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粗布衫的和穿燕尾服的終究要分手(2 / 2)

在論戰當中,別林斯基從來未曾怯弱過,可是在真理麵前,卻柔順得像一個小孩。屬於平民的真理十分簡單,無非要扭斷現實中的厄運,把顛倒了的世界重新顛倒一次而已。恰恰在最簡單的問題上,他卻因為過度的深思而陷入迷誤。傲慢的黑格爾和冷漠的歌德一時擺布了他,於是追求 絕對理念 ,靈魂的 寧靜與諧和 ;長期以來閃爍在他的論文中的政治元素黯然失色了,他竟像一個蒙眼人一樣,走到了同醜惡的現實和解的沼澤的邊緣。但是,他很快便掙脫出來,痛感和解的可怕之餘,洞見了自己的醜惡。他懺悔了,他詛咒自己,他不惜當眾人的麵戳身上的膿瘡。既然愛體麵是上流社會的事情,那麼,還要什麼假麵具呢!

批評就是否定。其實一切否定都需要勇氣,需要痛苦備嚐。大堆的被稱作 批評家 者流,或者做作家背上的犀牛鳥,一生靠啄食有限的幾個小蟲為活;或者做孔雀,賣弄撅屁股的唯美主義;做籠中的鸚鵡,著意重複主人的腔調;或者如家雞一般,吃多少秕穀生多少蛋,力求平庸;再則如杜鵑,惟借暴力侵占別的雀巢,心安理得地孵化新生代。這些來自心靈和美學之外的飛禽,廣有羽翼的族類,可以不斷地搬弄經典,吐些連自己也嚼不動的生僻名詞,哄抬一些作家,踐踏一些作家,煞有介事地嘰嘰喳喳,仿佛充滿激情,然而就是不懂得痛苦。痛苦是深部的生命。在他們的文字當中,根本看不見現實生活的根係,感受不到情感的強勁的和細微的震顫,無法觸及事實的悲劇所在,甚至事實本身。如果竟不能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承擔和體味當代的苦辛,還算什麼鳥批評家!

因此,說到別林斯基,與其說是批評家,毋寧說是 批評詩人 。批評不僅需要才智、教養、才能,重要的是對生活和藝術的敏銳的詩意感覺,對所從事的批評專業的苦戀情懷。他對理論抱有一種戒心,認為隻是包含在一定時間限度之內,不像批評可以不斷進擊,不斷突破,通過 不斷運動的美學 所固有的變革性,同整個的民族前進的曆史結合起來。

他說過,在俄國,隻有講台和雜誌兩種活動方式是可能的;而他更偏愛雜誌,以為是一種群眾性的發言機關。這樣,雜誌到了他手中,也就變成了一種擴大的批評了。

一生中,他接連辦過多種雜誌,直到牢牢抓住了《祖國紀事》。當整個文壇為眾多的文學侍臣、貴族所把持,如果沒有自己的雜誌,憑什麼來暴露地麵的黑暗,傳達皮靴下的聲音,讓已經埋沒和行將埋沒的富有才具的叛逆者嶄露崢嶸的前額?正是《祖國紀事》,成了一個民族的唯一的喉管,一代天才的俄國知識者集合的中心!

這樣一個習慣於在斧背下寫作而火星迸射的批評詩人,在荊棘地裏耕種的編輯,平民意識的傳播者,不屈服的戰士,遭到不幸的追逮是注定了的。窮困、疾病、政治迫害,還有苦役般的勞作,終於過早地壓倒了他,他被內心的烈火過早地焚成了灰燼!

這時,他37歲。

別林斯基確實為文學事業耗盡了短促的生命。那麼,文學,使一個人九死而不悔地為之委身的文學到底是什麼?同時代人赫爾岑以最簡潔的語言定義說:

凡是失去政治自由的人民,文學是唯一的論壇,可以從這論壇上向公眾訴說自己的憤怒的呐喊和良心的呼聲。

1993年5月

我現在天天所想的和夢到的就是怎樣同現實作鬥爭。

〔俄〕別林斯基

維薩裏昂·格裏戈裏耶維奇·別林斯基(V.G. Belinskiy,1811-1848),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哲學家、文學評論家,俄國文學批評與文學理論的奠基人。主要論文有:《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藝術的概念》、《論普希金》、《致果戈理的信》和《一八四七年俄國文學一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