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旅客(2 / 2)

如果說這部書的前半部是一出正劇,那麼後半部就是一出悲劇。中心情節是鎮壓馬統工黨,以革命的名義消滅革命。蘇聯共產黨把從鎮壓 托洛茨基派 開始的肅反經驗運用到國際政治舞台,假西班牙共產黨及共和政府之手,出動秘密警察,輕而易舉地便把一個持不同政見的小黨給 清洗 掉,整個過程中沒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共產黨以及親共產黨的媒體紛紛指控馬統工黨犯有間諜罪,是 佛朗哥的第五縱隊 ,是與法西斯結成聯盟的托洛茨基主義組織。逮捕事件持續了幾個月,政治犯多達數千人。書中敘述說,被逮捕的不但有馬統工黨的頭頭和黨員,還有每一個與馬統工黨有聯係的人,甚至包括傷員、醫院的護士以及馬統工黨黨員的妻子,以致連黨員的孩子也不放過。警察密切監視往來的人,如果有人頻繁探監,也將因此成為 托洛茨基分子 朋友而被捕,然後像個無人關注的動物那樣死去。奧威爾仔細地描寫了整個社會如同一座精神病院般的恐怖情形,一方麵揭露蘇聯共產黨的暴力、陰謀與欺騙,一方麵極力為馬統工黨辯誣。他特別寫到遭到逮捕以致最後死於獄中的兩位外國人:柯普和斯邁利,充滿讚美之辭。為了營救柯普,已經拿到遣散證的他,仍不顧個人的艱危處境,在布滿殺機的作戰局與警察總局之間奔走。這個一生同政治結下不解之緣的不安定分子,在全書最後一章,給自畫像匆匆留下了快速然而有力的一筆。

悲劇在書中是分兩條線索展開的:一條是馬統工黨的毀滅,一條是奧威爾理想主義的幻滅。在大搜捕的日子裏,便衣警察趁午夜闖入奧威爾所在的旅館,搜查他的臥室,幾乎搜走每一塊紙片,從日記、書籍、剪報到所有信件;此外,還搜走他在療養院的所有東西。這便是一個誌願者尋求革命的代價。然而,就在這個英國佬帶同他的妻子一起,僥幸逃離這個戰火紛飛的國度,踏上另一片和平安寧的土地時,竟然萌生了一個簡直不可思議的念頭,就是:重返西班牙!他寫道: 雖然這樣做可能對誰也沒有好處,甚至會遭遇殺身之禍,但我還是希望能夠跟其他人關在一起。 他承認,幾個月的西班牙經曆對他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他無法記下他的全部感受,他的夢魘、痛苦、悲憤,以及深情的眷戀和祝福。他說:

我個人在這場戰爭中所扮演的角色無足輕重,戰爭隻給我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回憶,可我還是不想與這場戰爭擦肩而過。你已經看到了這樣一場災難 雖然西班牙戰爭已經結束,但這場戰爭最終將被證明是一場駭人聽聞的災難,它所帶來的遠遠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屠殺和肉體上的痛苦 這場戰爭不一定會導致理想破滅或玩世不恭。奇怪的是,整個經曆卻讓我更加堅信人類的高尚品質。

幻滅之後仍然希望, 這就是奧威爾。

是政治賦予了奧威爾以永無止息的熱情,在 血腥的啞劇 之後,他寫下《向加泰羅尼亞致敬》;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之後,又以悲劇的想象力,寫下《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從情節的安排看,奧威爾是絕望的,然而他所絕望的也隻是個人曾經有過的政治信仰 蘇聯式的共產主義,而非人類存在本身。

人類存在本身就是政治。所以,奧威爾會稱他的寫作是政治寫作。從政治中來,再回到政治之中,這就是他寫作的全部。唯有在政治和對政治的感悟中,他才獲得了寫作的自由。這時,他可以不必理會那些小雅人,不必討評論家和出版商的喜歡,不必照顧種種關於 有趣 、 遊戲性 、 美是和諧 之類的文學說教, 且看他在他的敘事性文本中放肆地隨處插入大段大段的議論,是何等的目中無人!他所需要的,僅隻是忠實於他的良知 大約也唯有如此誠實地寫作,孤傲地寫作,堅定地寫作,才真正稱得上是 個人寫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