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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天下陳氏出江州····尾聲天下陳氏出江州他們是被打入了地獄般的最底層的墮民,生無插錐之地,死無葬身之地,活著的每一刻,對於他們都是永無盡頭的漂泊,父親漂泊了一生,兒子、孫子、子子孫孫還將繼續漂泊,沒有人把他們從無邊的苦海中搭救出來,他們隻能孤單地活在自己的哭聲和大海的濤聲裏,連海裏孤立的礁石也不如。那脆弱的舢板根本無法抵擋大海上的風暴,家破人亡是疍家人庸常的命運,一個浪頭,一個漩渦,一次隨時都會襲來的台風,眨眼間就可能會讓他們卑微的身家性命在世界上徹底消失,而在一場又一場風暴中活下來的每一個人都是奇跡。哪怕再卑微的生命,也會有對死亡的本能恐懼。而哪怕九死一生活到天年,最終卻連個埋骨的地方也沒有,隻能扔進大海裏喂魚。人間所有最惡毒的詛咒,都將被他們以生命去驗證。

追蹤從明朝開始

事實上一切已經結束了。

除了時間,沒有人知道一切是怎麼結束的。

中國什麼神祇都有,就是沒有像古希臘神話中柯羅諾斯那樣的時間之神,一任時光放任自流。後來,人類開始掌管時間,而人類是最靠不住的,他們在時間中紛紛倒斃。江州義門在時間中綿延了五百年,江州義門也在時間中毀滅了五百年。這個時間概念是模糊的。有的人比我清楚,但他們早已在他們守望的一隅之地死去,從此一直死在這裏。在他們死後,一場席卷了整個江州大地的暴風雨據說持續了三個多月,在那個無比漫長的汛期,洪水猛漲又經久不退,大水一直淹沒到了東皋山腳下。這一場災難倒也與天人感應之類的征兆無關,這樣的洪水每隔三五百年就會在鄱陽湖流域發生一次,隻是大自然生理上的循環周期,一種屬於母性的強大本能或生命體征。這又至少表明,這是一片不死的土地,她依然保持著蓬勃旺盛的生機和孕育繁殖能力,就像這天生地長的艾草一樣。

最後一群義門子孫早已帶著屈辱的烙印從這裏走遠。讓他們就此徹底消失是殘忍的。我不能,也不願意。而我又是一個天性中原本充滿了強烈好奇心的人,這讓我成為了一個血緣的追蹤者。在他們消失的地方,我又一次開始追蹤他們的下落。除了這些被放逐的陳氏疍民,那些在此之前就離開了江州義門的陳氏子孫又該是怎樣的命運呢?

追蹤他們的去向,作為一個血緣追蹤者,我不再為失去方向而迷茫,而是一下擁有了太多的方向,歲月浩渺而人海茫茫,一種與水有關的感覺如此明確。那麼多的人頭攢動,而每個人又是多麼的相似。尋找的艱難其實已無關於尋找,而在於一次次確認的過程。還是從明朝開始吧,我隻能從一個毀滅者的曆史記憶裏去尋找線索。當家史消失,一個帝國的曆史就成了我唯一的依據。在朱元璋對江州義門實施瘋狂的報複後,義門子孫也成為了一個王朝嚴加防範、高度戒備的假想敵,他們的處境在一個仇視他們的帝國裏無疑是極壓抑的。直到明成祖朱棣采取非常的手段奪取了帝位,這位以殘忍著稱的皇帝,卻忽然大發慈悲,給義門陳氏平反。這隻是大致的說法。事實上,第一個在明史上浮出水麵的人物,並沒有等到朱棣為義門陳氏平反就已經出現了。

這個人叫陳瑄,字彥純,安徽合肥人。據江州義門分莊路線圖,“延齡分遷合肥莊”,延齡為合肥陳氏的始遷祖,係義門顯祖陳青第五子偉公後裔。這個路線圖也就是血緣圖。陳瑄之父陳聞,“以義兵千戶歸太祖,累官都指揮同知”。對此,曆史沒有詳細交代,但陳聞在元末明初的亂世中顯然也是一支陳氏義軍的頭領。指揮同知為從六品武職,陳聞在歸順明朝後,旋即被派去戍守遼東。在一次戰鬥中,他吃了敗仗,朱元璋大為震怒,如果他想要滅掉這一支陳氏子孫,這又是一個最好的理由。而陳瑄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嶄露出了棱角。他一直追隨父親出生入死,他知道,這次吃了敗仗並非父親貪生怕死,也並非指揮失誤,實在是敵軍太強大了。他不畏死,但死也要死得明白。於是,他去朝廷申訴,但以他卑微的身份,根本見不了皇上,他就在宮廷外跪坐請願,請求替父親去死。這樣的孝義,隻有義門子弟才有啊,朱元璋終於感動了,於是下詔赦免了他們父子倆。史稱,“坐事戍遼陽,瑄伏闕請代,詔並原其父子”。死罪免了,但活罪難逃,朝廷又以“瑄代父職”,你既然可以代替父親去死,自然也義不容辭代父戍邊。而這對於陳瑄不算懲罰,衛國戍邊,對於義門子孫,從來就是義不容辭的。陳瑄從小在軍營裏長大,不但驍勇善戰,還是個“以射雁見稱”的神箭手。瑄代父職後,為守衛帝國邊關經曆了無數血戰,“屢從征南番,又征越巂,討建昌叛番月魯帖木兒,逾梁山,平天星寨,破寧番諸蠻”。在一次進攻鹽井卜木瓦寨的激戰中,他又一次遭遇勁敵,“賊熾甚。瑄將中軍,賊圍之數重”。在重圍中,陳瑄飛身跳下馬,拉弓朝敵軍猛射,足受傷了,他裹好傷口,繼續戰鬥。自巳至酉,從早晨八九點一直戰鬥到夜幕降臨,連敵人都看不見了,他才率領部隊突出重圍,“全師還”。後來,他又“從征賈哈剌,以奇兵涉打衝河,得間道,作浮梁渡軍。既渡,撤梁,示士卒不返,連戰破賊”。這樣的勇猛已經不能用背水一戰來形容,而是自斷退路,除了進攻,除了殺開一條血路,這個人也從不給自己留後路、退路。因其驍勇善戰,朝廷又調他征剿西南蠻夷——“又會雲南兵征百夷有功,遷四川行都司都指揮同知”。從明史這段記載中可以解讀出非常豐富而又十分吊詭的信息,一個為大明帝國浴血奮戰、屢建奇功的功臣,轉戰南北,從戍守遼陽到坐鎮四川,論功行賞,他卻依然是一個六品指揮同知。

直到朱元璋死後,明成祖朱棣當政時,這個為大明帝國統治的穩定屢建奇功、九死一生的義門子孫,才“封平江伯”,又在永樂元年任為總兵官,總督海運。這又是一項艱巨而危險的使命,倭寇和海盜,一直是明朝貫穿始終的一個大患。而海運中最重要的無疑是軍糧,為了把四十九萬餘石軍糧運到北京及遼東,陳瑄“遂建百萬倉於直沽,又築天津衛城”。在返航途中,適逢倭寇再次侵入沙門島,這次倭寇遇到死對頭了,陳瑄率海軍將倭寇一直追擊到金州白山島,采用火攻,將倭寇戰船燒得一幹二淨。永樂九年(公元1411年),他在浙、閩沿海追捕海盜,就是在這次追捕海盜時,他看到了還有比海盜更可怕的危機,沿途“海溢堤圮,自海門至鹽城凡百三十裏”。綿延一百三十餘裏的海堤在海潮的侵蝕下年久失修,鹹澀的海水倒灌到海濱的田園、村莊,看著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老百姓,陳瑄一雙眼已鹹澀發紅。他立馬奏請朝廷批準,率軍四十萬修築防海堤和攔潮大壩。一介武夫出身的陳瑄,由此開始了他人生事業的又一個輝煌的轉身。他將成為中國水利史上一個不可磨滅的名字。這浩大的工程,曆時數年才完成。明成祖巡視之後,一道海堤守護著無邊的良田沃土,說他修的不是堤壩,而是寶山。

一項水利工程竣工了,這對於陳瑄不是結束,而是開始。爾後,他又負責運河漕運,造淺底船二千餘艘。但他很快又發現了問題,運河在流經淮安時,要轉陸運過水壩,越淮河到清河,這樣輾轉折騰,花費很大,浪費的雖說是國庫裏的銀兩,說穿了也是民脂民膏。陳瑄遇事總是從國家和民生著想,這樣讓他有不一般的眼光。在反複察看之後,他發現了一條捷徑,便在淮安城西的管家湖鑿渠二十裏,這也就是著名的清江浦,以渠導湖水入淮,設四個閘門以宣泄水量。“又緣湖十裏築堤引舟,由是漕舟直達於河,省費不訾。”這不但在當時節約了許多費用,也成了治淮的一項經典工程。竣工後,他又主持了一係列水利工程,據明史載,“其後複浚徐州至濟寧河。又以呂梁洪險惡,於西別鑿一渠,置二閘,蓄水通漕。又築沛縣刁陽湖、濟寧南旺湖長堤,開泰州白塔河通大江。又築高郵湖堤,於堤內鑿渠四十裏,避風濤之險。又自淮至臨清,相水勢置閘四十有七,作常盈倉四十區於淮上,及徐州、臨清、通州皆置倉,便轉輸。慮漕舟膠淺,自淮至通州置舍五百六十八,舍置卒,導舟避淺。複緣河堤鑿井樹木,以便行人”。陳瑄大興水利工程,但從不幹頭腦發熱的工程,不但從眼下的現實出發,更從子孫未來著想,史稱“凡所規畫,精密宏遠,身理漕河者三十年,舉無遺策”。他管理運河漕河達三十年之久,沒有失策之處。過了六百多年,他興修的水利工程依然澤被著兩岸人民,沒有豆腐渣工程,沒有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的政績工程。六百年的歲月,已足以驗證一切。

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十月,陳瑄在防洪工地上勞累而死,死時一身泥漿,手裏還握著一把鐵鍬,享年六十九歲。朝廷聞訊,追封他為平江侯,贈太保。這也是陳氏子孫在明朝第一個封侯的人,而太保已是“監護與輔弼國君之官”,正一品。雖是禮遇,也是位列公卿的崇高禮遇。對於一個個體生命,這是遲來的哀榮,對於陳氏義門子孫,這是一個對他們充滿敵意的王朝又一次正視他們的存在。而這樣一個人,注定是不會被人類遺忘的,淮安的老百姓在清河縣為他立祠,官府春秋祭祀,他也享受著老百姓世世代代虔誠的祭奠。時間可以淡忘一切,包括有過的或沒有過的家仇國恨。時間也將驗證一切,驗證一個義門子孫上對國家下對蒼生的忠誠。

又或許,正是因為這些義門子孫的大義,明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在朝廷和官府的默許下,德安縣城原義門祠舊址又改建先賢祠,以祭祀陳崇、陳兢、陳旭、陳郜等義門先祖。這實際上是為江州義門平反了。到了嘉靖六年(公元1547年),明世宗又派江西巡撫肖均察訪義門陳氏遺址,賜建“義門坊”。興許,他們已然發現,這個家族隻是他們暫時的敵人,但卻是天下永遠的楷模。

繼續追尋。追蹤一個人,其實也是追蹤一個家族的去向。

從明朝開國到帝國覆滅,一部明史從頭到尾都踴躍著義門子孫大義凜然的身影。

到了明朝末年,又冒出了一個命定要為一個帝國殉葬的人。陳子龍,字臥子,南直隸鬆江府華亭(今上海鬆江)人。又據義門分莊路線圖,義門顯祖陳青第六子伸公後裔常遷“分居上海莊”。陳子龍應為這一支義門子孫後裔。這是一個在明史中有列傳的人,其為江州義門後裔確鑿無疑,其祖上是宋仁宗時從江州遷往鬆江的一支,他也不忘自己是義門之後,別號潁川明逸。潁川,這就對了,一個屬於義門陳氏的暗號對上了。

陳子龍祖上世代務農,但顯然不是一般的農人,他的曾祖就以“任俠抗倭”為鄉裏所推重。他的父親陳所聞,字無聲,萬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進士,以文學而聞名江南。步入仕途之後,先為刑部主事,後任工部主事,慷慨好義,很有清望,居官期間以不畏權閹而著稱,尤其在任刑部主事時,他一直想製約宦官幹政,但他一個六品主事,又怎奈何得了魏忠賢之類主宰朝綱的大太監呢?對這些迂腐而幼稚的書生,太監們收拾他們輕而易舉。陳所聞如果說沒有絕望,也隻有把一腔報國宏願寄托在他有出息的兒子身上了。

史載,陳子龍“生有異才”。他不但是個異才,而且是個罕見的全才。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幼承家教,“以風義自矢”,六歲入學,十六歲舉童子試,名居第二。當時,大批廷臣因為反對魏忠賢,或被削職為民,或逮捕入獄。陳所聞告病在家,每閱邸報,扼腕歎息,教陳子龍“剖析邪正,明辨是非”。十八歲時,陳子龍補鬆江府學生員,也就在這年,他的父親憂憤而死。何事憂憤?原來,陳所聞與朝官萬燝一起檢舉揭發太監的罪行,而萬燝竟遭杖刑死。他雖逃過一劫,但萬燝的慘死讓他鬱悶而又絕望,四十歲病歿了。陳子龍便居家守孝,閉門不出,博覽經史,而詩詞也成了他抒發孤憤的一種方式。

丁憂三載,陳子龍以第一名高中秀才。他既參加科考,也參加了以張溥、張采為首的複社,又與夏允彝等在鬆江組織幾社,“幾者,絕學有再興之幾,而得知幾其神之義也”。一時間,幾社與複社互相呼應。這不是單純的文學社團,而是文學與政治結合的團體,成員大多為正直的、充滿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以複興絕學相期勉,以文章氣節相砥礪,兩社都是明季東林黨人的主力軍,一直堅持同魏忠賢餘孽作鬥爭。陳子龍後來成為兩社共戴的領袖。崇禎三年(公元1630年)秋,陳子龍中舉人,但接下來他的科舉之途就重重受阻了。在中舉後的第二年,他赴京師會試,“為省中某公所黜”,落第歸裏。一個士子名落孫山,不是無才無德,而是在誣陷誹謗下淘汰出局,陳子龍的憤懣可想而知,在憤激之中,他“作書數萬言,極論時政得失”,他這性格也正是陳氏子孫血脈裏最典型也最危險的一種性格。他本欲上奏朝廷,但被當時鬆江名士、同為義門子孫的陳繼儒“戒之而止”,否則陳子龍不但斷了前途,很可能還要丟掉小命。又是四年等待,他再度赴京會試,又因主管錄取者極度排斥複社成員,陳子龍於是又一次落榜。這讓陳子龍對科考心灰意冷,回家便閉門謝客,“專意於學問”。然而畢竟還是不死心,一個士人,除了通過科舉來謀下前程,幾乎沒有別的出路。崇禎十年(公元1637年),陳子龍已至而立之年,第三次北上會試,終於得中進士丙科,雖為三甲,已是末第,但畢竟還是中了。中了進士,就拿到了正式步入仕途的入門券,陳子龍選得廣東惠州府司理,但他還沒有赴任,繼母逝世,於是又一次回家治喪。

此時的大明帝國已是危機四伏,關外有清軍壓境,東南沿海又有倭寇犯境,而整個帝國已是一隻火藥桶,各地不斷爆發饑民起義。眼看一個王朝已危在旦夕,像陳子龍這樣一批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對王陽明後學的空談誤國產生強烈不滿,他們大聲疾呼“經世致用”之學,試圖以直接有力的方式改變社會現實。陳子龍在中進士的第二年便以“君子之學,貴於識時;時之所急,務之恐後”的緊迫感,選取明朝名卿大臣“有涉世務、國政”之文,一班仁人誌士一起輯成《皇明經世文編》,凡五百零四卷,又補遺四卷,包括政治、軍事、賦役、財經、農田、水利、學校文化、典章製度等,他編輯此書的動機和目的是為了“上以備一代之典則,下以資後學之師法”,後世評說,這是一部“從曆史實際出發,總結了明朝兩百餘年統治經驗教訓,用以改變當前現實的經世致用之書”。這對王船山、黃宗羲、顧炎武等人經世致用之學,起到了先行的作用。爾後,陳子龍又整理了徐光啟的農學巨著《農政全書》。對於徐光啟的為人和學問,陳子龍十分敬佩,早年他曾到北京拜訪徐公,“問當世之務”。徐光啟去世後,陳子龍從徐公次孫徐爾爵處得《農書》草稿數十卷,日夜抄錄,整理出《農政全書》六十卷,並作《凡例》,概述《農政全書》基本宗旨、各篇主要內容、思想淵源和徐光啟的獨到見解,同時抒發了他本人的社會經濟主張。從編輯《皇明經世文編》到整理《農政全書》,這是陳子龍一生中在經世實用方麵做出的兩項最重要的貢獻,這比他當一個什麼清官好官要有價值得多。

陳子龍還真是一度“欲絕仕宦”,然而,麵對內憂外患,他最終還是無法置身局外,赴任浙江紹興府司理,不久又兼代理諸暨知縣。紹興諸暨都是水鄉澤國,由於水利長久失修,境內水患成災,連年歲荒,而朝廷還在逼著饑民繳糧納稅。明末農民起義,說穿了就是饑民起義。對於這些饑民而言,與其餓死,不如拚死一搏,至少能做個飽死鬼。對反叛的饑民,陳子龍是絕不心慈手軟的,這是他的立場,他是大明帝國的朝廷命官,在這方麵你絕對不要心存幻想。他曾督撫標兵千餘人參加浙、贛、閩三省會剿,平定了三省交界處的山民暴動。在自己的轄區內,他一邊“力行保甲,設互首之法,申連坐之令”,以最殘酷的方式鎮壓饑民的反叛,但同時,他也“親司賑事,救濟饑民,立粥廠,設藥局,養老幼,醫病疾,收死骨”,救活十幾萬人,這又是一個士大夫實施的所謂仁政了。

崇禎十六年春,大明帝國滅亡在即,李自成一舉攻破承德,南京聞之,一片震撼。陳子龍在眾官震驚得束手無策時,立馬著手在餘杭等地布置防線,築關建台,整修城池,鑄炮儲硝,並督運軍糧入南京,做好抵抗的準備,而不是改朝換代的準備,於此可見他對帝國的絕對忠誠。崇禎十七年初,陳子龍還以招撫的方式平定了浙江東陽縣諸生許都暴動,因功而授兵科給事中。一個即將滅亡的帝國依然如此吝嗇小氣,僅僅給了他一個七品官兒。這倒無所謂,更讓陳子龍氣憤的是浙江巡按左光毫無信用,違背當初許下的諾言:隻要許都“自縛來降,當待以不死”。在許都接受招安之後,巡按大人立即將許都及部眾六十餘人殘酷殺害。作為直接招撫者,陳子龍連續三次向巡按大人請求應該信守承諾,饒許都不死,殺一個許都,就等於殺死了朝廷的誠信,又讓老百姓還怎麼敢相信這個朝廷?但左光顯然無法達到這樣的境界,他壓根就無信義可言,在他看來,所謂信義,隻有陳子龍這樣的書呆子才信呢。而信義,對於陳子龍就是信仰。在和左光大吵了一場後,恰好祖母病重的消息又傳來了,陳子龍便悲憤地離去。

就在他回鬆江不久,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在一棵樹上把自己吊死了,吊死的不止是一個皇帝,那棵歪脖子樹上,一個帝國也已懸梁自盡。無論哪朝哪代,末世皇帝的命運都讓人感到悲愴。世間也許沒有報應,但時間中卻有遲來的報複。作為一個強大無比的帝國,明朝也不過兩三百年曆史,這不過就是一次特大洪水的周期。隻是,作為義門子孫的陳子龍,此時早已沒有了家仇,隻有國恨。他要做的不是推翻這個帝國,而是拯救這個曾經毀滅了江州義門的帝國。這,肯定是朱元璋當年沒有想到的吧。

陳子龍是在北上的路上聽到了崇禎死訊,他很悲愴,但還沒有絕望。他覺得這個帝國還有救。不久,福王朱由菘在南京稱帝,史稱弘光政權。陳子龍便以崇禎所授的兵科給事中一職,入弘光朝廷。兵科給事中雖隻是七品官兒,但陳子龍從來沒有輕看自己的職責,他在弘光朝廷待了五十多天,竟上書三十多次。然而弘光帝無心複國,隻求偏安,他需要的不是嶽飛而是秦檜,陳子龍嘔心瀝血的上書對於他是一堆廢紙。而這麼一個朝不保夕的小朝廷,居然也是歌舞升平,朝臣中充滿了爾虞我詐的權謀與傾軋,陳子龍耿直的性格直接觸犯了馬士英、阮大铖等弘光寵臣,在失望和擠對之下,他又一次辭職回鄉,實際上是被擠對出局。不過,這倒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一年後,弘光朝廷便被南下清軍滅亡了,明朝仿佛又死了一次,而弘光帝成了又一個為這個王朝殉葬的皇帝。可憐的是,曆史根本不承認他是個皇帝,連末代皇帝、亡國之君都不算。

隨著清軍占領江南,江南士人又麵臨著何去何從的選擇,很多識時務者紛紛歸順清人,這其實也不是投降,他們也不是漢奸,他們隻是提前看清了一種曆史真相,這無非是一個王朝代替另一個王朝,給姓朱的皇帝下跪,給姓愛新覺羅的皇帝下跪,又有啥不一樣呢?而清軍也派人來招撫陳子龍和夏允彝這兩大江南名士,夏允彝“抗辭答之”,陳子龍則避而不見,無論你故舊也好弟子也好,隻要你來替清人招安,他一律拒之門外。其時,江南各郡也有一些誌士組織義軍,陳子龍也與同鄉誌士組織了一支千餘人的義軍,在陳湖集結,並在明太祖朱元璋像前誓師起義。這時候他忘了自己是一介書生,一隻虔誠地高舉的拳頭,一隻手按著劍柄,像傳奇故事中的一個英雄,兩眼迸射出凜然的光芒。這一幕又讓人陡生多少感歎,就是這個明太祖,當年以最殘忍的方式滅了江州義門,如今一個義門子弟卻在他的像前發誓,要誓死挽救他締造的一個已經覆滅的帝國,這是何等的氣度與胸襟。而對於義門子孫,這是真正的大義,也是一種習慣。在陳子龍集結的義軍中,很多都是被朱元璋打入另冊的陳氏疍民。然從一開始,這是一支大義凜然的義軍,也是一支“餉無所辦”的孤軍,他們對清軍的戰鬥,就像當年義門先烈對金兵的戰鬥,這注定又是為失敗而戰。有一種力量其實與勝敗無關,我此前所描述的,以後所描述的,幾乎全是失敗的英雄。家可亡,國可亡,但隻要還有這些屢敗屢戰的英雄義士,一個民族至少就永遠不會絕望。

如果沒有這樣一種大義支撐著自己,陳子龍不可能屢敗屢戰,而清人此時對他已經絕望,這個人注定是不會被招安的,於是他們欲“盡除三吳知名之士”,以陳子龍為首。為了抓捕一介書生,清軍派出五百精兵,在蘇鬆一帶搜捕了五六天,陳子龍不幸在吳縣被捕。對這個結局他沉默不語,仿佛早已看到這個命運。他也確實早有心理準備,這是遲早的事。一個清將對他進行審訊,而陳子龍“植立不屈,神色不變”。問:“何不剃發?”曰:“吾惟留此發,以見先帝於地下也。”再問,陳子龍“凜然挺立,拒不回答”。清軍見再也問不出任何東西,便把他推到船上,押往南京。一路上他被五花大綁,還有全副武裝的清兵像看守獵物一樣看守著他。當船途經他故鄉鬆江境內的一座橋時,陳子龍突然掙脫了捆綁,撲通一聲,隻見一大片水浪四濺,卻不見了人影。清軍把他撈起來時,已經氣絕。這讓清軍怒不可遏,甚至感到失敗得要命。這個人怎麼能這樣讓他死掉呢?這也太便宜他了。於是,喪心病狂的報複又一次降臨在一個義門子弟身上。陳子龍在死後被清軍淩遲斬首,一個血肉之軀轉眼就變成了一堆無聲無息的血肉,亂刀之下,他的骨頭上又有多少刀刻的痕跡?這一切都被清軍拋棄在水中。這碧透而清澈的鬆江水,帶著顫音,每一滴水裏都有了血的味道。當清軍輕蔑地幹完了這一切,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讓他們汗毛倒豎。他們駕船倉皇逃去,仿佛有追兵在追趕。逃得很遠了,他們才回過頭來看,看見一個中國士人栩栩如生地站在那裏。——我知道,這又是一個走進了民間傳說的形象。一直到現在,還有人說陳子龍時常會在他投水的地方顯靈。我真的唯願如此,這是人間少有的一種靈魂。

陳子龍就義,時年四十,正好和他父親死時一樣大的年歲。

隻是,這些清軍可曾知道,他們殺掉的不但是一個反抗到底的義士,還是一個改變了文學史的文學天才。陳子龍是明末清初三大詩人之一,也是結束明代複古派詩歌創作的最後一個大詩人。作為一個以生命詮釋大義的英雄,又身處一個王朝的末世,這讓他的詩歌血氣逼人,充滿了悲壯蒼涼的感覺。我不想說這是一種民族氣節,每隔不久,必有這樣的一種血氣在義門子弟身上湧現。令人驚奇的是,同樣是這個人,當他從詩人一變而為詞人時,其詞卻是風流婉麗而意蘊無盡,他最崇尚南唐李璟、李煜、北宋秦觀、周邦彥等人的婉約詞。元、明詞衰微近四百年後,陳子龍的出現使得詞藝衰敗的趨勢得到根本性扭轉,使得詞藝再次煥發出迷人光彩,也為詞藝的中興開辟了道路。他也因此被譽為明代第一詞人和一代詞宗。此外,陳子龍的賦和駢文成就也很高,其“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他的八股文甚至也很出色,《明史》稱他“工舉子業”,就是指他在八股文方麵的造詣,他被稱為“啟禎(天啟、崇禎)五大家”之一。

回首這個人短暫的一生,誠如他在《別賦》中借用曆史典故抒發自己的忠君報國之情:“信事君兮無二心,憤國仇兮漸壯士。”一介書生,一個義門子孫,以壯烈的民族氣節和生命為代價,又一次實踐了義的真諦。

清朝忠誠與反叛

清軍入關,漢民族的反抗從一開始就是激烈的,但也是短暫的。接下來,又是長時間的順從,而曆史又進入了一個周期,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家仇國恨又漸漸進入遺忘的狀態,難以往返的還是江州義門。清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一個叫陳謙的義門子孫做了九江知府,九江近縣各莊在九江市區望京門修建義門祠,陳謙親撰《義門陳氏修祠序》。乾隆年間,江西瑞昌附近各莊陳氏重修義門一世祖陳伯宣墓,又將德安縣原義門先賢祠改建鄉賢祠。嘉慶年間,德安縣近地各莊“庇財鳩工”,在東皋山下複修旺公祠,一個叫陳季樟的義門子孫撰《旺公祠記》,遺跡尚存。但旺公墓後多次被盜,最終盜得隻剩下了一塊殘缺的墓碑。在這不斷修複的過程中,那些腦門剃得像鋥亮的瓜瓢、後腦勺上拖著一根長辮子的義門子弟又開始在清史中成群結隊、層出不窮地穿行了。

在眾多的清史人物中,我下意識地選擇了這樣兩個人:陳化成和陳天華。

先看見的是一座雕像,一個蒼老的身軀裹在戰袍裏,一張與大海緊密地聯係在一起的遍布滄桑的老臉,比石頭還老。他的出現讓我不知所措,這個人絕對不可能被虛構。

陳化成,字業章,號蓮峰,福建同安(今廈門)人。按義門分莊路線圖,義門顯祖陳青第四子陳俛後裔彥光“分遷福建同安莊”。陳化成童年時移居台灣淡水,在那裏長大。他出身行伍,是以剿滅同安海盜起家的,在槍林彈雨中一步步得到提升,先後擔任水師把總、參將、協副將,以及碣石、金門兩鎮總兵。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陳化成任福建水師提督,鎮守廈門。廈門這個名字,是明洪武時始築廈門城而命名的,意寓國家大廈之門。陳化成鎮守廈門時,大清國早已進入多事之秋,東南沿海常有外國鴉片走私船出沒,清政府不少官員一方麵把這些外國船舶輕蔑地稱為“番舶”,一方麵又對這些耀武揚威的“番舶”充滿了恐懼,這也是中國人的性格特點之一,他們在漢語言的運用上傲岸而又炫耀,一旦觸及現實,立刻就變成了一副猥瑣不堪的模樣。除了恐懼,一些官吏甚至與這些外國鴉片走私船“陰享分肥之利”。而陳化成到任後,局麵為之一變,他督率水師,嚴行堵截,在閩浙總督鄧廷楨的支持下,他多次率師擊退侵入中國海疆的英國艦隊。

十年之後,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為了加強江南防務,清廷調陳化成為江南提督。走馬上任,陳化成立即趕赴吳淞口視察。吳淞口扼守著黃浦江與吳淞江彙入長江的出口處,這是一個直接與戰爭聯係在一起的地名,是保衛上海和長江門戶的首要陣地。英軍攻陷定海,竄到長江口,一見吳淞戒備森嚴,又聽說守將就是那個鎮守廈門十年的陳化成,他們不敢貿然進攻,乃北犯天津,在津得到琦善等所謂主和派大臣的種種許諾,返回廣東。這些主和派於是到處散布,“夷人就撫,海防可撤”,或許他們也真的相信“夷人就撫”了。但陳化成根本不相信這些夷人會那麼輕易就撫,“犬羊有信哉?請留本鎮兵弗去!”他堅決反對撤防,誓死堅守吳淞。在東南沿海連連告急時,陳化成枕戈海上,日夜戒備。他在吳淞口至上海城之間修築了三道堅固的防禦工事,每道工事都配備了雄厚的兵力和五百門以上大炮,又疏通了寶山順通河,將挑出之土,修築十裏土城,又在吳淞東西炮台要害處,沿海塘築起二十六座形如雉堞的“土牛”,儼然一道長城,既可禦敵,又可隱蔽。而最堅固的長城,其實築在一個人的內心裏。兩江總督牛鑒就把陳化成倚重為海上長城,他還在給道光皇帝的奏疏中稱陳化成“心如鐵石,士卒用命,民情固結”,而道光皇帝也曾為此而大加嘉許。

陳化成又倡議在上海設立鑄炮廠,自造新炮,並派人到湖北采購精鐵十二萬斤,又從寶蘇局撥運洋銅十二萬三千斤,在上海城內設立鑄炮局和火藥局,又派人到各地購買精鐵,鑄大炮和炮彈,先後鑄成兩三千斤至八千斤大炮約三千門。一時間,軍氣膽壯,而“民獨晏然”。也是的,有了這樣一位大將鎮守,老百姓也確實平添了許多安全感。而最大的安全感,還來自一位守將的大無畏的精神。

陳化成素以英勇善戰聞名,人稱“陳老虎”。他有作為老虎的一麵,對敵人異常勇猛,對部下也非常嚴厲。尤其是對軍紀,他要求甚嚴。當時,為加強吳淞、寶山的防守力量,朝廷調來了徐州總兵王誌元部歸陳化成指揮,王誌元不聽調度,部下紀律鬆弛,經常外出滋擾生事。陳化成召來王誌元,當著他的麵嚴懲其部下違法者十餘人,從此王部懾服。而“江蘇營伍,廢弛已久,從未講求訓練,各營備將,相率因循,水師尤甚”。陳化成從福建帶來勇敢善戰親兵一千人,分駐吳淞、上海兩處,並從中挑出富有作戰經驗的軍官到各營教練。他親臨教場,授以避炮法,士卒無不信服。他對自己也相當嚴格。提督為統轄一省陸路或水路官兵的最高主官,稱得上封疆大吏,但他出入從簡,從不用儀仗和隨從。他生活簡樸,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他日夜勤於軍務,與士卒同甘苦,身先士卒,挖壕溝,他親力親為,嚴冬巡海,他駕著小舟往來海濱風浪中。有病,他也照樣堅持巡防,他覺得這沒有什麼,“櫛風沐雨,軍營常事”。他為人正直,既不阿諛上司,也拒斥下級對自己的阿諛。有一次他過生日,一個部將製了一麵金字旗作為壽禮,他很生氣,立令將金字旗撕裂。他治軍嚴厲,但也有一副菩薩心腸。一年冬天,江南大雪,數日夜平地積雪數尺,他每日踏雪到各營查看,發現兵士有穿得單薄的,馬上添置棉衣。有一次颶風大作,暴雨傾盆,潮水溢出塘麵,部將勸他移帳,他說:“我可以撤到高而幹燥的地方,但士兵們住在低下窄小的地方,於心何忍?”

他這副菩薩心腸,又讓軍中將士稱他為“陳老佛”,在吳淞深得人心。

就在主和派到處散布“夷人就撫”時,這些夷人卻跟他們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英軍接連攻陷廈門、定海、鎮海、寧波等東南沿海要塞。當陳化成聽說家鄉廈門陷落,他歎道:“毀家不足憂,特恨未能速剿耳!”定海失陷,葛雲飛等三總兵為國捐軀,陳化成老淚縱橫,他激勵部下說:“武臣衛國,死於疆場,幸也,爾等勉之。”他似乎也感覺到,這個殉國的日子離自己也不遠了。他的預料是準確的。英軍在接連得手之後,已經看穿了大清帝國內部的虛弱,決定進一步擴大戰爭,沿長江內犯,占領南京。而想要進入長江,先要看陳化成的十裏海防長城和三千門鋼鐵大炮答不答應。大戰當前,陳化成進一步鞏固防線,稽查內奸,嚴申紀律,誓師抗戰:“化成經曆海洋,凡五十年,為國而死,死亦無妨。我無畏死之心,則賊無不可滅矣。”

對於這位姓陳的中國將軍,英軍幾次想下手都未敢下手,用他們的話說,“不畏江南百萬兵,唯懼一人陳化成”。但他們現在必須下手了,如果不啃下這塊硬骨頭,他們根本就進不了長江,隻能在一個帝國的外部轉悠。為此,狡猾的英軍頗費了一番心機,先派奸細窺探吳淞炮台,又從他們早已征服了的印度派來了大批援軍。在感到有了十足的把握後,他們開始對吳淞炮台進行挑釁性的試探,接著用木排漂來戰書。對英軍的把戲,陳化成清楚得很,無論你怎樣挑釁,他一律懶得理會,又將英軍的戰書擲於海塘之外。他英人一走,他立刻發布命令,準備抵抗!

一場血戰還沒有打響,有人的腿肚子已經開始打顫了。兩江總督牛鑒仿佛已提前聞到了血腥味,他在親兵的前呼後擁下來到陳化成的兵營,隻有一個目的,勸陳化成放棄抵抗。他不是主戰派,也不是主和派,他是一個葉公好龍的人,他曾多次讚賞陳化成,但這次,他要說的是,英軍船堅炮利,難以抵擋,不如迎接犒勞他們,緩和一下氣氛,延緩開戰日期。意思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盡管吞吞吐吐,但陳化成聽明白了。他憤然說:“某經曆行陣,四十餘年,今日見賊異議,是畏敵也。且某奉命剿賊,有進無退!”陳化成最擔心的不是一個總督的態度,而是將士們的意誌。大戰當前,他又一次檢閱部隊,這樣的檢閱與威武無關,海風中一個老將的聲音無比蒼涼:“我今日極力用兵,欲以死報國恩,汝等幸助我全忠節焉。”一個主帥不屈的意誌,也讓兵士們一個個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膛,他們跟著將軍一起呐喊,有進無退!

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四月,一場血戰終於拉開了序幕。英艦二十七艘,陸續在長江口外的雞骨礁附近集結,並闖入吳淞口內測量水道。農曆五月初一,三艘經過偽裝的英艦,在軍艦兩側排列木頭人,繞過小沙背,直向西炮台,妄圖試探陳化成炮兵火力,但陳化成沒有上他們的當,隻是嚴令靜守,不發一炮,英軍的陰謀未能得逞。初五日,英艦集結得更多了,往返攔擊中國商船,借以激怒陳化成,但陳化成依然按兵不動,隻是“嚴飭各營將士整器械,具戰艇,身帶幹糧,以備禦敵”。可見,這個人非常勇猛,也非常理智和智慧,決不能讓英軍為侵略找到任何借口,更不能讓他們試探出吳淞口的軍事部署和實力。他知道,一場大戰已經不可避免,對這些夷人,他沒有心存任何幻想;他也知道,盡管他一直在準備,但他的實力遠不如英軍,這不是他和英軍的實力對比,而是大清帝國和大不列顛帝國的實力對比,這個實力的懸殊太大,他心裏早已清楚,此役,必敗無疑,但哪怕戰敗,也要讓英軍付出慘重的代價,至少要讓這些夷人感到一個民族不會輕易屈服也不會輕易征服。

這又是一次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的戰爭,義門子孫不知經曆過多少了,隻是這一次,又輪到了一個叫陳化成的人。

決戰在道光二十二年五月初八日,公元1842年6月16日,清晨六時,英軍以大小船隻百餘艘,陸軍萬餘人,開始猛攻吳淞要塞。這也是自鴉片戰爭爆發以來英軍集結艦船和兵力最多的一次進攻,這些不可一世、幾乎沒有把大清帝國放在眼角裏的英國人,卻沒有輕視一位六十七歲的中國老將。陳化成率五千官兵把守吳淞炮台,英艦分批駛入沿江,向吳淞進犯,陳化成坐鎮指揮西炮台向敵艦打響了第一炮,第一發炮彈擊中英軍第二號戰艦“布朗底”號,打死一名軍官和幾名水手,另一發炮彈把輪船“弗萊克森”號的一名測量手兩腿打斷。雙方激烈炮戰兩個半小時,陳化成部下的士氣非常旺盛,火力不但猛烈而且準確,英軍旗艦“皋華麗”號被擊中多次,後檣被擊中三炮,“布朗底”號被擊中十四次,“西索斯梯斯”號被擊中十一次,其他艦隻亦被擊中多次,連英軍指揮官也不得不承認:“自與中國軍隊作戰以來,中國人的炮火以這次為最厲害。”

炮戰從天剛亮一直持續到中午,陳化成一直在揮旗發炮,與侵略軍對攻,炮口已經打得通紅,就像將軍血脈賁張的臉孔。而這又是一次孤軍奮戰,自戰鬥打響,守小沙背的王誌元一直按兵不動,守東炮台的參將崔吉瑞則一炮未發。他們好像處於中立的狀態,是嚇破了膽,還是為了保存實力,或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他們的心機實在太深,還是曆史早已暗懷鬼胎。當陳化成在炮戰中占據上風時,那個深藏不露的兩江總督牛鑒忽然出現了,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沒有忘記總督的威儀,前呼後擁,儀仗盛大,但他忘了這裏是戰場。英軍看到這樣大排場,必有大官無疑,轟隆一聲,一發炮彈擊中了牛鑒觀戰的將台,牛鑒一下驚恐地大叫起來,急令陳化成趕緊退兵,但陳化成不答應。恰好英軍又是一炮打來,炮彈就落在牛鑒附近,這一次把牛鑒嚇得連喊叫都喊不出聲了,他慌忙脫掉總督的紗帽朝靴,混在士兵中逃跑了。牛鑒一逃,把守吳淞東炮台的參將崔吉瑞、遊擊董永靖和防守寶山城西北的徐州總兵王誌元也一起跟著潰逃了,清軍大亂,陳化成扼守的西炮台成了真正的孤軍。英軍趁勢集中火力猛攻西炮台,在激烈的炮戰中,傷亡慘重,守備韋印福、千總錢金玉、許攀貴等一個個英勇戰死,炮台上已堆滿了烈士們的遺體,一道土城,真正成了血肉長城。陳化成眼睛都打紅了,他親自裝填炮彈,向敵人猛射。英軍看到陳化成已成孤軍,決定以海軍陸戰隊在運河內登陸,從四麵包抄這座炮台。此時,蘇鬆總兵周世榮見大勢已去,也勸陳化成撤兵。周世榮堪稱是陳化成的一員愛將,也是西炮台的守將。他提出撤兵,讓陳化成更加失望,他拔劍怒斥:“庸奴,誤識汝!”周世榮逃走後,陳化成帶領親兵數十人,堅守孤立無援的西炮台陣地,一個炮兵陣亡了,他立刻撲上去,親點火藥,連開數十炮。他的手被震裂了,還堅持指揮抬槍隊、鳥槍隊,向登岸英軍射擊。此時,英軍巨炮已經轟垮了土牛,一塊彈片擊中了他的腳,他仍手執紅旗,指揮塘上施放大炮,屹然不動。登陸英軍大隊湧上來時,陳化成身受七處重傷,從傷口噴發出的血柱蓋過了頭頂,他依然揮舞著紅旗指揮開炮,大呼:“毋畏!施炮……”當時塘上僅有三人,他們隻能和自己築起的土牛互相依靠,陳化成下了最後一道命令,命令一個叫劉國標的武進士砍下自己的頭顱:“我不能複生,汝急免我首,擲體溝中……”

哪怕戰死,他也不想自己的頭顱和軀體成為英軍的俘虜。

一個身影轟然倒地,使人間黯淡。

和他一起倒下的,還有提標中營守備韋印福等官兵八十餘人。

英軍登陸後,又經過了一場激烈的肉搏,最終才占領西炮台,上海、寶山隨之失陷。這次吳淞要塞保衛戰,陳化成以一座西炮台,共擊毀英艦八艘、殲滅英軍六百餘人。對於英軍這已是他們在中國遭受的一次重創,對於中國,這已是一個帝國忠臣的頭顱和熱血所能取得的最大戰果。又,如果那些逃走的將領也能像他一樣堅守到最後,互為犄角,兩麵夾攻英軍,這個戰果將不是加法而應以乘法來計算。這已經是一種曆史的假設。而後來的曆史也驗證了,大清帝國不在於沒有堅船利炮,還是太缺少了像陳化成這樣的視死如歸的勇士。

陳化成的屍體沒有成為英軍的俘虜,被部將暗藏在吳淞口的蘆葦叢中,八天後,當地老鄉把將軍的遺體背了出來,暫厝於嘉定關帝廟。道光帝聽說陳化成的事跡,淚如雨下,下詔在陳化成殉難處和原籍同時修建專祠,塑像供奉,諡忠湣。十月,陳化成靈柩被運回故鄉廈門安葬,清廷賜“祭葬”,也就是國葬。起靈之日,天光化日,大地分明,上海、吳淞數萬人罷市哭奠,殺牛以祭,紳耆、士庶、婦女,以至挑夫、販卒,莫不奔走哭送。從吳淞到廈門,沿途老百姓焚香拜祭,一路絡繹相送,痛哭失聲。吳淞老鄉還給他畫了兩張遺像,一幅贈給將軍的子孫,一幅永遠留在吳淞。每逢將軍的誕辰,士民紛紛前往陳忠湣公祠憑吊追念,詩雲:“報國捐軀日,遙天黯將星,山河留壯氣,風雨泣陰靈;淚灑三軍血,名流萬載馨,茫茫煙水闊,憑吊問滄溟。”又無不仰天長歎:“父老龍鍾仰天哭,何時還我舊長城?”這個人,與其說是一個帝國的忠臣,不如說是一個民族最忠誠的子孫,不管是誰當皇帝,他一定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從陳子龍舍身抗清到陳化成誓死抗英,說穿了隻是一個故事的兩種版本,他們都是民族英雄,這是他們共同的身份。陳化成紀念館現坐落於上海寶山臨江公園內,館舍原為孔廟大成殿。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又一個配享孔廟的義門子弟,而他的靈魂,或許就在武聖關帝廟和文聖孔子廟之間流連忘返。這是他最後的去向,也是最終的歸宿。

如今,戰火已經熄滅了一百多年,我在這斷垣殘壁中穿行,對於現實,它們隻是具體而明確的參照物,就像我第一眼看見的那尊雕像一樣。但我依然走得小心翼翼,一座鏽跡斑斑的老炮台,隨時都有驚醒的可能。

在一個被譽為民族英雄的義門子孫被埋葬了三十三年之後,又一個被譽為民族英雄的義門子孫誕生了。第一次看見這個人,他的辮子就剪掉了,一個散發披肩、神色堅毅的形象,讓我忽然想到了那位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氏。他們的模樣和神情真的很相像,這也是一個最接近龍的傳人的形象。

陳天華,原名顯宿,字星台,湖南新化人。按義門分莊圖,陳青第六子伸公後裔才典“分遷湖南新化莊”。陳天華還有很多名字,很多別號,你甚至覺得,這是一個無法命名的人。這又是一個不幸的少年,“母早逝,父為塾師,幼從父識讀”。按說,一個鄉村知識分子的兒子,至少也能吃碗飽飯,然而他卻因家境貧寒,不得不輟學,在鄉間做了一個遊走的小販。一個拖著一條小辮子的清末少年,提著一隻荊條籃在鄉間不知疲倦地奔走,嘴裏還哼唱著湘中一帶的山歌小調。但臉上,漸漸的,已帶著一個鄉下孩子少有的神情。在走鄉串戶中,他看見的是貧窮,淒涼,破敗,一個個身體虛弱、滿臉菜青色的農人,用湘中那種尖嘴的鋤頭疲倦不堪地刨著別人的田地,他們甚至找不到一小片土地,來給自己挖一眼墓穴。這個少年原以為隻有自己家裏窮,原以為隻有自己的村莊裏窮,現在他才發現,天底下的老百姓都窮,這引起了他的強烈不安,也讓他充滿了疑問。他想尋找答案,一輩子都在想。盡管輟學了,他依然好學不輟。他常向鄰人借閱曆史地理之類的書籍,而他最喜歡讀傳奇小說,還有同樣充滿了傳奇的民間說唱彈詞,這些民間傳奇給他帶來了一股見義勇為、打抱不平、追求公平正義的俠氣,他還時常模仿這些傳奇小說或山歌小調來創作自己的作品,而裏麵隻有一個無一例外的主角,一個仗劍天下的俠士,走在一片光明大地之中……

一個少年異想天開的幻覺至少會在二十歲時消失。光緒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陳天華已經整整二十歲,隨父遷居縣城,仍以提籃叫賣為生。應該感謝他的家族,這些從江州義門遷徙到湘中新化的後裔子孫,雖說大多已沉淪到了社會最底層,但依然保持了他們的那一份義氣,就是在這些族人的周濟下,陳天華才得以邁進資江書院的門檻。這是當地的最高學府,陳天華開始博覽二十四史。他想要在曆史的縫隙裏,解開他長久的謎團,為什麼一個泱泱中華大國,窮困潦倒到了如此地步?三年後,他考入新化實學堂,突然感覺到離他想要的答案近了。那已是一個帝國崩潰的前夕,很多人都有崩潰的感覺,但那時還很少有人知道,這不止是一個大清帝國的崩潰,那將是在中華大地上綿延了兩千餘年的封建帝國的總崩潰。很多人都被這種崩潰前夕的危機感裹挾著,從光緒皇帝到康有為、梁啟超,還有源出義門的湖南巡撫陳寶箴,以及湖南按察使黃遵憲和必將成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瀏陽人譚嗣同等,都在湖湘推動新學,一時間,湖湘大地,維新變法思潮風起雲湧。陳天華此時雖然離他夢想的光明大地還十分遙遠,但至少看到了一線在二十四史中從未有過的光亮,他在《湘報》上發表的第一篇維新文章,是一篇反對婦女纏足的文章,如今看他文字是多麼簡單,但這簡明而又炫目的文字又是一種多麼直接有力的表達,很多早已習慣於裹足不前的閨秀,在他的文字裏提前感受到了崩潰與絕望,如果婦女不再纏足,她們又該怎麼走路?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這年早春發生了兩件互不關聯的事件,一是慈禧太後以光緒帝不能誕育子嗣為由,立端王載漪之子溥雋為大阿哥,試圖罷黜一個力主變法維新的皇上,二是陳天華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湖湘千年學府嶽麓書院,其時,“蒞湘某令識其才,欲以女妻之”,陳天華效仿霍去病“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乃以“國不安,吾不娶”而婉言謝絕。直至後來蹈海報國之時,陳天華終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