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代的憂傷(2 / 2)

他一麵從事反戰運動,一麵開辟 第二戰場 :保衛言論自由和教學自由。維護和加強這些自由,距眼下生死攸關的戰爭未免太遠了;然而他認為,任何民族的健全和發展,都不可能離開這個基礎。當人們焦灼的心幾乎全數為血火的戰場所吸附時,他的目光,便已經探及使世界充滿痛苦、歎息和辛酸的戰爭和各種壓迫的根源了。嗬,愛因斯坦,你四周的和平環境還不能令你感到滿意嗎?最初到來時,你是那般深情地禮讚這個自由民主之邦,怎麼會詛咒起來的呢?難道你不怕陷於新的孤立? 這個大步跨出了科學聖殿而直麵血與汙穢的偉大的天才,他發現:科學和政治,個人和社會,都一樣深深植根於腳下的多難的土地。這土地,原來便連成一片,並沒有大陸和次大陸之分的。沒有國界。他沒有祖國,可又無處不是他的祖國!

說到底,時代與他,誰也沒有拋棄誰。

如果說他離開德國,離開普魯士科學院,離開屬於科學工作者的純粹的研究生涯也算是一種拋棄,不如說是一種拒絕。他拒絕了他所應拒絕的一切。

他拒絕了一切,惟獨保留作為一個世界公民的責任。人類是什麼呢?作為類的概念,其實是哲學中的一個 無 ,然而在他那裏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 有 ,一個足以讓他甘願委以全部生命熱情的實體。為此,無形中便在他與愛人和朋友之間劃開了一段情感距離。他拒絕了祖國的拒絕,卻也拒絕了親人的接近,拒絕了為世俗所珍視的、日常的愛撫與溫情。 這才是人生最可怕最難的一種拒絕嗬!

他曾經這樣寫道:

我實在是一個 孤獨的旅客 ,我未曾全心全意地屬於我的國家,我的家庭,我的朋友,甚至我最接近的親人;在所有這些關係麵前,我總是感覺到有一定距離並且需要保持孤獨 而且這種感覺正與年俱增。

兩難的孤境!

以愛因斯坦的堅強而明澈的理性,真使人懷疑,他是否真的進入了這樣痛苦的狀態。但是,隻要讀到他以無限的同情描寫斯托多拉,一位 氣輪機和燃氣輪機之父 的話,便一切都明白了。他說: 人們的苦難,特別是由人們自己所造成的苦難以及他們的愚鈍和粗暴,沉重地壓在他心上。他深刻了解我們時代的社會問題。他是一個孤獨的人,如同所有的個人主義者一樣,對於人折磨人的那種可怕的事情的責任感,以及對於群眾處於悲慘的境地的無能為力的感覺,都使他感到苦惱。雖然他有了特殊的成就和深受愛戴,但是他的感受力還是使他痛苦地感到孤獨。

不是形而上學者的無端的空虛,也不是唯我論者的孤單寂寞,而是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的刻骨銘心的時代體驗。在專製和謊言所毒化的空氣裏成長起來的普遍缺乏氣魄和力量的一代人中,又能找到多少個這樣的孤獨者?所以,我想,他才因開普勒、朗之萬、斯托多拉而多出那麼一份沉痛與欣慰。即使同時出現了一批孤獨的天才,也都大抵如萊布尼茲所說的單子一樣分布著 沒有 窗口 ,靈魂怎樣往來呢?

愛因斯坦的孤獨是恒在的孤獨。那是一種狀態,也是一種力量,是他唯一可感知可把握的。隻要他要做一個完整的人,隻要他不肯放棄那個始終引導著他的目標,隻要人類的苦難與他同在,他就注定是一個 孤獨的旅客 ,永遠落在途中,作無止無休的跋涉

哦,命中的孤獨者!

1990年5月23日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 -1955),物理學家。生於德國。1905年獲蘇黎世大學哲學博士學位。曾在國外多所大學任教,1913年回國,任柏林威廉皇帝物理研究所所長和柏林大學教授,並當選為普魯士科學院院士。1933年受納粹政治迫害,遷居美國。在美國,繼續任教,並從事理論物理研究,在物理學等多個領域均有重大貢獻,其中最著名的是建立狹義相對論(1905)和廣義相對論(1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