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黑暗的那一道幽光(1 / 2)

穿過黑暗的那一道幽光

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 ,1909-1943),法國思想家。生於巴黎,1931年獲中學教師學銜。1931-1937年,先後在多個地方的中學任教。1934-1935年在工廠做工;1941年在農場務農;1936年在西班牙共和國軍中短期服役;1924年離開法國前往倫敦加入自由法國力量。1943年8月24日在肯特郡阿什福病逝。著有《紮根》、《等待上帝》、《工人的狀況》、《壓迫與自由》、《曆史與政治著作》等。

西蒙娜·薇依像。

世界上沒有哪一位畫家,乍讀之下,會使我立刻想起年邁的母親,行將荒蕪的田園,和久別的胼手胝足的兄弟,除了珂勒惠支。

珂勒惠支,以鋒利無比的雕刀,侵入石板、銅、堅韌的木質,而直抵內心。雕刀之下沒有風景。蝴蝶、春天、薔薇園,都斑斕在別一世界。這裏則是黑暗的中午,是展開在啞默中的廣大的底層:種植饑餓的耕夫,襤褸的織工,失血的婦女,早夭的兒童 人類弱小而純良的部分,苦難覆蓋他們一如綿亙的歲月;反抗的意誌,乃在無從察覺的最沉重因而最穩定的處所萌芽。烏黑而深垂的手,紛紛抓起武器,從鐵鐮木斧直到隨處可見的石頭,重複著先人獵獸般充滿激情的原始動作。在鐵柵外麵,奴隸們怒吼、歡呼,跳斷頭台之舞;然而,節日尚未誕生,就已經被勒死在繩圈裏了。既然全身光裸的母親雙手高舉自己的孩子,作為犧牲奉獻給了時代的祭壇,那麼孕婦,那位身著袍服的未來的母親,為什麼仍然溫靜、安詳如冬日的稻草垛?

等待會是有意義的嗎?

珂勒惠支一生作了50多幅自畫像。這些畫像,無言地糾纏著所有受難的婦女的靈魂,正如畫家給婦女造像時,著意保留自己的影子一樣。她們是如此相似。我看見她們常常交疊雙手,抱著前胸,仿佛永遠在護衛著懷中的生命;一俟無力與死神爭奪,遂以手加額,在極度的疲累和無望中作不屈的沉思。母性博大、慈愛、堅忍、莊嚴,渴待生命的熱情,於她們是上天的賜予,徒勞然而無盡;即使燃著逼人的憤怒,她們的目光,也一樣流露著曠代的憂傷。

版畫原本是男性藝術。它所使用的工具和材料,明顯地具有對抗性質:堅定、沉著、富於鋒芒。珂勒惠支以天生的大悲憫,容涵這一切,浸潤這一切,於是,她的版畫製作,通過粗獷而細膩的描線,單純而豐富的顏色,遂傳遞出了一種品格,一種氣質,一種如暴風雪馳向大曠野般的強烈的淒愴的詩意。

女畫家承認,自己的藝術是有目的的;她決心以此在人們普遍彷徨失措和急待援助的時代中發揮作用。顯然,藝術的作用被她過分誇大了,實際上,藝術很少有機會進入森嚴的社會。即如珂勒惠支,雖則沒有放棄當一名 律師 的責任,所有作品都服務於 控訴 、 警告 和 呼籲 ,倘使法西斯政府如後來所做的那樣,把強令退出藝術機構,禁止舉辦展覽等等措施提前實行,那麼,什麼勞什子版畫,都將完結得無聲無息。然而,藝術的本體的意義也正在這裏。對於一個藝術家,即使剝奪了可供他利用的所有的傳播媒介,也無法剝奪藝術本身。也即是說,一個藝術家的出版自由可以被剝奪淨盡,但是創作自由是永遠存在的。因為在創作的任何一個瞬間,作為藝術家,他已經表達過了。畢竟已經表達過了。

真正偉大的藝術,是以某種具體的藝術媒介,對人類苦難所作的最富於個人特質的強大的反應與深刻的詮釋;即使這苦難牽涉到了生命的最神秘、最深隱、最恒久的部分,也仍然同人類當下的存在密切相關。珂勒惠支的藝術,就是這樣的藝術。她以一位母親的無限闊大的襟懷,遮沒了美術史上所有的男性畫家。

巨人米開朗基羅,他的痛苦與狂歡也許永遠無人知曉,但是,光華燦爛的繪畫天才,畢竟為教堂和陵墓而照耀;垂死的奴隸石雕,不過小小的綴飾而已。可憐的提香,一生繪畫都獻給了王公貴族。而那些闊人,據傳對他也很敬重,弄到尊貴的查理五世大帝居然親自為他撿拾畫筆。於是,岡布裏奇便得意洋洋說是 藝術的一個勝利 。到底誰是勝利者呢?雷諾阿的浴女是有名的。然而,漂亮而已。在畫布上,她們與潔白的細頸瓶、花束、紅蘋果一類毫無二致。高更老遠跑到塔希提島,出於對文明的厭憎,一打一打地畫了許許多多半裸的女人。其實,與其說是女人,不如說是一些富於水分的熱帶植物更合適些。凡高用旋轉的筆觸把一切畫成自我,唯吃土豆的人一如土豆,安靜而淳樸,而人卻遁逸了。視覺藝術一旦把象征性背景撤離視野,人也就不成其為人。蒙娜麗莎的微笑,一半像上帝,一半像魔鬼,美在什麼地方呢?僅在於猜不透的詭秘麼?所謂美,乃是世界上最沒有分量的東西;它純然是一種快感,而快感是不負責任的。米勒恐怕是第一個讚美農人的畫家了,遺憾的是,他筆下的兄弟沒有驚恐,沒有憤懣,沒有悲痛神色;一個個全是那麼高貴、肅穆、虔誠、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