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無論如何,愛默生具備一種紳士風度,文明人特有的演員氣質。即使他開始討厭惠特曼,還是履行了信中的承諾,到紐約見見他的所謂 讚助人 。
愛默生與惠特曼會麵大約有十次之多。頭一次除了愛默生在日記裏保留了一個極其簡略的記號以外,沒有任何記載,可以推想見麵的氣氛不會很融洽。
1860年春天的一次會見,是在波士頓公共廣場的榆樹下麵。他們一麵散步,一麵交談,結果仍然因為《草葉集》爭論起來,弄得不歡而散。
愛默生極力建議惠特曼重新考慮他的近作,他越寫越出格,簡直全然置社會道德於不顧了。愛默生特別提到《致一位普通妓女》這首詩:
鎮定些 對我隨便些 我是沃爾特·惠特曼,
像大自然一樣解放,健壯,
隻有太陽把你排斥了,我才會排斥你,
隻有流水拒絕為你閃光,樹葉為你發出聲響,
我的話才會拒絕為你閃光並發出聲響。
我的姑娘,我和你定一個約會,讓你和我一樣
做好準備,以便和我見麵,
但願你有耐心,保持最佳狀態,直到我來。
到時候再見,此刻讓我以含有深意的一瞥
向你表示敬意,
為了你不會忘記我。
還有《亞當的子孫》裏的許多段落,愛默生指出,時代與時代的趣味都還沒有這方麵的準備,因此必須加以刪除。他的觀點是,在目前,即使稍微提及裸露的身體也是一種禁忌;性,尤其是女人,那是需要掩蓋的邪惡的秘密,絕對不可以公開渲染和炫耀。惠特曼知道愛默生不是那類容易被小孩的倫理道德所驚嚇的人,反對的原因,肯定是出於對所謂的 社會效果 的考慮。他反問愛默生道: 如果那樣,剩下來的還會同樣是一本好書麼? 愛默生的回答是: 我不是說同樣一本好書,我是說要有一本好書。 據惠特曼回憶說,當時,他已經明確地意識到不能接受一切規勸,而堅持走自己的路了。他對愛默生說,《草葉集》不管站得住也好,垮下去也好,反正它得保持現在這個樣子。
世界上最髒的書就是被刪改過的書 ,多年以後,惠特曼對特勞貝爾說。就在這次會見之後不久,他出版了《草葉集》的修訂本,用他的話說,這次是 真正出版 , 以永久的形式出版 。這個版本沒有收入原來的序言,也沒有收入愛默生的往來信件,以及任何的評價文章,是一本純粹的詩集。他有信心顯示詩歌在他那裏的最本質的力量。
然而,不聽愛默生的勸告,使惠特曼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草葉集》被列為 誨淫書刊 ,禁止在波士頓出售,其實在其他許多地區同樣遭到查禁。至於 不道德 的書的作者,則被解除了政府機關辦事員的職務,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裏,找不到一份正當的工作。直到逝世為止,他都無法完全消除這魔鬼般的陰影,上流社會和傳統勢力加給他的壞名聲。
如此看來,愛默生是先知了。
1871年,英國有一個叫詹姆斯·布賴斯的學者說,愛默生對惠特曼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據他說,愛默生說惠特曼不僅自高自大,而且裝模作樣,行為粗魯而自鳴得意,過於輕視有教養的人的慣用語言。 告訴沃爾特,我是不滿意的,我不滿意。 愛默生說, 我希望他創作民族的詩歌,但看起來他隻是滿足於寫存貨目錄。 愛默生認為惠特曼的朋友應當更多地同惠特曼辯論,堅持要他馴服一些,守規矩一些 更關心美、藝術、文化等方麵的要求。然而,在惠特曼聽來,隻覺得可笑而又可憐。
惠特曼對愛默生的態度,前後發生很大的變化。他說過: 愛默生主義最好的作用是,它哺育了偉人來消滅自己。誰甘願隻充當某一個人的追隨者而隱匿在每一張書頁的背後呢? 這就是惠特曼的獨立性。真正的創造者不需要導師,至少這時候他不需要導師;何況在他看來,愛默生的思想停留在老地方,再沒有向前挪動過。1872年,他同朋友一起聽完愛默生題作 想象力與詩 的報告,深感失望,認為唯是老生常談而已。
到了1874年,愛默生完成了一個叫《帕納薩斯》的詩文集的編選工作。他很看重這個選集,誇耀說是足夠可以同廣為流行的帕爾格雷夫編的《英國抒情詩歌集萃》相媲美。在這部多達500多頁雙欄排印的選本中,竟連惠特曼的一行詩都沒有收入。
愛默生的這種有意忽略的做法,是整個美國文學出版界對惠特曼的打擊、迫害和歧視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惠特曼對此是重視的。他在晚年的一篇匿名的自我辯護和宣傳的文章《沃爾特·惠特曼在美國的實際地位》中專門提到過,但是,最後他仍然很唐·吉訶德地宣告說: 詩人自己卻變得更加堅定和剛強。 當時,他已因戰爭中誌願參加傷兵看護工作而受病毒感染致殘,又沒有工薪收入,可謂貧病交迫。他的生活費用,除了有限的稿費來源,基本上依靠英國知識界的資助。美國整個知識界,可以說是斂手旁觀,等待不可一世的惠特曼漸漸衰弱下去,直至悄無聲息。這其中,就包括了愛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