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旅客(1 / 2)

孤獨的旅客

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作品在我國有多種譯本,他的作風,當為許多讀者所熟悉。但無論寓言體的《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還是紀實體的《巴黎倫敦落魄記》和《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以及隨筆評論之類,所有文字都為一種政治意識所浸漬。像這樣的有嚴重的戀政治癖的作家,不要說在他所在的那個紳士的國度,就是在世界範圍內也是罕有的。

在我們的一些小雅人看來,政治是野蠻的、卑鄙的、肮髒的,至少是無趣的。奧威爾是一個現成的例子。他們會說,這個英國佬倘不是沾惹了政治,一生將過得相當順當;連他的文學事業,也不會因為 泛政治化心態 的支配而受到破壞,變得純粹、精致和超然得多。以奧威爾的身份,確實大可以不問政治。他原本作為英國皇家警官被派遣到緬甸,根據享有的特權,可以隨意處罰異國的囚犯,生活的優越至少不下於小雅人。然而,不幸的是,他無法接受皮鞭、子彈和四周痛苦的呻吟,結果還是把這份美差給辭掉了。其實,淩辱與被淩辱,損害與被損害,宰割與被宰割,一無例外地都屬於政治 這是現實直接訴諸於奧威爾的眼睛和心靈的。在奧威爾這裏,政治是從生活倫理中長出來的,而非得自純粹的觀念;不管承認與否,喜歡與否,它都是一種實存。隻要感覺到了政治的存在,它就已經同個人的道德感結合到了一起,因此,奧威爾聲明 為政治寫作 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相反,如果要他脫離政治,不跟政治沾邊,除非使他失去記憶,把整個心髒、熱血、所有人性的東西從他的身上給拿掉!

離開緬甸之後,奧威爾選擇了自我放逐的道路。他到巴黎流浪,做洗碗工,進倫敦的收容所,在饑餓和貧困的驅趕下生活。《巴黎倫敦落魄記》所記的這段日子,使他更為深切地感受到社會底層的不幸,其中包括精神上的無聊的困擾和絕望的重壓,但因此,也就促進了他的下傾的政治立場的形成。

西班牙內戰在奧威爾的生命史上是一個樞紐性事件。1936年7月,佛朗哥發動法西斯軍事政變,企圖顛覆共和黨政府,由此引發戰爭;蘇聯迅速介入,向共產黨領導的共和軍提供武器並設法加以掌控,數千名國際誌願者紛紛來到西班牙。奧威爾是作為戰地記者前來的。以他的觀察,陣線並不如人們所見的明朗,在左翼內部,各派勢力既聯合又鬥爭,局勢複雜而多變。從《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可以看到,對於政治問題,他是何等敏感。然而,他洞悉黨派政治,卻不曾避害趨利,而是恪守他的道德理想,以致於為此慘敗也在所不惜。原先,他並不認同馬統工黨(即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和無政府主義者的 戰爭和革命不可分離 的觀點,但革命的召喚不可抗拒,他終於做了馬統工黨的一名民兵,在抵抗法西斯的同時,為西班牙革命而戰。

社會主義就是平等。奧威爾承認,正是這一 社會主義的神秘感 吸引了他。在馬統工黨的民兵組織中,從將軍到士兵,大家拿同樣的薪金,吃同樣的食物,穿同樣的衣服,從命令到說話,完全是同誌式的。如果有士兵拍拍將軍的背,向他要一支香煙,沒有任何人認為是出格的舉動。在奧威爾看來,每個民兵部隊都相當於一個民主政體,而非等級組織,即使是烏合之眾,而且存在許多令人厭惡的地方,他仍然認為值得為之奮鬥,並以能夠成為 西班牙人的一分子 而感到驕傲。這個英國佬,不像我們的學者和周圍的小雅人那樣厭惡革命是明顯的。他把革命看作是被壓迫大眾的權利,是消除特權和社會不公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在書中,他多次寫到革命,為他所經曆的革命氛圍所迷戀。革命以自由的力量,解放的力量,人道主義的力量,使他既往的底層生活經驗得到升華,契合於他的道義感,成為生命中最為壯麗的激情體驗。

隨著西班牙戰事的推移,蘇聯的政策愈來愈清楚地暴露了一個極權主義國家的性質。《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以血的事實,見證了這段曆史。在全世界都被斯大林的鐵腕所震懾所蒙蔽的時候,奧威爾成了其中最早的幾個清醒者和批判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