索連去接的,知道他辦事牢靠。
在白副官長的督促下,車老板咬著瘊毛和胡子,緊甩了幾個響鞭,馬車跳躍起來,小紅馬迎著升高的太陽,有節奏地奮蹄跑去。小紅馬的紅鬃上已有了汗水的閃光,它的影子像一條船,迅速地在起伏不平的路麵上滑行。我望著那個神奇的青黑色的影子,不知道它為什麼不會丟下,也不知道它會把小紅馬拖向何方。我望著,望著,後來隻望到一個影子,也許那小紅馬本身隻是一個影子……
一路上,我、小哥和弟弟對拉車的三匹馬有了興趣。小哥指指轅馬問車老板:“這匹轅馬叫什麼名字?”
車老板斜了小哥一眼:“它不是馬,它是騾子。”他用鞭杆兒搗了搗套轅的騾屁股,“一看便知,它叫大老黑。”
“那匹青馬呢?”小哥又指著左邊的青馬問。
“獨眼龍。和我一樣,獨眼龍。一隻眼睛打仗打壞了。”
車老板挺不高興地眨著一隻瞎眼。聽白副官長說過,車老板也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同日本鬼子打過幾場惡仗。
“右邊那匹馬呢?”我急忙搶先問。
“還沒有名字呢。”車老板說,“一個連長回家沒有盤纏,剛賣給我的。”
“就叫小紅馬吧。”弟弟喊道。
“不,叫小白點。”我說。
小哥搖搖頭,想了一想,說:“我想它也是抗過戰的,就叫勝利吧!”
“叫勝利好。”連母親和白副官長都附和了小哥的意見。
勝利,勝利,勝利是好。我也隻能讚成。但我仍然堅持己見,說:
“小紅馬的官名叫勝利,小名還叫小白點吧。”
因此,小紅馬一下子就有了兩個名字,一時叫勝利,一時叫小白點。
小紅馬正拉著馬車向舊京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