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馬(2 / 3)

舊京是我的出生地。抗戰爆發,不滿四歲的我隨家人回到豫西老家。我的乳母陳幹娘是舊京人,在她絮絮叨叨的述說中,我捕捉了些模糊的記憶。但我保留的有關舊京的記憶,都帶有幾分恐懼與淒楚,所以,每當日暮黃昏,遙想大人們津津樂道的省城,心中就暗暗湧動著一陣揪心的悲涼。為了趕走這種莫名的悲涼情緒,我盡力去想陳幹娘口中說過多次的正在幼稚園中跳舞的鳳表姐與秀表姐。我全不知她們的模樣,隻好拿鄉間的戲劇人物來代替。她們正是那戲劇中的仙子,隻可惜那些仙子總是拂袖欲飛的樣子……

田野上,黃昏降臨。大車拖著血色的晚霞跑了好長一段路程,要將霞光像風箏一樣放飛起來,但堅定走來的夜色將線割斷了,霞光落下,黃昏來臨了。晚風已有些刮臉,遠遠近近的墳塚旁邊,有餘燼閃爍,母親同陳幹娘說,是到了給鬼送寒衣的時節了。

幾天後,大車到了朱仙鎮。我們要在這裏渡河。在課本上讀過嶽飛大破金兀術的故事,一聽說到了朱仙鎮,我就十分激動。

這是的朱仙鎮,完全沒有地理書上所講述的“全國四大鎮”之一的那種大鎮氣派。低矮傾斜的瓦屋上麵長滿瓦鬆,茅棚頂上一叢叢可憐兮兮的雜草,向路人招手。一條黃土路,兩旁支幾口賣豆腐湯和綠豆麵丸子的大鍋,幾個把頭埋在矮小油膩的木桌上的過路人,專心而緊張地在大碗裏打撈。街裏居然還有幾間門口挑起布幌子的客店,可惜殘破不堪。沒有市井繁華,沒有旌旗蔽日、金戈鐵馬、氣壯山河的風雲,朱仙鎮的光榮與大鎮風貌,隻記在嶽飛大破金兀術的輝煌史頁之上。

大車到了黃河渡頭。在等待渡船的時候,駕轅的大老黑一動不動,一直在打瞌睡,隻偶爾甩動一下粗糙的尾毛,驅趕討厭的蒼蠅;獨眼龍側著頭,用一隻暴突的黃眼,茫然地望著流水;而小白點則激動異常,不停地搗騰著四蹄,把地麵踩出一片泥漿,弄得泥花四濺,行人隻好繞開而行。

黃河尚未複道,河水從抗戰出齊炸開的花園口奔湧而來。並非像書中常說的那樣:“大河東流去”,這裏的河水由北向南,裹挾著泥沙、旋渦和浮沫,無聲地不可抗拒地擠壓著寬闊的河床向前奔湧。站在岸上,幾乎聽不到濤聲,也看不到波浪,但你不能不在心裏感應著一種轟鳴,以後總排山倒海的氣勢。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黃河。我無比敬畏地佇立在河岸,麵對滔滔逝水,麵對沉穩雄渾而又奔放不羈、既沒有嘩眾取寵的喧嘩、有沒有媚俗逐豔的歡笑的浪濤,被震懾了。

太陽初升,從左邊望不清對岸的寬闊河灣裏,一輪巨大的金盆似的朝陽躍出水麵,紅色河水浩浩蕩蕩地從金盆裏噴湧而出,似熔岩,似太陽的血。這條河是太陽的血脈,河水有幾處地方正在燃燒,迸射出燦爛的光芒。遠村在朝霞映襯下變成黑色的剪影,剪貼在深遠的大地與天空之間;也有幾處河麵很平靜,悠悠然,好像還懷抱著昨夜星光織成的夢。晨霧在波浪上滑動,忽高忽低,忽聚忽散。朦朧的對岸鑽出幾頭黃牛,青草早被霜打枯了,它們似乎找不到多少食物,不住地抬起頭向人聲嘈雜的渡頭張望。渡頭邊的蘆葦,在寒風中搖曳著毛茸茸的葦穗,沐浴在晨光裏,時明時暗,翩翩起舞。忽然,蘆葦叢中一陣騷動,一群大雁拍起翅膀,在葦叢與河水間打了一個大旋,嘶鳴著衝入高空,整好隊伍向南飛去。也許這是最後一隊經過黃河南飛的大雁了。

準備渡河,車老板卸下車轅的羅馬。大老黑和獨眼龍走到大路一旁低頭啃草,活躍的小白點跟過去同他們廝磨嬉戲了一番後,仰仰頭一跳跳到大路另一側,搗騰幾下前蹄,向黃河岸邊小跑過去。我與小弟抓了一把尚未全枯的野草,走過去將手伸到它嘴旁。它低頭嗅了嗅,用溫熱的微噴白氣的嘴唇擦了擦我們的手,又抬起了披滿紅鬃的脖頸。它分明被什麼吸引住了。順著它的目光,我看到了剛剛躍出波濤的那輪沾滿浪花的紅日。它側目凝立,整個身軀融入一個巨大的光環,毛皮由紅變紫,像是一塊熊熊燃燒的火炭,火焰奪目,隨著太陽升騰起來;一雙突起的、淡青色的眼白中布滿血絲的眼睛,直視著,漸漸放射出燦爛的反光。它喜悅而自信,想要同河水說說話。隱約傳來槳櫓聲,它一驚,熱切地踢蹬了幾下堅實的蹄子,濺起許多泥水。蘆葦叢中那一隊大雁正好從頭頂飛過,目送著晴空中那個“人”字,它忽然一聳肩,飛奔而去,像一道紅色的閃電,首尾與四蹄迅速拉成一條直線;削竹般的雙耳貼緊後頸,長鬃如疾風中的狂草,抖動,披伏,拍打得黃沙滾滾。在伸向天際的黃沙灘上,飄起一個影子,一朵雲,越飄越遠,越升越高,變成了一隻淡紅的飛雁。倏忽間,一陣急劇的馬蹄聲讓大地微顫。小白點從風煙中鑽出來,搖首抖尾,突然後腿直立,發出了幾聲高亢的嘶鳴。鳴聲落入黃河,穿梭於波浪間,發出久久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