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馬(3 / 3)

及其興奮的小白點,不安地停在車老板身旁;汗水打濕了錦緞般的長鬃與肚皮,四隻堅凝的方蹄,鐵杵一般紮在地上。許多在渡口登船的人圍過來,嘖嘖稱道,都說這是一匹好馬。小白點用力抖抖身子,濺了車老板一臉熱汗。車老板不知是惱怒還是高興,搖搖鞭杆,猛地甩了個清脆的響鞭。

一艘大木船從對岸推湧劈浪地斜刺過來。船上和岸上的船工吆喝呼叫,撐篙拋錨,經過一陣緊張,大船靠上碼頭。等在岸上的路人——推車的,挑擔的,當兵的,跑買賣的,擠擠擁擁地踏著跳板上了船。最後,我們乘坐的大馬車也被推上了船。

誰料,在牲口上船時出了事。大老黑和獨眼龍上船之後,小白點由於性急,在跳板上一隻後腿踏空,忽然後退著將屁股向河麵坐了下去,一陣踢蹬,正跌落在河麵它自己的影子上。影子碎了。起初還隻是後腿沒在水裏,前腿尚能扒住岸邊,車老板用力拉住鼻繩,船工們也過來幫忙,卻見撲騰的馬在泥水裏越陷越深,漸漸被河水漫過了肚子、胸口和脖子。小白點瞪著無望的雙眼,悲哀地看著人們。渾身被水花濺濕了的車老板,仍然緊緊抓住韁繩,彎下身去抱馬頭。

旁邊的船工急忙喊道:“鬆開,鬆開!要把你拖進去啦!”

“王福喜,快鬆手!”白副官長吼道。

車老板垂死般地瞪了白副官長一眼,無奈地鬆開手,狠狠咬住唇邊的那綹胡須。小白點在黃水中盡力抬高頭,但無情的黃水仍然漸漸淹沒了它的雙耳和鼻梁,隻剩下一綹額鬃和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對著碧藍無雲的天空,碩大的淚珠在裏麵晃動。我看到了那滾動的淚珠,在最後一瞬間,我與它對視著,我又看到它耳尖上的那個小白點。驀然,河麵上打起了一個旋渦,兩顆眼睛不見了,那個最後晃動在波浪上的小白點也不見了。但河麵上還漂浮著一個影子,一個灰色的被波浪撕扯得變了形卻不會沉沒的影子。

剛才在小白點騰躍、疾奔中感染到一種興奮湧動的人們,歎息起來。

弟弟說:“勝利死了。”

我憤怒地打了他一巴掌,我的眼睛濕了。弟弟哭了,我也哭了。岸上的纖夫把木船向上遊拉去,拉得很遠很遠,然後停下。船將要從這裏斜刺過對岸。此時,船工要乘客全都下到艙底,不得在船舷上逗留。艙裏看不到外麵的景物,隻能感到船的移動。大約船近河心,外麵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呼號聲、櫓聲、槳聲和波浪與船的撞擊聲,船的顛幅越來越大,船工的呼號越來越高。有什麼東西被拋出去又拉上來,一拋一拉,絞盤隆隆地轉動,似戰車轟響,戰馬嘶鳴,坐在艙底的乘客,如陷入兩軍對壘的戰陣,揪緊了心。我悄悄爬到艙口對外張望,看到令人暈眩的河麵上,那個如鋼板剪成的灰色影子,仍飄蕩著,頑強地不肯沉下。漸漸,兩軍後撤,雨過天青,河麵靜息了……待船工呼大家上岸,船已穿過急流,就要靠岸了。

少了小白點的馬車,又緩緩走上黃土大道。路兩旁大都是沙地和沙丘。秋莊稼收了,麥苗尚未長起,一望無際的平原荒蕪蒼涼。田野上,偶爾有一個老人或幾個小孩跟在幾隻綿羊後麵,漫無目的地在黃沙中遊蕩。要是有一隻羊離群太遠,他們就彎腰撿起一個土塊跑過去把羊趕回來。在田間啄食的一群烏鴉不知被什麼驚嚇了,驀地飛起,旋個大圈,停在附近的葉子落盡的老樹上。被迷蒙的陽光照射得朦朦朧朧的老樹,好像又萌發了一樹新葉,給寂寥空曠的荒野增添了些許動感。

太陽偏西時分,馬車接近了舊京城。

“看,那是法國醫院!”被思鄉之情煎熬著的陳幹娘,興奮地喊道。

“嗬,這不是就到南關了嗎?”母親在自言自語。

在陳幹娘的指點下,我看到了法國醫院的紅色樓頂和南關密密匝匝的屋舍,看到了一道黑沉沉的城牆。城牆從南關伸出來,一直向西,然後轉向北,在轉彎處形成一個整齊的九十度直角。西城牆外荒無人煙,在廣袤的沙阪地上,寂靜像水浪一樣撲向城垣。夕陽的光輝在生滿青苔的城磚上滑動,城磚一忽兒青,一忽兒黃,閃閃爍爍,像一頁頁動蕩不安的曆史。隻有那整齊劃一的城堞雄踞半空,宣示著城牆裏麵的繁華與神秘。

從看不到的地方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南關開始亮起一盞盞白熾的燈。

到了。我站在公館大門的台階上,目送著離去的車老板與大車。我驚奇地看到,這輛隻有兩匹馬拉拽的大車,卻又三個馬影子印在路麵上。

忽然我又想起那沉入黃河而影子在河麵上凝然不動的小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