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第九章

悲愴的告別····第九章悲愴的告別這是多麼令人渴望的一種想象,江州義門子弟又驚喜地找回了一種失落已久蟄伏已久的王氣,他們紛紛裹上紅頭巾,從散落在各地的義莊裏投奔陳友諒,這是大漢皇帝麾下最忠誠的部隊,也是一支敢死隊。五百年家國啊,現在終於可以終結了,又一個陳氏帝國已經在血泊中誕生。他們試圖以軀為磚、以血為泥,建立起一個統馭天下、至公無私的仁心義國。這是一種多麼神聖的理想啊,他們並非為了一家一姓而戰,而是為了把這不義的天下從一個亂世中拯救出來,這無疑是一種崇高的、莊嚴的、帶著某種神性價值的拯救。當江淮大地覆蓋在一麵麵義旗之下時,他們為此而激動得泫然淚下又欣喜若狂……

永恒的威脅

一個深秋的早晨,當陳泰把大公堂深處的一扇門打開後,他的身體突然一陣僵硬,他看見了那把象征著最高權力的雕花太師椅。這把椅子他太熟悉了,多少年來,他一步一步地向這把椅子走近,從義倉管事到庫司,再到副司,如今他早已從當年偷吃供果的一個壞小子,走近了自己的天命。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卻好像愈來愈畏懼這把椅子了,每次來大公堂議事時,他總是坐在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裏。他已經習慣了。而現在,他必須坐上去,而且必須以端坐的姿態麵對家眾,他是被他們推選出來的。

那一天,幾位副司、庫司、勘司等一幹人都圍坐在主事陳泰身邊,這是一次嶄新的亮相,盡管當家作主的仍然是義門第十二世的兄弟們,但看上去要顯得年輕幹練了許多,一個家族在經曆了太多的風風雨雨之後似乎又要重新振作起來。

陳泰,字桑林,號其吉,關於此人,一向善於妙筆生花的義門後世也沒有給他添上任何功名,但他也曾幹過一點些小衙門吏,“仕押衙司”,大約也就是宋江幹過的押司之類。然而陳泰卻是江州義門最後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一個終結者。但陳泰絕對不想成為一個終結者,他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

又根據各種版本的家長事跡記載,江州義門第十二世同輩兄弟擔任過主事的除了陳兢、陳旭、陳蘊以及後來的陳泰,還有陳肱、陳逵、陳襲等人,這也是主事更替最頻繁的一代人,陳肱、陳逵、陳襲主事的時間都隻有兩個年頭,最長的也就是那個罕見的長壽老人陳旭了,二十六年。而對陳蘊這個在大成宗譜裏根本找不到的人物,他擔任主事的時間就更是無法追究了。

筆者根據江州義門大事年表清理了一下,有幾件載入史冊的事在陳蘊主事年間發生:宋仁宗天聖二年(公元1024年),“知州李無穎,奏許以便置田無限”,這裏麵透露了一個可能被長久忽視的信息,朝廷和官府一麵貸給義門陳氏糧食,一麵又對他們添置田產進行了限製,想那義門人口劇增,已經逼近四千,卻又不準他們添置田產,這是何故?說穿了朝廷對這樣一個民間王朝的不斷擴張還是充滿了戒心啊。這樣的限購令可能由來已久了。好在有這個知州李無穎仗義執言,如實奏報,這個奏章拖了一年後,一代仁主趙禎才予以批複,“奉敕義門應有官戶從便置產,隻買水田三十頃”。而發生在此期間的另外一件事,就是“奉敕德安義門陳氏孝義之風卓然無比,賜顯祖陳青以上五世襲公爵,敕立祠堂五龕命以先師禮酌獻誥一道,父師之訓,是嚴公侯之爵無忝,賜之大禮,拜以光師、庶令率士之人,鹹化同堂之義”。仁宗又特恩敕賜義門建立祠堂,以奉享祭,還親撰祠堂門聯一副:“三千門口同居第,五百年前共一家。”又加一額,“忠孝世家”。看著這樣一副聯額,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此言好像是在為江州義門蓋棺論定了,像是致悼詞了。

又過了一年,也就是天聖五年(公元1027年)七月,“家長陳泰上奏義門累朝事跡表”。於此可知,陳蘊主事大約也就四五個年頭,而陳泰則將完成大宋王朝和江州義門賦予他的一個非凡使命。

在陳泰主事的歲月,糧食依然是江州義門麵臨的一個最嚴重的問題。

在他被推選為主事的那天,他沒有講一句豪言壯語,看著那一個個餓得有氣無力的懶洋洋的家眾,他隻說了一句話:“如果你們不想餓死,就跟我一起到地裏去幹活吧。”說著,他就掮起鋤頭,穿過人群,強打著精神走向田野,他也餓得有氣無力了,無精打采,他隻能這樣強打著精神。眾人悲傷地看著他,看那樣子他不像是去地裏幹活,而像是一個殤夫,又去埋葬什麼。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一個月之後仍是如此。陳泰絕不是我們心目中那種英雄式的人物,振臂一揮,歸者如潮,三把火一燒,滿堂喝彩。他隻是默默地幹著,鋤著蕎麥地裏的野草,疏通了一條條幹涸的排水溝,把水引進幹得裂縫的田地。漸漸的,他發現身邊幹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懶洋洋地磨洋工混日子的人少了,哪怕餓得有氣無力,每個人也在竭盡餘力。當幹涸的田地一片一片地滋潤起來,枯黃的莊稼又蕩漾起一陣陣碧波,這時有人開始在私下議論,以前啊連莊首都隻是站在田埂上指手畫腳、吆來喝去的,一個主事不是坐在大公堂裏,而是天天帶著大夥兒一起下地幹活,這樣的主事還從未有過啊。當又一個秋天來臨,那些半饑半飽的義門子弟終於又吃上飽飯了。看著三四千口人狼吞虎咽的樣子,陳泰憂心忡忡地對分管財糧的年輕副司宗成說:“這樣子吃下來,一年就要吃掉一座東佳山啊!”

宗成說:“恐怕還得勒緊褲帶過日子啊!”

陳泰說:“就讓他們吃幾天飽飯吧。”

宗成雖說年輕,卻也是慣於精打細算過日子的,他搖頭道:“這還是風調雨順的年頭,一家人也就能勉強維持個溫飽,要是遇上了天災人禍,怎麼得了?”見陳泰默不作聲,他又加重語氣歎了一句:“怎麼得了啊!”

怎麼得了啊!宗成這句話,後來有人在大宋天子麵前重複了一遍。

敢在大宋天子麵前如此直言的能有幾人,但包拯肯定是一個。

江州義門的後裔們永遠忘不了這樣一個不確定的日子,一個一生充滿了傳奇的人物走進了一個充滿了傳奇的家族,此人不是別人,就是龍圖閣直學士包拯包大人。別看他一張臉像鍋蓋一樣烏黑,卻是一個滿腹經綸、飽讀詩書的學者。他五歲就開始識字,十三歲讀完四書五經。他吃過的苦就不用說了,父母原本就是以耕作為生的農民,農忙時,他幫助父母下田做農活,農閑時,就寄居在城南的一座古廟,埋頭鑽研學問,常常一卷在手,廢寢忘食,三更燈火五更雞,從來不知疲倦。十年寒窗苦讀,終於讓他在二十八歲高中進士。他的故鄉廬陽離江州義門不算太遠,少年時代他就仰慕江州義門的盛名,一直想親眼來這裏看看,卻是一直未能遂願。直到宋仁宗嘉祐七年(公元1062年)春天,包拯已過花甲之年,他覺得時日不多,才向天子趙禎講了自己平生的宿願,天子一聽就爽快地答應了,還熱情地說:“包愛卿啊,你早該去看看了!”

蒙皇上恩準之後,包拯便風塵仆仆地上路了,輕裝簡從,隻帶了一位貼身仆人,一天一夜就趕到了江州義門。這主仆二人皆身著布衣,兩人又都天生一張黑臉,很快就和那些忙忙碌碌的義門家眾混雜在一起了,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不速之客。主仆二人邊走邊看,從義門三重門一路看到義門正居,他們也不問路,走到哪裏是哪裏,這一看就看了大半天時間。年輕的仆人看得兩眼都發癡了:“老天,啊,老爺,我真不敢相信偌大一片房子,住的是一家人,這簡直就是一皇宮啊!”

包龍圖狠狠盯了他一眼,這個比方也是隨便能打的!他一直繃著臉,但那烏黑發亮的額頭上卻天生一個日月圖案,這個圖案一直在跳個不停。這年輕的仆從也跟了老爺好些年了,他從未見老爺笑過,哪怕是牽動一下嘴角他也沒有見過,“人以包拯笑比黃河清”,這絕對是真的,但年輕的仆從也發現了一個秘密,老爺的喜怒不在嘴上而在額頭上,他的臉就像木頭雕出來的一樣毫無表情,但他額頭上的日月圖案卻暴露了他的心情。那圖案這樣跳過不停,暴露了他內心的一次次震驚。

誰都知道,包公長了一雙火眼金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都能看見。轉著,轉著,就轉到了大公堂,這是江州義門的議事大廳,主事也於此公幹。包龍圖仰頭看著大門上的一塊匾額:至公無私。他認出這是太宗天子的手筆,抬腿就要進門,卻被一個老人攔住了,原來這大公堂,一般家眾平日裏未經許可是不得進入的,“非公事不入,不與別堂出入無禁”,別的地方都可以隨便進出,就這道門不可隨便亂進。包大人一時火起,他火爆爆地衝那阻攔他的老人喊叫:“我要找你們主事,至公無私,說得好聽,你們的牛羊偷吃了老夫的莊稼!”那老漢一雙眼半睜半閉,卻真誠地朝他笑笑,問:“老人家,你那田地在哪兒?又怎麼知道那是我們家的牛羊呢?”這話讓包大人更加怒不可遏了:“你們這是什麼義門,還想對老夫撒賴不成?”那老漢說:“老弟,你口口聲聲自稱老夫,可知我有多大歲數了?”

包大人問:“那你又知道我有多大歲數了?”

那老漢說:“大人今年六十有三,我比大人整整大了一輪啊!”

包公一聽兀自一驚,拉著年輕的仆人趕緊走了。那仆人好生奇怪,那老漢怎麼知道包大人的年歲呢?而這正是讓包公感到可怕的地方,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清楚呢?

此時正是春深,在江州漫長的雨季到來之前,這三麵環山、一麵臨水的一個漏鬥形的艾草坪就像一個潮濕悶熱的蒸籠,包龍圖原本就十分怕熱,從頭發裏流出的汗水浸進眼眶,他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他扯下頭上的白綸巾在臉上擦了幾把,眼前還是一團模糊。很快,這主仆二人又走到了洗米池。江州義門有兩處洗米池,“一在火巷之側,一在飯堂之東,各廣三丈,四麵石砌,俱通流泉活水。不得汙清流,有失誤者,以家規責之,俱有亭罩”。不知包公到了哪一處洗米池,他慢步走進一方涼亭裏,看見這亭子裏的一汪流泉活水,眼睛一下發亮了。他正要掬水洗把臉,聽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慢咧,老人家,可別把這水弄髒了啊!”這小女子的聲音也很好聽,卻讓包公好不掃興,他又開始發脾氣了:“你們能洗,老夫怎麼就不能洗?都說你們尊老愛幼,難道還嫌老夫齷齪不成?”那女子柔聲說:“老人家你別生氣呀,這洗米池裏的水是誰都不能弄髒的,我們不是洗手是洗米啊。”包公說:“你這小女子怎麼沒有一點尊老之心,難道我洗把臉就把你這洗米池變成了糞坑不成?”這話也說得太難聽了,但包公好似要把最難聽的話都說出來。那小女子還是一點也不生氣,很快就笑吟吟地端了一盆水過來:“老人家,您老洗吧。”這還差不多,包公把一張黑臉洗了三遍,還是比鍋蓋還黑,但洗淨了塵埃,也黑得發亮了。他隨手就要潑掉,那小女子又敏捷地端起水盆,潑到了一棵皂莢樹下。包公便與仆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再看時,幾個女子已經給洗米池蓋上了一個嚴嚴實實的罩子。

年輕的仆人說:“老爺,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好脾氣的女子呢。”

包公說:“你不知她們發起脾氣來是啥樣子,我聽說,當年王小波、李順那夥賊人偷襲義門,這些女子一人抱了一罐滾燙的糯米粥,生生就往人家那臉上潑呢!”

那仆人“媽呀”尖叫一聲,好像自己也被強烈地燙了一下。

主仆二人又走向了一片田野。這田野裏的莊稼長勢喜人,但那種田的漢子卻一個個骨瘦如柴,很多人臉色發青,連眼睛都是綠的。包公小時候也餓過肚子,知道這些人肯定是糧食不夠,靠瓜菜充饑。他看見了一個漢子,突然撲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胸襟,破口大罵:“你這該死的賊,我可找著你了,你偷吃了老夫的地瓜!”那漢子雖說幹瘦,卻有股幹巴勁,把包公的手一把捉住了:“老人家,你認錯了人吧,你仔細瞅瞅,是不是我?”

“不是你是鬼!要不是偷吃了我的地瓜,你早就餓死了!”

“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偷你老人家的地瓜,您老還是去別的地方找找吧,看到底是誰偷了你的地瓜。”

“就算不是你,也肯定是你家兄弟,到底是誰偷了我的地瓜,趕緊給我站出來!”

這老漢也實在太不講道理了,可包公到這裏來,就是不講道理,看這些義門子弟能把他怎樣。他這樣大喊大叫時,一個老漢走了過來,包公感到有些麵熟,好像就是大公堂門口那個攔著不讓他進門的老漢。不過,江州義門的老漢都長得差不多,幾乎都長著一撮山羊胡子。包公還在仔細辨認,這老漢卻對他深深一揖:“小民陳泰,未至大門口恭迎三司使大人,請大人海涵,隻怪家人有眼不識泰山!”

包公心裏又一驚。三司使是僅次於樞密副使——副宰相的要職,前不久,大臣張方平任三司使,因購買豪宅巨院被包拯彈劾免職,另一朝臣宋祈也因包拯的彈劾而去職後,一向正直的歐陽修對包拯大為不滿:“包拯也太過分了,看見別人牽著牛從莊稼地裏走過,就要把人家的牛奪走,罰得也未免太重了。他真是大公無私嗎?我看未必,他是貪求三司使這個肥缺啊!”包拯聽了這話,沒有和每天喝得醉眼蒙矓的歐陽修計較,但他在心底暗自發誓,什麼官我都可以當,就是不當那個狗屁三司使,可趙禎皇上卻偏偏要拜他為三司使。包拯為了避嫌,一直不肯到任,在家裏躲了好久才出門。上朝的第一件事,他就是奏報皇上,想到外麵走走,其實也是想躲避皇上的任命。這事,怎麼連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布衣陳泰都知道了呢,竟直呼他為三司使大人!但仔細一想卻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江州義門在朝為官的人那麼多,這陳泰的消息才那麼靈通啊。

包公大罵:“誰是三司使?這話可是隨便亂說的?你眼睛瞎了?”

陳泰把頭抬起來,包公仔細一看,他還真是一個瞎子。他的眼睛已經瞎了很多年了,隻因他又看到了一個秘密。哦,天機!

包拯緊繃著一張黑臉回到朝廷,立刻去覲見皇上。當天子趙禎再次提出要拜他為三司使時,這次他爽快地答應了。皇帝眯著雙眼,看了他好一會兒,問:“包愛卿,我還以為你會堅辭不就呢,沒想到你答應得這樣幹脆啊。”

包拯笑道:“我要不趕緊答應,這三司使隻怕要姓陳了啊。”

這下輪到天子吃驚了,他還真是這麼打算的,如果包拯堅辭不就,他打算拜仆射陳恕為三司使,已經有很多朝臣向他舉薦,都謂之為“名世才也”。一個人有這樣高的聲望,又是江州義門子弟,天子想不用他都說不過去了。但包拯如此爽快地答應了,那陳恕也就暫時沒戲了。天子自然發現包拯這樣的一個急轉彎背後定有文章,便問:“包愛卿,你此番去江州義門,好像多了許多心事啊。”

包拯倒還真是個爽快人,有啥說啥:“臣此次去江州,真是沒有白去啊。”他把自己在江州義門的所見所聞向皇上描述了一番,然後說了一句:“怎麼得了啊!”

天子還是沒聽明白,問他怎麼不得了?

由於幾日來舟車勞頓,包拯的嗓子有些嘶啞,他喝了幾口茶,才慢慢道來,這第一個不得了,是江州義門越來越多的人丁和越來越嚴重的饑荒,天下盜賊蜂起,十之八九就是因為饑荒,而江州義門人口又過於集中,若是突然又冒出一個陳勝那樣的人,怎麼得了啊!這第二個不得了,是一個外人無論怎麼去惹惱他們,衝撞他們,他們都能逆來順受、忍辱負重,但你卻能感覺到他們內心裏、骨子裏的力量是何等強大,這也讓他們義名遠揚,此所謂“義風激於閭裏”而天下歸心,如果江州義門有人振臂一呼,那起來響應的就決不止是三四千義門子弟,這整個江州甚至天下的老百姓都會響應他們,怎麼得了啊!這第三個不得了就是義門子弟在朝為官的太多,或為刺史縣令,又以仁義治人,一家起而一縣起,一州一郡起,一呼而百應,在朝中,又有很多義門子弟官居要職,執掌樞密,又與江州義門互通聲氣,此朝野之盛,天下無匹,一旦朝廷有事,他們就會裏應外合,若是再出了一個陳霸先,怎麼得了啊!

響鼓不用重錘敲,趙禎天子一顆仁心怦怦怦跳著。怎麼得了啊!包拯這一番話,其實也正是天子最不放心的,他又何止是讓包拯一人去微服私訪過,去那裏探視過的還有文彥博、範師道等朝臣,但誰也沒有把話說得這麼直爽,他們都在猜測天子的心機,不知道天子到底是怎麼想的。趙禎的心思其實也十分矛盾,他是打心眼裏推崇江州義門這種仁心義國的,很多士大夫也競相效尤,歐陽修、蘇洵也正在“敬宗收族”,張載、二程也在推波助瀾,範仲淹也在蘇州創立義莊,不過那義莊趙禎有點不以為然,範仲淹的義莊竟然是大肆購買田產,然後以田租供養族人,這從一開始就顯得有點不仁不義了,義門子弟那可是全憑自己辛勤勞作,有田同耕,從未聽說過他們有租傭之事發生。江州義門之義,不但是一家之義,而是天下之義啊。是故,雖然包拯的一番直言讓他有驚心動魄之感,天子卻又顯得很不高興,他臉色陰沉地問包拯:“難道要天下的人家都像你包家一樣,才好?”

天子此言,也太刻薄了,讓包拯那張天生的黑臉,一下更黑了。這其實也正是他心中的痛楚,想他六十有三,盡管官運昌盛,卻家道不振,大娘子曾給他生下一子,名曰包意,他對這孩子寄予了厚望,管教也異常嚴厲,結果這孩子二十多歲就死了,兒媳崔氏也沒有為包家留下一點血脈,一直在家守寡。四十多歲時,包拯又娶了一名媵妾,卻又一直不喜歡她,把她趕走了。這媵妾回到娘家後生下了一個兒子,兒媳崔氏知道後,暗中命她將兒子撫育成人,接回了包家,名之曰。包拯原本不想認這個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兒子,後來還是認了,這畢竟是他唯一的一根血脈啊。趙禎原本是天下仁主,竟如此尖刻地戳痛了一個忠臣的傷疤,以為他包拯是嫉妒江州義門。而這樣一戳,他還真發現自己妒火中燒,居廟堂之高的天子趙禎可以炫耀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大家族,處江湖之遠的江州義門也可以吹噓自己是天下第一家,而他老包權勢赫赫,朝野敬畏,老包家卻也依然是一個寒門小姓,他可以敞開公堂的大門,讓平民百姓當麵向他訴說冤情,他卻從來不肯敞開家門,“平居無私書,故人親眷皆絕之”。這個青天大老爺,實在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不但親人極少,在官場,他一向不與人苟合,不偽辭色悅人,也幾乎沒有什麼朋友。而現在,連天子也懷疑他是妒火中燒、沒安好心了。麵對趙禎的譏諷,包拯長歎了一聲,竟然流下淚來了,說:“陛下,老臣已垂垂老矣,賴有禦賜尚方寶劍,臣也多次先斬後奏,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拯之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下,雖說那都是該死之人,但老臣也是血債累累,冤孽深重,以致禍及家人子孫,然在告退之前,哪怕有再大的報應,老臣已決意為陛下為大宋再去掉一塊心病,啟奏陛下敕令江州義門分莊!”

包拯說得口幹舌燥、聲淚俱下,卻被一陣鼾聲打斷,睜大淚眼一看,天子趙禎正把腦袋仰靠在椅子上,睡得可真香啊。趙禎比包拯要小十一歲,看上去卻是如此蒼老,臉上的皮肉卻早已鬆弛,右臉頰上還長出一個銅板大的老人斑。這塊老人斑在天子的酣睡中顏色越來越深。看著天子這蒼老的模樣,包拯兀自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爾後用衣袖揩幹了老淚,蹣跚著走出了帝宮,這個天子啊,讓他擔心,更讓他傷心。

包拯剛剛一走,趙禎立刻坐直了身子,他根本就沒睡,他又怎麼能睡得著呢?太祖那句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曆代宋朝天子誰又敢輕忘呢。作為大宋的第四位天子,趙禎十三歲即帝位,很長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一直以為垂簾聽政的皇太後劉氏就是自己的生母。劉氏權傾朝野,有人將她比作唐代的武後。後來他也隱約聽說,他其實是劉氏的侍女李氏所生,但沒有生育能力的劉氏在李氏懷孕時也用衣物墊起了肚子,等到李氏生下一個兒子後,劉氏立即著人抱進了自己房內,又命親信太監提了一隻狸貓到李氏房裏,說是李氏生下了一隻狸貓,這一出狸貓換太子的宮廷秘史後來演繹為家喻戶曉的戲劇,這事也真是太有戲劇性了。而這種曖昧的身世,也讓一個天子養成了曖昧的性情,一生文弱溫厚,就像一杯溫吞水。這性格也讓他幸免了許多可能發生的危險,想那劉太後,隨時都可以廢黜他,隨時都可以殺掉他,但他卻能夠幸免於難,隻因自己的存在沒有對劉氏構成威脅罷。明道二年(1033年)三月,皇太後劉氏逝世,年方二十歲的趙禎終於開始親政,這時才有知道內情的人把真相告訴他,然而他那可憐的生母李氏已在一年前不明不白地死去,趙禎在親生母親的靈前大哭了一場,又似生了一場大病,史稱“仁宗號慟頓毀,不視朝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 在生不能盡孝,也隻有死後追封了,趙禎追諡李氏為莊懿皇太後,奉慈廟的建立,最終確立了自己生母的地位,這也意味著他終於擺脫了劉太後長期籠罩自己的陰影。

或許正因了這一種悲慘而又離奇的出生,從一開始,趙禎這龍腚下的龍椅就坐得十分不踏實,而一個天子至高無上的權力讓年輕的天子倍感沉重,像他頭上的皇冠一樣。一些野心勃勃的貴族向他發起了挑釁,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趙元昊赤裸裸地逼趙禎讓位,讓他即帝位並建立自己的年號。這趙元昊原本是黨項貴族,被大宋王朝賜姓趙,讓他為大宋鎮守邊關。但讓一個人姓啥容易,讓一個人在骨血裏姓趙卻很難,趙元昊一旦撕破了臉皮,隨即便揮師直逼京師,一時間大宋江山被元昊節節攻破。幸賴有狄青等名將阻擊,趙元昊兵敗求和,西夏再度向宋朝稱臣,但這卻不是無條件投降,在這場戰爭中損失慘重的宋朝還得“歲賜”西夏以銀、絹、茶。宋朝的邊患危機始終未除,尤其是麵對燕北更強大的契丹遼國。而曆經四朝,大宋帝國內部的官僚隊伍越是龐大而行政效率越低下,養兵越多卻屢戰屢敗,又要給契丹遼國和西夏歲貢、歲賜,老百姓負擔沉重,苦不堪言,而土地兼並也越來越厲害了,這都是非常危險的。仁宗一生幹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起用範仲淹等人推行“慶曆新政”,責成他們在政治上有所更張以“興致太平”,但這一係列以“裁減冗官,精簡機構”為核心內容的新政全麵觸犯了皇室、貴族和士大夫等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尤其是遭到了那個從江州義門東佳書院裏造就出來的宰相夏竦,以夏竦為首的反對派真是聰明,他們並不直接否定新政,而是攻擊範仲淹等改革派結為了“朋黨”,皇帝是很忌諱大臣們結為朋黨的,這也是“慶曆新政”失敗的直接原因,也為宋仁宗終止改革提供了一個最好的借口。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趙禎不想觸犯皇室、大官僚大地主和士大夫的利益,恩養士大夫是宋太祖趙匡胤開國後定下的祖製,“慶曆新政”向參與政治的廣大知識分子開刀,要徹底打破他們的鐵飯碗,這就不是少數人的利益而是士大夫官僚階層的整體利益,這是帝國的統治基礎,一旦觸動,大宋帝國就會動搖,以至崩潰。當改革比不改革更加危險時,他隻能做出了自己最明智的選擇,將範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人相繼逐出權力中心,各項改革措施隨即廢止,可憐而又可悲的範仲淹,也就隻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了。

範仲淹的命運亦如江州義門的命運。範仲淹是他無比信賴和倚重的股肱大臣,而且是罕見的文武全才,趙禎又何嚐不想重用他,又何嚐不知那個什麼“朋黨”是對他的誣陷,什麼朋黨,狗屁。但同皇室、貴族、官僚和整個士大夫階層比起來,一個範仲淹再重要,他也得忍痛割愛啊。又譬如說這個江州義門,曆經十三世,義聚三千九百餘口,在一個天高皇帝遠的狹小之地,為大宋江山支撐一隅,造就了一方的安穩,以孝義治家,代出忠良義士,如此大義,堪為一國之楷模啊。天子在心中慨歎,誠哉,義門也!這仁慈寬厚的天子,是多麼想把他們保全下來,然而,在權力的傾軋和無常的命運中,已經心力交瘁的天子,又生逢了這樣一個危機四伏、難以駕馭的時代,世事難料而人心叵測啊,同大宋江山相比,一個江州義門再重要,他也得忍痛割愛啊。

悲愴的告別

嘉祐八年正月,元宵剛過,汴京的大街小巷裏還掛滿了紙糊的燈籠,流紅溢彩,街邊又堆著一堆堆蓬鬆的積雪,尚未化盡。這熱鬧繁華又異常寒冷的汴京,讓一個失明老人一陣熱一陣冷,更有一種世態炎涼之感。在車水馬龍中,他的出現似幻似真。是的,江州義門最後一位主事陳泰已奉命進京,謁見天顏。而在他此次謁見天顏之前,還有一個時空錯亂的序幕,江州義門的一個民婦已提前被天子接見了。

那個老婦人沒有留下名字,後世都稱之為王氏婦人。而她能夠有幸親見天顏,隻因發了幾句牢騷。一次,她和幾個老婦人又在一起議論家事,盡管女人天生話多,但江州義門從來沒有長舌婦,這家裏的婦人很少亂嚼舌根,她們談論的都是忠孝節義的大事。那天,幾個老婦人又談起了孝道之事,而且很具體地談起了誰家的兒子孝順,誰家的兒子不大孝順。這時王氏婦人忽然悲從心來,說:“諸仕於外者,時複歸省,獨我三子無一人侍側,三年去思之恨難遣。”想想,這老婦人也真是挺可憐的,她三個兒子很有出息,都在外麵做官,但別人家的兒子還常回家看看,他那三個兒子卻沒一個回到她身邊來看看的。她的悲傷,讓幾個老婦人都掉淚了,史稱“諸孃乃墜淚”。

這話,恰好被主事大人聽見了。又到底是哪個主事呢?一說是陳蘊,一說是陳肱,一說是陳泰。但不管是哪個主事,都知道王氏婦人的三子是誰:陳詔、陳顯、陳頒。主事“聞之,遂致書於三子,未久皆請假而歸”。這三兄弟百忙之中告假歸家,“惟事母為重,每晨昏起居問安視膳,禮無不備”。尤其是清明那天踏青掃墓,這三個孝子演出了讓義門子弟和四方鄰裏念念不忘的一幕,老大背著老太太坐的“交椅秉盍”,老二和老三荷轎。三子捧著一個老娘,如同捧著一個稀世珍寶,王氏大悅曰,官家也不如我也。更有一說,王氏大悅曰,天子也不如我也。而這原本有些不孝的三子,也被四方鄰裏稱為三孝。

這真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卻又是一個更大故事的開端。未幾,這三孝的“聲名上達京師”,而天子聽到了不光是孝子的故事,還有王氏婦人那句過於張揚的話,“天子也不如我也”。 天子特意頒旨,召王氏婦人入見。“時年八旬,詣闕變服以朝聖上,命之後宮宴貴王氏,挹天顏對禦座,侍立皇後之側。”天子接見一個民婦的禮儀規格之高,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連皇後娘娘都出來作陪了。而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婦人,看上去還特別健朗,背沒駝,手腳也沒有發抖,看那矍鑠的神態,比五十三歲的趙禎天子還精神。天子很驚訝,一個老嫗都老成這樣了還這麼精神,聽太醫說,一個人活著的就是一種生氣,若沒有了生氣就死氣沉沉了。他感到自己已經是死氣沉沉了。這讓他感到慚愧和委屈,甚至有些嫉妒了。想起老婦人說過的那句話,他一下慍怒地質問了。此處,還是用他們的原話來說吧。

皇上問曰,朕為天子富有四海,凡一民一物皆朕有也,汝何得曰天子也不如我?

王氏對曰,臣妾啟奏,妾有三子,皆為金紫光祿大夫,為妄荷轎秉盍,陛下一出隻是銀青光祿大夫馭駕,妾用以文,陛下用以武,是不如妾也。

皇上又問曰,人間一世二世無不分異者,汝家義門曆世不分異者,何也?

王氏夫人亦從容對曰,妾家男婦一公無私,略舉言之,堂前架上衣無主,三歲孩兒未識母,丈夫不聽妻兒語,耕農不說田中苦。

言未畢,皇上深悅之。曰,惟義門有此也,有其母如斯,有其子如是,非其母不能生其子也。

這是一段妙不可言的對白,這仁宗天子原本也是個孝子,這八旬義門老嫗也足以當得他的母親了,天子把一腔敬老之情都賦與這老嫗了,特賜宴款待王氏婦人,又將那三孝皆加官晉爵,長太傅,次太師,幼少師。又封王氏為魯國夫人。王氏歸家後,上表謝恩:“陛下胸填學海震百川吞壑之雷破竹詞林森萬丈倚天之劍多多益辨凜凜大奇搜天下之英才到孤寒之名姓徒知恩厚難盡報私稱旨。”鬼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又不知那仁宗天子還能不能收到一個義門老嫗的謝恩表,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言歸正傳,又看大宋的第四位天子如何來接見江州義門的最後一位主事。這無疑是一次難以啟齒又心照不宣的會晤。

一個失明的老人,被一個老太監牽著手,一步一步地爬著宮殿的台階,又穿過一扇扇宮門和一條條甬道和回廊,如同在迷宮中穿行。這宮殿其實相當樸素,但那一生儉樸的天子此時卻不在宮中,陳泰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其實也好啊,這讓他顯得分外坦然,如入無人之境,但他剛踏在前殿那鋪著方磚的地板上,一腳踩在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上,一下就摔了一跤,好在他特別機智,跛子拜年就地一歪,順勢做出了一個跪拜的姿勢,把一個大大的慌張掩蓋過去了。就連那閱人無數的老太監一時難以分辨,他到底是摔倒的還是跪倒的。

當趙禎天子又一次出現時,他不但蒼老無比而且病懨懨的,臉上老人斑比上次更多了,一天比一天多,非常多,而且凸出,就像是一塊塊青黑色的泥斑濺在臉上。此時陳泰已經跪伏在地,額頭也緊貼在地上,一頭黑白駁雜的頭發在穿堂而過的風中稀疏地搖曳,搖曳不止。天子看見了他剛才失足踩著的一個東西,那是文彥博剛上的一個奏折。天子打開一看,忽然大罵起來:“來人啊,把文彥博那廝給我叫來,他上的是什麼狗屁奏章,江州義門,是我大宋的江州義門,怎麼能說分就分了呢!”

天子一邊怒氣衝衝地罵著,一邊就將那奏章撕成了碎片,陳泰跪著不敢抬頭,頭上仿佛飄起一片雪花。而這時老太監又躬身奏稟皇上,除了文彥博,還有包拯、範師道、呂海等也都上了疏。天子把那些奏疏一卷一卷地翻開,又一卷一卷地扔在地上:“怎麼有這麼多人和江州義門過不去?啊?江州義門已是屢世旌表的忠孝世家,難道要毀在我手裏嗎,這不是陷我於天下不義、萬世不仁嗎?我還怎麼教化天下百姓?”

陳泰上前爬了幾步,一直爬到了趙禎天子的膝下,才說:“請陛下息怒,這實在也是寒門子弟的意思,現家眾甚多,又苦食不足,小民今日前來,就是上奏陛下,賜寒門分莊。”

仁宗天子這時仿佛才看見膝下跪著一個老頭,連忙伸手,把老人扶起來,賜座、賜茶。片刻之後,他才發現這老頭一雙眼睛黯淡無光。其實他心裏早已聽包拯說過,陳泰是一個瞎子,可能是剛才一時盛怒,把此事給忘了。而一個瞎子坐在對麵,讓天子覺得再發怒已經沒有了意義。

天子和顏悅色地問:“老人家,你這眼睛是生下來就瞎了,還是後來瞎的?”

陳泰說:“稟告陛下,是後來才瞎的。”

哦?天子把陳泰的一雙空洞的眼睛又打量了一番:“後來又究竟是怎樣瞎的呢?”

陳泰歎氣:“哎,隻因小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天子驚問:“是何東西?”

陳泰說:“有天晚上,小民在熄燈睡覺之前,突然看見一隻長了綠毛的烏龜,那龜背上麵還刻著一行字。”

天子喘著粗氣,急問:“啥字?”

陳泰說:“當時,誰也不認識,連東佳書院的老先生也不認得,都說那根本就不是字,還說,誰要能認出了這行字,一定會變成瞎子。”

天子問:“你……難道你認出來了?”

陳泰說:“是啊,陛下,這是命數啊,我也是辨認了許久才認出來了,那些字是用反筆寫成的,上麵寫的是:嘉祐八年,天分義門。我剛認出這八個字,這就是寒門的八字啊,忽然射來一道一道強光,我的眼睛頃刻間變得格外明亮,把許多以前看不清楚的、平時看不清楚的東西一下全看清楚了,接著我眼前冒出一朵朵金花,一陣繽紛跳躍,漸漸黯淡下去,然後化成一片漆黑。那晚我眼睛疼了整整一夜,早晨起來,就發現什麼也看不見了。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日月啊,天意啊,陛下,這是天意啊!嘉祐八年,就是今年啊!”

天子聽了這樣一番奇譚,訕訕地沉吟了半刻,兩行淚水流了下來,一隻手就握著了陳泰的一隻手:“陳泰啊,你雖說是個鄉下人,卻一點也不傻啊!你且先回吧,雖然你看不見朕眼裏的淚水,也該知道朕已心如刀絞……”

陳泰方要跪下來磕頭謝恩,卻被天子攔住了,這一攔就有一串眼淚浸濕了陳泰的手腕,他的手腕一陣痙攣,一下跪在天子膝下大哭起來,趙禎天子也抱著陳泰哭了起來,這是一次悲愴的告別,真是如同生離死別。那老太監看了深感喪氣,卻又不忍把兩個抱在一起哭成一團的老頭拉開。

一場更悲愴的告別發生在兩個多月後,宋仁宗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三月,趙禎皇帝命江南西路轉運使謝景初率江州郡守呂誨等親臨江州義門,監戶分家析產。江州義門的一次分家也是如此的興師動眾,聲勢浩大。旌表台下,華蓋相接,三重門處,車馬擁門。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謝景初、呂誨率著大大小小的官吏魚貫而入,偌大的江州義門,一座民間故宮,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卻是一派和煦寧靜。

此時正是春耕季節,盡管主事陳泰已提前將分莊之事通報了家人,但這家裏還像往年一樣,該下地幹活還是下地幹活,該去都蠶院裏養蠶的還是去那兒養蠶。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如既往。倒是那些監戶分家析產的官員著急萬分,如果這三四千口人賴在這裏不走,他們將如何複命?他們知道天子也很著急,都快急死了。他們再三催促主事陳泰,陳泰卻是一臉泰然。臨近中午,打鼓山上終於響起了鼓聲,從田莊裏回來的勞力和在家裏當差的,像往常一樣走進了饋食堂。然而這卻是一頓非同尋常的盛筵,比那次祭祖大典還要豐盛。江州義門從不慢待客人,謝景初、呂誨一行也被請進饋食堂,和義門家眾一同共進午餐。但謝景初卻吃不下飯,隻喝了一點酒。此人與王安石等人被譽為“四賢”,他這樣一個被朝野稱道的賢士,真不知道天子怎麼派自己來幹這種缺德事,可他又怎敢違抗聖旨呢,諒這江州義門也不敢。他一直在偷偷打量那些默默地吃飯喝酒的家眾。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有這麼多人在一起吃飯,卻如此肅靜。他感覺自己有些發抖。

他悄聲對陳泰說:“泰公,你們……好像沒有一點分家的意思啊!”

陳泰點頭說:“江州義門,永不分離!”

這話讓謝景初差點昏過去了,但麵對這麼多家眾,卻又不敢發怒。隻在此時,他才意識到了天子的聖明,而包大人也說得沒錯啊,這家人看上去一團和氣,卻暗藏王氣。這讓他更加著急,唯恐完不成天子的囑托。他又暗暗牽了一下呂誨的衣角,低聲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呂誨是這次上疏非要把江州義門分析的人等之一,他一生為官三居諫職,皆以彈奏執政大臣而罷,時人推服其耿直,為北宋著名的敢諫之臣。此時他卻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吃著,喝著,酒足飯飽了,他還摸著自己的肚皮說:“我也不知吃過多少山珍海味,但還從未像今日吃出這般滋味啊。”他心裏當然比謝景初謝大人有數,這江州義門既然承諾了的事,那就是絕對做得出的,信義,也是義。

果然,江州義門不是沒有準備,而是早有準備。眾人吃過飯後,便朝著一個地方走去,大公堂。這是江州義門的議事大廳,此時卻是一個決定命運的地方。

先是主事陳泰的一番致辭:“我祖伯宣公以來一十餘代,萃族三千九百餘口,屢被皇恩,恪守祖訓,永世未曾分析。今因大臣文彥博、包拯、範師道、呂誨等上疏論陳泰家朝野太盛,宜為保全之計。今敕江南西路轉運使官謝景初、郡牧官呂誨、戶曹使者劉獻、本邑官穆恂、湖口鎮官範彬、會計使官王大遠,奉旨臨門,監護分析。……將知、守、繼等字號分派,大小共計二百九十一莊。依派拈閹,分遷於各路州、郡、鎮。外奉旨置買田地四十有三,不在閹內。嗚呼!由伯宣以至今日,二百八十餘秋,曆朝旌表,屢次敕差役而沐恩波。更承祖教,將百世一日,誰萌分析之心?今奉敕令,江州眾官臨門監析,事不容己。所分田宅,計:江南一百一十處,楚地接壤九十一處。外奉市買四十三莊,列在分外。今奉分之後,祖宗之莊雖析,子孫之心莫二。仍效前人之規,確稟義方之訓,往來無間,音訊莫疏,長幼必識,尊輩必辦。自一莊以至眾莊,惟以義門相繼,不以各處一方,而墜數百年之義風,則今日一義門,後日千百義門自此始矣!”

這原本是一篇開場白,聽起來卻像是閉幕詞。眾人一片靜穆,卻又毫無表情,而越是這樣沉默越是讓你探不出其內心的深淺。

接下來便是謝景初宣讀天子詔諭,那詔書就像一篇無比漫長的悼詞,曆數了“天命神師飛杖指基於江州德安縣長樂裏為居”以來,義門陳氏如何“持家有道,敦規有禮,室無私產,廚無別饌,大小知教,內外一心”,天子也非常理解江州義門麵臨分析而骨肉難舍難離的心情,“自世以世繼世,以代繩代,誠欲千百年,宛同一日,誰生分析之心”?天子也把促使江州義門分莊的責任推給了文彥博、包拯、範師道、呂誨等人,末了又情深義重地賜江州義門陳氏分莊詩一首:“江州久著義門莊,莊上分莊歲月長。蒂固根深誰與並,珠輝玉廊孰同行。謾誇詩禮追鄒魯,須信簪纓賽謝王。子孫各知遵義範,永於舜德有重光。”謝景初念得抑揚頓挫又幾度哽咽,有情何以堪之感,但義門子弟反應冷淡,依然是一片沉默,更沒有山呼萬歲、謝主隆恩的激動人心的場麵出現,他悄悄瞟了眾人一眼,隻見義門家眾“麵有慍色”,這讓他心裏一緊,沒有遲疑,趕緊又宣讀了皇上賜義門十二郎的詔書,大宋天子按十二派一口氣封了義門子弟十二個郎官,史稱“義門十二郞”:昊為思成郎,昪為彥成郎,晟為宗成郎,暠為延成郎,星為希成郎,晃為承成郎,冕為知成郎,旻為公成郎,暹為守成郎,顯為汝成郎,為才成郎,昂為繼成郎。這十二郎的名字之上都有一日朗照,以示為天子所賜,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天子用心之苦、寄寓之深,連一代賢士謝景初都在內心裏深深地折服了。

他又偷偷地瞟了眾人一眼,這一次果然有了反應,他未料到反應如此激烈,隻聽得突然一聲巨響,把謝景初那一幹監戶分家的大小官吏驚得魂飛魄散,太守呂誨直覺得眼前一黑,一隻手就按在了尚方寶劍上。一個英雄拔劍時實際上已是英雄氣短,而一個天子就是再仁慈,其實也是做了最後的準備的,而天子早已預料像謝景初這樣一個賢士未免有些婦人之仁,便授予更有鋒芒的郡守呂誨以尚方寶劍,在危急時刻以便行事。要不,他帶那麼多全副武裝的兵馬來幹什麼?這江州義門,實際上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了。一個瞎子看不見,但一個瞎子心裏早有數了,實在是命官監分,勢不容己啊,而要把這樣一大家人全須全尾地保全下來,除了奉旨分家析產,也實在是沒有更好的保全之計了。

不過,一把尚方寶劍最終沒有被太守呂誨拔出來,這激烈的反應也隻是讓眾人虛驚了一場,剛才那一聲巨響,是一口巨大的鍋被砸破了,三四千人吃飯的一口鍋,該有多大啊,十二條漢子才把它抬過來,正是那十二郎。他們喘著粗氣把一口大鍋抬進了大公堂,然後又猛地往地上一砸,黑乎乎的碎片撒了一地。在太守呂誨拔劍的一瞬,家眾們卻從容地撿拾著地上的碎片。他們把這大大小小的碎片一一撿拾起來,在心裏默數著,沒錯,絕對不會錯哦,大大小小正是一共二百九十又一塊。另外還有四十三塊呢,沒錯,摔倒門外邊去了。

這就是江州義門曆史上的第一次大分析,以宋太宗賜義門“知守宗希、公汝才思、彥成延繼”十二字派,將三千九百多義門子弟分派大小二百九十一莊,分遷於各路州鎮,另有外奉旨市買田宅四十三莊,不在鬮內。義門共計三百三十四莊,“江南一百一十處,楚地接壤九十一處,兩直、川、浙、廣、福,因官立產計九十處,外奉旨市買四十三處不在分內”,這些田莊遍布全國十八省七十二郡,幾乎分布於大半個中國。

從一個道人的開端預言,看看江州義門現在的實況,除了依然堅守在這片土地上的義門子弟,很多在外為官的子孫,也奉旨就近購買了田莊家產,所謂奉旨,是天聖初年宋仁宗“準敕下謂:義門且與眾戶不同,許從便置產。故得於江南、江東凡名區諸路市買田宅,大小三百九十一座,為子孫給衣食之業。外私置四十餘座”。這所有屬於江州義門的田莊,都是經曆了十多代人的不斷開拓經營而逐漸積累起來的。作為當時的天下第一家特大型的官戶,這次分家非同小可,不是家事而是國事,上有天子欽命,下有眾官監護,可見朝廷防範之緊,生怕出現了什麼亂子。

命運的抉擇又是絕對公平的,依派拈鬮,這些鬮兒都是主事陳泰做的,做得格外仔細,每一莊名都是具體到人名之下,莊名連著州縣名,部分莊名單獨出現,而陳泰呢,他什麼也看不見,隻把一個個寫著人名和田莊字號的紙團揉成一團,混在一起,這就更加保證了絕對的公平。而在他於密室裏揉搓著這一個個鬮兒時,他也許又一次感到了命運的啟示,抓鬮兒,抓鬮,就像門裏抓龜啊,他看見的那隻綠毛烏龜,那龜背上用反筆寫成的神秘文字,或許這真是命運的一種啟示。當他從密室裏走出來時,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已被揉成了一團,這每一個紙團裏麵裹著天子禦賜的各莊字號。一隻隻顫抖的手伸進紙團裏,牢牢地攥住一個紙團,然後緩緩地展開,他們的命運,他們子孫未來的命運,就裹在這一團紙裏,他們將要遷徙到哪裏,他們的路有多遠,那裏的土地是肥沃還是貧瘠,是風調雨順還是災難深重,一旦被你抓到,就是一個無怨無悔的決定。

三千九百多口人,吃完了他們最後的晚餐,這也是他們最後一頓團圓飯,然後就要連夜打點行裝,在第二天太陽在東佳山上升起時,他們按輩分輪番走進一座座祠堂,依次依派向列祖列宗告別,有些老人跪下去之後虛弱得再也爬不起來,他們至死也不願離開祖居,一雙老眼直直地望著神像,長久地跪著,竟然就在嫋嫋青煙與香火中咽掉了他們最後一口氣。還有一些後生仔居然違背了家法,一個個喝得爛醉如泥,然後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東皋嶺——旺公山,先祖旺公的墓碑上,印下了斑斑駁駁的痕跡,那是人們磕頭磕出來的。終於,上路了,或是並不遙遠的路,或是迢迢無期的路,或往東,或往西,或往南,或往北,或坐車,或行船,每個人都有一種向遙遠歲月深處進發的感覺,這無疑是中世紀的一次大規模遷徙,他們扶老攜幼,帶著分給他們的家什,趕著分給他們的牲口,看著眼前掠過一棵一棵的古柏,牌坊、墳塋、田地、莊稼,而一座民間的故宮,正在他們的視線裏黯然退出。這一隊隊人馬,最終都將在一個山坳裏分手,昔日的家人,眨眼間就變成了路人,彼此互道一聲珍重,走好,一路走好啊。爾後,他們便在各自的方向消逝。盡管他們正奔向不同的地方,但指引他們的卻是同樣的日月和星宿。

每一個莊首,在上路時都懷揣著一塊鐵鍋的碎片,每看著一隊人馬依依不舍地離去,一個失明的老人都要送到三重門外,一路叮嚀:“我家人自茲以往,莊雖析而心勿二,仍循孝義忠厚之訓,往來無間,音問莫疏……”他最終也要告別這義門祖居,但作為最後一個主事,他要送走這每一個朝夕相處的家人,方才會完成他最後的告別。他也將同樣懷揣著一塊鐵鍋的碎片,然後離去。或許在千百年之後,義門後世子孫有重新團聚之日,他們就可帶著一塊鐵鍋的碎片來這裏認祖歸宗,但願這碎片一塊也不少,拚在一起,又是一隻天衣無縫的大鍋,這是一個仁心義國的鐵證啊。

曆史的補丁

一個天下第一的特大型義門就這樣被肢解了,義門子孫從此散落在大半個中國,但他們也把一塊大鍋的碎片和一個義字帶到了全國各地,在他們新建的家園上,都在最醒目的地方掛上了義門世家的匾額,他們在各地建起的祠堂上,都有這樣一副楹聯:“義聚三千七百口人間第一,莊分七十二軍州天下無雙。”這個家破碎了,但在他們心裏,依然是義聚的天下第一家。許多年後,依然有人讚歎:“海內以義門著姓者,鹹推陳氏。”

當偌大的義門祖居變得空蕩蕩時,還有一支義門子孫留在這裏。分得江州義門祖居的為彥齊、彥衡兄弟倆。他們是幸運的,就是他們,給江州義門留下了一條尾巴,一直到十九世他們才在一場命定的滅頂之災降臨中真正分家。如果說江州義門真的延續了五百年,後麵那兩百年,就是他們一直在延續。

然而,往日的盛世已不複再現,再也沒有奇跡發生,甚至連民間傳說也很少了。而北方的那個王朝帝國在肢解了江州義門後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就在義門子弟奔向各自的田莊時,或許還在路上,或許還在他們之前,一代仁主趙禎便已溘然長逝。盡管他的出生充滿了傳奇,但他的死亡卻沒有太祖、太宗、真宗那樣多撲朔迷離的謎團和懸念,他安詳而平靜地死在一張屬於他的龍床上。這位在位四十一年的大宋天子,壽命也實在太短了一些,僅僅活了五十三歲。

宋仁宗駕崩的噩耗傳出,舉國哀慟,“京師罷市巷哭,數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於大內之前”,這些老百姓自發地焚燒紙錢的煙霧彌漫在京師上空,以致長時間“天日無光”,這又是不祥之兆了。不光是京師的老百姓這樣悲慟,連一些山溝裏的婦女們也頭戴紙糊的孝帽哀悼皇帝的駕崩。更讓人驚奇的是,仁宗的訃告送到遼國後,“燕境之人無遠近皆哭”,連“虜主”——遼國皇帝也握住宋朝使者的手號啕痛哭,他泣不成聲地說:“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四十二年的和平也真是來之不易。仁宗無疑不是那種馳騁疆場、神勇無比的天子,但仁宗的陵墓裏也有一件特殊的隨葬品,那就是一匹純白色的戰馬。有後世說,仁宗養兵百萬卻不求一戰,以不怒自威的方式讓環伺中原的西夏與北遼未敢犯我邊關。無論如何,天下蒼生還很少如此真心情願地為一個皇帝而失聲痛哭,這也許就是仁政的力量,這一直是聖主仁君的最高政治理想,又何嚐不是老百姓的最大的祈願。在宋仁宗之前,還沒有哪一個帝王被冠以仁主,古往今來隻有仁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