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鷹(3 / 3)

《獄中書簡》是一首人道主義的讚美詩。每一頁都是那麼溫暖,柔和,芳渥,如同母性的手掌,女兒的心。如果拒絕人性,沒有愛與同情,是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革命者的。自然,僅止於同情,隻是古典人道主義者的品格。盧森堡是現代革命的前驅者,她知道愛的代價。同情,既然基於強權者和弱小者二元對立這樣一個社會現實之上,那麼它就必須化為對抗強暴和邪惡的力量。正因為如此,溫柔、文靜的女性盧森堡,才被稱作 嗜血的羅莎 。在她這裏,鐵腕和拳頭的使用是不得已的。然而,一些號稱最最 革命 的人物,卻把手段當成了目的,於是他們的哲學隻剩下一道公式:為鬥爭而鬥爭。作為《獄中書簡》的東方讀者,由於目睹和親曆過大大小小的運動,或不叫運動的運動,嚐試過一點 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的況味,所以我能夠理解作者如下的一段話,理解她何以在每一個黃昏,都那麼急切地尋找黑牢以外的那一片玫瑰雲。

我有時候有這種感覺,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隻什麼鳥、什麼獸,隻不過賦有人的形狀罷了;當我置身於像此地的這樣一個花園裏,或者在田野裏與土蜂、蓬草為伍,我內心倒感覺比在黨代表大會上更自在些。對你我可以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你不會認為這是對社會主義的背叛吧。你知道,我仍然希望將來能死在戰鬥崗位上,在巷戰中或者監獄裏死去。可是,在心靈深處,我對我的山雀要比對那些 同誌們 更親近些。

盧森堡,不就是一片向晚的玫瑰雲嗎?

雲可以撞擊而迸電火,可以斂聚而降霖雨。水與火都生於雲。雲,是終極狀態也是原初狀態。向晚,倘有一片雲,那是何等地發人遐思,何況作玫瑰色!當四周灰濛濛,白天已經遠去,一切都無望地陷於黑暗的包圍之中,惟這時候它才燃燒!它紅著,熱烈地紅著,溫柔地紅著。它迅即消逝的存在,根本無法接續眼前的黑夜和另一個白天,但是,它堅持紅著,甚至紅到最後也不期待發現!

如果說,解放全人類體現著一種廣義的人道主義,那麼,盧森堡的整個革命思想是與人道主義密不可分的。她在犧牲前所著的另一個關於俄國革命的小冊子,有過這樣一段論述: 問題在於列寧和托洛茨基找到的藥方,也即取消民主的藥方,比他們要醫治的疾病還要糟糕,因為它在事實上堵死了可用以糾正社會製度中先天性弱點的生命之泉,即有最廣大群眾參加的生動活潑、自由熱情的政治生活 當他們企圖強作歡顏,企圖在理論上鞏固那種在很不幸的條件下迫使他們采取的策略,把它作為值得仿效的社會主義策略模式向國際無產階級推薦時起就開始出現危險了。 她對列寧和列寧的事業的估計,在我們看來,不能不說是錯誤的。然而,在這錯誤背後,卻潛藏著十分深厚的革命人道主義的內容。由此,我不禁想,世間的錯誤應當分為兩種:一種是 可怕的錯誤 ,一種是 美麗的錯誤 。盧森堡的錯誤自然是後一種。

紅色,為什麼一定意味著血與火呢?它也是玫瑰的顏色。紅色本是豐富的。有血,有火,就應當有玫瑰雲。

我讀《獄中書簡》,就讀的這一片玫瑰雲。每次讀雲,它都不曾褪減最初的顏色,且愈來愈顯示出璀璨的光輝。此刻,我知道一個令我追念的意象,何以幾十年後仍然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動無已了!向晚的玫瑰雲,最後的雲,它孤獨,然而超絕。像是一個微笑也像是一個問候,既是一種哲理也是一種情思,它使人生最美好的意義得以象征性的呈現,由是永遠令人神往

僅僅這樣一朵玫瑰色的雲彩就能夠使我心曠神怡,就能夠彌補一切的損失。 書中,盧森堡這麼說。

白雲蒼狗。當許許多多事在眼前幻變著經過,我心裏也不禁說道: 是的,有一朵玫瑰雲也就夠了!

1989年元旦,於鴿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