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終於可以翻開江州義門的最後一幅繪像了,大漢皇帝陳友諒公像。那首先飄入眼簾的依然是一撮山羊胡子,這樣一位一身戎裝、資貌偉岸的皇帝與統帥,因為有了這樣一撮善良的山羊胡須,和一個拈須微笑的淡定姿態,在我的想象中完全變了一個人,他那舉手投足間,更多的不是王氣而是義氣。如果這樣一個人做了天子,而且是真命天子,是否又會成為一代仁主呢?
這是多麼令人渴望的一種想象,江州義門子弟又驚喜地找回了一種失落已久蟄伏已久的王氣,他們紛紛裹上紅頭巾,從散落在各地的義莊裏投奔陳友諒,這是大漢皇帝麾下最忠誠的部隊,也是一支敢死隊。五百年家國啊,現在終於可以終結了,又一個陳氏帝國已經在血泊中誕生。他們試圖以軀為磚、以血為泥,建立起一個統馭天下、至公無私的仁心義國。這是一種多麼神聖的理想啊,他們並非為了一家一姓而戰,而是為了把這不義的天下從一個亂世中拯救出來,這無疑是一種崇高的、莊嚴的、帶著某種神性價值的拯救。當江淮大地覆蓋在一麵麵義旗之下時,他們為此而激動得泫然淚下又欣喜若狂,他們又怎不為七百年後陳姓子孫又出了一位真命天子而歡呼呢?“漢帝!漢帝!漢帝!”他們嘴裏發出來的聲音聽起來已不像人的聲音了,像一條條義犬衝著天上的太陽狂吠,隨著他們狂熱的叫喊,一陣陣熱浪向大漢皇帝撲來。他熱得有點受不了了,真有一點架在火爐上烤的感覺。他忽然對自己懷疑起來,就像那個被擁戴為帝的布販子一樣,他虛汗淋漓地問:“我是皇帝嗎?我這皇帝是真的還是假的?”
眾人紛紛舉起手中的戈矛與斧鉞高喊,漢帝!漢帝!漢帝!……
陳友諒大喊:“假的,假的,假的,我這皇帝現在還是假的,壯士們,隻有你們才能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
這說明大漢皇帝還很清醒,非常非常清醒。他渴望聽到的還不是這種忘乎所以的呼喊,而是血泊之中那衝啊殺啊的聲音。於是,他下令讓一個來自江州義門的工匠,用龍柏給他打造了一條巨大的樓船,他原本就是一個在水上誕生又在水上長大的漁家子,但他需要的不是一條漁船而是一座在水上航行的皇宮。就是在這條船上,大漢皇帝突然明白他真正的敵人其實不是那些連馬也不會騎了的韃虜,而是一個來自安徽鳳陽、也同樣頭裹紅巾的和尚,哪怕他裹著紅巾也是一個禿賊。
此刻,太陽正從一片祥雲裏透射過來,幾隻掠過長空的白鷺正朝著他前行的方向飛去。陳友諒佇立在大船頂樓,下意識地看著白鷺飛去的方向,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指點著那個方向問站在身邊的丞相張必先:“兄弟,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他叫張必先兄弟那是絕對沒錯的,盡管他已自立為帝,但他此時還不想裝模作樣地端起皇帝的架子,那什麼寡人啊愛卿啊,叫起來還讓他舌頭僵硬。而張必先是和他一同舉義的沔陽老鄉,兩人也早已結拜為生死與共、風雨同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兄弟,而他一旦稱帝,就拜張必先為大漢丞相。他兌現了自己的諾言,這也是千金難買的信義啊。他指著那個方向問時,張必先卻一頭霧水。這霧水也真的很大,兩人都在不停地揩拭臉上的水汽。陳友諒揩了揩臉上的水汽,又看了張必先一眼,才說:“許多年前我的一個先祖遇到了一位天師,就指著那個方向說,五百年家國啊!可是過了許多年,這話卻一直沒有應驗。”
張必先說:“沒錯啊,沒錯啊,現在不就應驗了!”
陳友諒若有所思地說:“何求五百年,若能真像大漢一樣,有四百多年,我也心滿意足了啊。”
張必先說:“我聽說那禿賊想在他家鄉鳳陽建都,陛下也可以在江州建都啊!天底下有哪個地方能比得上江州義門呢?那可是一個有九條江河環繞的地方,九江就像九龍啊!”
此言一出,陳友諒就噗地一下笑了,他倒不是笑張必先此言,他是笑張必先跟他裝傻。張必先其實早已知道陳友諒指著的方向是江州義門,但張必先卻故意假裝不知道。陳友諒覺得一個丞相還是傻一點兒好,哪怕是裝的。張必先更覺得一個丞相還是傻一點兒好,尤其是在皇帝麵前。兩人又議論起了那個禿賊,陳友諒實在不願和這個光頭和尚打仗,連朝他的禿頭上吐一口唾沫他也覺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他占領的土地此時是朱元璋的三倍,他麾下的兵將是朱元璋的五倍,至於那位光頭和尚的指揮才能,一提起來陳友諒更是大笑不止,聽說那禿驢,常常醉倒在馬肚子下呼呼大睡,連自己的坐騎是一匹馬還是一頭驢都不曉得了呢。陳友諒笑著說:“誰要是砍掉了那禿瓢,在他的耳朵眼裏撒一泡尿,我立馬就拜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
陳友諒說得一點也沒錯,朱元璋確實不是陳友諒的對手。當陳友諒被眾將領擁立為大漢皇帝時,朱元璋連王也不敢稱,當陳友諒率軍東征西討、氣勢洶洶時,朱元璋正膽小如鼠地到處築牆、打洞,把糧食偷偷地運到那些洞子裏去。這事,張必先自然也知道,聽說這是一個詭計多端、名叫朱升的儒士給朱元璋出的主意,“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而這正是張必先心裏最不踏實的,他覺得還是要提醒陳友諒一下的好,便說:“陛下,我看這禿賊也不可小覷啊,你聽他給自己取的名字,朱元璋,他把自己比作一塊誅(朱)滅元朝的圭玉啊,《禮記》中有句話,大宗執璋!可見他野心勃勃,現在他不稱王,是為了他以後稱帝,他想當獨霸天下的皇帝!”
剛才還嘻嘻哈哈的陳友諒,臉色一下黑了:“兄弟啊,這也是我最不放心的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我為什麼要這樣早早地稱帝呢,你們兄弟擁戴我,可那些諸侯卻恨死了我,搞得我四麵受敵,當年我先人陳勝公隻因不聽張耳、陳餘忠言,過早稱王,導致內部分裂,將領不服從命令,最終被秦軍各個擊破,我就怕這事又發生在我的身上啊。”
陳友諒或許是真的後悔了,但不該把責任一股腦兒全推給手下將領,在他稱帝之前,也曾有個睡眼惺忪的道人來拜訪他,盡管那人破衣爛衫,瘋瘋癲癲,陳友諒也沒有怠慢他,還特意賞飯,又親自陪酒。酒過三巡,陳友諒忽然說起了自己的一個夢:“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根大樹衝破了天,請問道長,不知何意?”
那道長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說:“我看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陳友諒一聽,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請教道長,此夢有何不好?”
那道長說:“一木破天,是個‘未’字,這說明大王夢寐以求之事,時機尚未成熟,不如先推遲幾年,再作計較。”
陳友諒當時聽了,一張臉也是突然黑了。不過,他還是客客氣氣地把這道人打發走了,沒過多久,他就在采石稱帝了。後來聽說,那道士騎在一頭驢子上路過采石,聽見眾將士大呼:漢帝!漢帝!漢帝!那道士也拍著驢子大笑:假的!假的!假的!這話讓陳友諒自己說那是謙遜,讓一個不知何所來而來、何所去而去的道人來說,卻讓他預感是某種讖言,他恨不得一刀割了那根亂嚼的舌根。如今看來,如果陳友諒緩幾年稱帝,繼續韜光養晦,天下興許還真的姓陳了,可惜了,可惜了啊,自陳朝滅亡以來,陳氏韜光養晦七百年,終於還是有點急不可耐了,他們已有七百餘年沒有嚐過做皇帝的滋味了。這也是陳氏離君臨天下最近的一次機會,但最終還是擦肩而過了。
對陳友諒的後悔和指責,丞相張必先也隻能勸慰一番:“陛下啊,這也許是天意啊,何況陛下和陳勝公是大不一樣的,當年勝公稱王之後便貪圖享樂,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然陛下卻未像他一樣呆在高大深邃的宮殿裏,而依然是披堅執銳,身先士卒,禦駕親征,這又是陳勝公怎能比的呢?又何況,如今天下大亂,而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以最強大的實力和大義,率先確立正統,讓天下歸心,雖說那些諸侯眼紅,但畢竟還是有很多人來投奔陛下啊!”
張必先這馬屁拍得高明,卻也是實情,凡事皆有利弊,陳友諒率先稱帝也不是一無是處,最重要的永遠不是一個過程,而是結果。眼下,擺在陳友諒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趁朱元璋的勢力尚未坐大,一舉攻克那禿賊盤踞的金陵,將那禿驢和他老婆馬大腳一舉生擒,當然還有那個老謀深算的劉伯溫。陳友諒甚至想好了,一定要把劉伯溫活捉過來為自己所用:“我手下要有個劉伯溫就好了啊!”這一句心裏的喟歎,他卻脫口而出了。
此言讓丞相張必先頓感慚愧,這劉伯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滿腹韜略,這又是他張必先怎敢比的。他十分真誠又有點酸溜溜地說:“若能如此,我一定讓賢,有劉伯溫相助,陛下定可收複天下,五百年家國可成也。”
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陳友諒率精兵三十萬,戰艦五千隻,一路攻城掠塞,直逼金陵——朱元璋的應天府。而當時朱元璋駐守金陵的兵將僅十萬餘,大軍壓境,而雙方力量又如此懸殊,朱元璋軍中的文武大臣亂成一團,有的主張投降,有的主張暫時放棄應天,以保存實力再作計較,也有人主張出擊,一決雌雄。隻有劉伯溫睜著兩眼,一言不發地出神。朱元璋便把他請到自己的臥室,問他如何應對。劉基說:“那些主張投降和逃跑者,應殺頭治罪!你別看陳友諒兵強勢眾,又連戰皆捷,這正是他忘乎所以的時候,就算他本人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他手下那些將士也早已得意忘形目空一切了。我們正可將計就計,暗設埋伏,誘其深入,一鼓可破!”朱元璋聽了,連連點頭。於是劉基設計,先遣人詐降,誘陳友諒夜來劫城,陳友諒可以輕視一個禿頭和尚,但實在不該如此輕信,或許真是被連戰皆捷衝昏了頭腦,否則你真是無法解釋。一個曆史事實已經注定,那晚陳友諒欽點精兵三十萬,以義門子弟兵為敢死隊,行至江東橋邊,然後用事先約定的暗號與那城中詐降者聯絡,卻無人應答。陳友諒感到不妙,正在疑惑間,四下伏兵一齊出擊,喊殺聲震天。而劉伯溫算得更準的是,此時必降一場暴雨。而這場暴雨神奇地降臨了,這讓猝不及防又不熟悉地形的漢軍像一隻隻落湯雞,慌不擇路地到處亂竄,一個個都撞到了朱元璋的槍口下。幸賴有五千義門子弟兵死死保駕,一路保護著陳友諒逃到江邊,誰知他們渡江用的戰艦此時早已被劉伯溫率兵偷走,江邊隻剩下了三百隻破舟。而此時,別說破舟,就是一根稻草他們也隻能一下抓緊了。然而這又是劉伯溫的奸計,陳友諒率敗軍爭先渡江逃命,在風雨飄搖中渡到江心,突聞火炮聲,那三百隻破舟在炮火的轟擊下,連船帶人又沉沒了一大半。劉伯溫一計連著一計,計計連環,編織成了一個個險惡的圈套。在陳友諒敗退之後,朱元璋又以陸路佯攻,而水路直取,乘勝收複太平,又一路攻下安慶、信州、兗州、江州,幾乎控製了江西大部,而原本是從倪文俊和徐壽輝那裏兼並而來的天完舊部,對陳友諒一直懷恨在心,此時趁亂紛紛倒戈,湖北蘄黃等地也相繼投降,他們可是真降而非詐降。
這一仗讓陳友諒元氣大傷,要不是義門子弟兵一路救駕保駕,連一條性命也丟了。最終,在丟了大半江山後,他隻能帶著殘兵敗將退守漢陽。
盡管打了一個以少勝多的大勝仗,但劉伯溫卻見好就收,而且連一點笑意也沒有,他可沒有陳友諒那樣大意輕敵,尤其懂得哀兵必勝的道理。他覺得可以收兵了,對朱元璋說:“此戰可保三年安寧,三年後必有一戰,一戰可定乾坤!”
但他沒說這個乾坤最終由誰來定,這給了朱元璋空前的壓力。他必須用三年的時間來為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決戰做好準備。而這三年裏陳友諒也在養精蓄銳,重整旗鼓。一條更大的樓船又打成了,率領一萬艘艦船出漢江、入長江,向鄱陽湖進發,這是那個時代最強大的航母編隊,此時陳友諒已擁有雄師百萬。這一次大漢皇帝陳友諒決不會像金陵之戰那樣輕敵,否則他也實在蠢透了,還當什麼皇帝。這一仗,甚至也不是為天下而戰,而是為一個大漢皇帝的威信和榮譽而戰,三年了,被一個光頭和尚打得狼狽大敗的事實,一直讓他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這一次若不生擒那個禿賊,還有那個劉伯溫,他覺得他已無顏回江州,更無顏麵對江州父老和義門子弟啊。
劉伯溫算得真準啊,這真是一場生死大決戰。
朱元璋和劉伯溫坐的那條船可比大漢皇帝的樓船小多了,渺小得在煙波浩渺的鄱陽湖上幾乎看不見。但陳友諒看見了,他看得還真準,就像劉伯溫算得一樣準。此時,那禿賊正和劉伯溫在船上鬼鬼祟祟地竊竊私語。一隻水鳥忽然撲棱棱飛了起來。撤,快撤!劉伯溫立即拉起朱元璋轉移到了另一條船上。這也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不就是一隻水鳥麼。但他們還未坐定,火炮聲就響了,陳友諒親自指揮艦船集中向朱元璋的指揮船開火,每一發火炮都打得很準,一條船很快就被打得粉身碎骨,想那禿賊和劉伯溫也該粉身碎骨了吧。大漢皇帝突然後悔起來,怎麼不抓活的呢,怎麼一下就把他們給消滅了呢?但陳友諒很快就知道了,他們隻是在一場大戰之前打掉了一個靶子,真正的大戰還沒有開始呢。當他得知朱元璋困守在洪都,立刻揮師,長途奔襲洪都。
盡管報仇心切,但陳友諒吸取了上次慘敗的教訓,也深諳了劉伯溫奸詐的詭計,並未立刻攻城,隻是把洪都圍困得如鐵桶一般,以他這六十萬大軍,困也要困死那禿賊。當朱元璋親率二十萬大軍突然出現時,陳友諒大驚,這禿賊是怎麼殺出重圍的呢?手下很快偵知,朱元璋根本不在洪都城裏,這又是那劉伯溫布下的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詭計。陳友諒急忙下令撤去包圍,把六十萬水軍全部撤到鄱陽湖裏,而水軍水戰正是陳友諒的優勢,他決定與朱元璋在鄱陽湖展開決戰。
這又是一次雙方實力極為懸殊的決戰,陳友諒擁有大批戰船,而且又高又大,在鄱陽湖上一字兒排開,威風凜凜,一眼望不到頭。又看朱元璋的水軍,盡是一些艨艟小船,東拚西湊也不過二三十萬,一看就處於下風。雙方連續激戰了三天,每一次都是朱元璋大敗,陳友諒終於又打出了大漢皇帝的威信和聲譽,但每一次他都見好就收,生怕又中了那禿驢的奸計。這也讓那禿驢傷透了腦筋,陳友諒兵強馬壯,他又難以誘敵深入,這如何是好?這時有部將郭興對他說:“雙方的兵力相差太遠,靠硬打硬拚是戰勝不了陳友諒的,非用火攻不可。”一語點醒了夢中人,當年赤壁之戰,能夠創造以少勝多的奇跡,不就是靠火攻嗎?所謂戰爭其實也是人類在不同時空中的重複,那諸葛亮的妙計,朱元璋當然也可以照用不誤。朱元璋立刻命令,在七條小船上滿載火藥,又命敢死隊駕駛這七條小船,在衝入敵陣後乘風點火。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但這東風卻苦等不至。
劉伯溫說:“隻管大膽前行,有風自來。”
那敢死隊的官兵將信將疑,隻好駕著七條小船慢慢向敵陣劃行。而這邊陳友諒的水師早已嚴陣以待,想那陳友諒又怎會和曹操犯一個同樣的錯誤呢。時值盛夏,陳友諒坐在樓船上納涼,這悶熱的夜晚寂靜得一絲風也沒有,但陳友諒卻沒有放鬆警惕,命軍士們把宿營的水域死死盯緊。而此時微風漸起,一陣陣清涼,讓那些原本疲倦的官兵打起了瞌睡,連陳友諒也不停地打起了哈欠。他一個長長的哈欠打了一半,湖風大作,吹得偌大的樓船也一陣搖晃。而此時朱元璋的那七條小船,正像箭一樣射來。
陳友諒並未看見那些船。陳友諒忽然感到一陣頭痛,頭痛欲裂。自從那次金陵慘敗之後,每到刮風下雨的日子,他這腦袋就一陣一陣地抽搐,仿佛有人在一箭一箭地射。此時,他一邊忍受著這種鑽心的疼痛,一邊憤怒地把那些打瞌睡的官兵用鞭子抽醒了。他命令,每條船的船頭船尾都要加派崗哨,嚴防敵軍偷襲。很快,他就聽見每一條船上都傳來了持續不斷的鞭子聲,這說明他的命令已經傳達到了每一條船上。他這才稍稍放心了。他剛回屋裏去躺下,迷迷瞪瞪地躺了一小會兒,忽然聽見外麵傳來官兵的驚呼,火,火,火!他立馬撿起滑落在船邊的戰袍披在身上,連頭盔也沒來得及戴好,就衝出了門外,在這漆黑無比的夜晚,隻見一條條火龍衝入了他的艦隊,還有一條直衝他的大船。風急火烈,漢軍的戰船全都被點燃了,火焰騰空,把湖水與天空都照得通紅,那船上的官兵撲通撲通地往下跳,而此時那禿驢又早已率二十萬水軍趕到,從四麵八方向漢軍發動了攻擊。可惜了,陳友諒擁有的號稱一百萬、最少也有六十萬的水軍,不是被烈火燒死,就是被湖水淹死,還有多少人被朱元璋俘虜了,陳友諒至死也不知道了。
但大漢皇帝陳友諒是決不能被那禿賊俘虜的,他帶著殘兵敗將且戰且退,欲向鄱陽湖口突圍,進入長江,但湖口早已被朱元璋派兵死死堵住了。此時兩軍已經過一夜一天的血戰,又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降臨。陳友諒依然保持一個大漢皇帝的威儀和鎮定,他仗劍登上船頂的瞭望台,看見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湖上桅杆如林,無數船隻正像潮水般浩蕩而來。他笑了。他不止一次想過,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親手揭開那禿瓢的天靈蓋,在裏麵盛滿劉伯溫那個魔鬼的鮮血,然後大笑著一飲而盡。而此時,他終於相信那禿驢一定有比自己更高明的地方。很多事情他都料到了,但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真的變成了第二個曹操,這一場鄱陽湖大戰也淪為了又一次赤壁之戰。千百年來人類仿佛在打同一場戰爭,歲月如同輪回。這能怪他麼?他不禁仗劍仰天大笑。但他的笑聲猝然中斷,腦袋又是一陣如箭穿過般的疼痛。他伸手去想把那頭痛欲裂的腦袋按一按,卻摸到了一支箭。千真萬確是一支箭,這支箭命中了他的左眼,穿透後顱。他把這支箭使勁拔了出來,舉在眼前端詳著,箭頭上沾著殷紅的鮮血和白色的腦漿。他端詳著,竟然一陣莫名的感動,眼眶還有點潮熱,那不是眼淚,而是烏黑的液汁。無邊的黑暗隨即籠罩了一切。
陳友諒三十九歲稱帝,四十三歲陣亡,正當盛年,如果沒有這致命的一箭,哪怕遭受了重挫,他一定還有重整旗鼓的機會,他絕對不是可以被愚弄和詭計擊敗的人。但是他死了,誰也不知道那致命的一箭到底是誰射出,戰後有人想爭此頭功,但我更相信《明史·陳友諒傳》的說法:“漢軍且鬥且走,日暮猶不解。友諒從舟中引首出,有所指,驟中流矢,貫睛及顱死。”驟中流矢,這更有宿命的意味。
永生之門
戰爭還將持續,至少還要持續五六個月。陳友諒死後,他兒子陳理被那些忠誠的將領擁立為漢帝,為大漢政權延續出了一段短暫的尾聲。盡管明朝的正史把朱元璋描寫得像一個父親那樣仁慈,但江州義門子弟卻從來沒有忘記他瘋狂的報複。哪怕瘋狂,那也是一種處心積慮的瘋狂。
或許朱元璋眼睜睜地看見了,在陳友諒陣亡之後,那支殺入敵陣的江州義門子弟兵。這命定已是一場失敗的戰鬥,這些義士已不是為了挽救一個短命的政權而戰,不求生,隻求死,當敵軍想要生擒他們時,他們竟然開始互相殘殺,最終沒有一個人成為朱元璋的俘虜,他們把這個大湖作為了他們最後的歸宿,這一湖的血水,將把他們的靈魂送回祖先的天堂。
或許朱元璋也早已知道那個祖先的天堂,他其實也不想瘋狂地報複,但他覺得有必要去那山溝裏看看。當炊煙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飄過來時,朱元璋的艦船已經在陳家灣靠岸。艾草坪的秋天是如此寧靜,隻有一隊陣容整齊的兵馬踏出的腳步聲。朱元璋絕對不是李成那樣的賊人,他治軍以紀律嚴明而聞名。不過這個很想立地成佛的和尚現在還不能放下屠刀,但他一定會做出嚴格的部署,誰去殺人,誰去放火,誰去挖陳友諒的祖墳,一一都有布置妥當。那些還在抵抗的義門子弟,無疑都應該全部殺掉,江州義門早已沒有了八百斤陳搏那樣的傳奇英雄。整整一百條義犬,還以為又是哪個天子給它們送來了香氣撲鼻的米饃,一個個搖頭擺尾,惹人憐愛,它們的狗皮很快被一張張地扒下了,扒下了也是一張張完整的狗皮,這些狗皮可以縫製成皮襖,在又一個寒冷的冬天來臨時,可以讓朱元璋麾下的將士們抵禦嚴寒。朱元璋愛吃狗腸子是眾所周知的,這是一個小乞兒當年的美食。看著一節一節抽出來的狗腸子又被血淋淋地翻卷過來,朱元璋克製著自己但他還是流淚了,他想起了自己當小乞兒時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父母兄長在一場瘟疫中接連倒斃之後,他真的就像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啊,而能夠讓他解解饞的,也隻有人家扔掉不要的狗腸子了。可惜,他後來當了和尚,就再也沒有沾過葷腥了,不過他倒是在一個老僧那裏學到了一點巫術,如果你想讓哪家人遭敗,有一個好辦法,那就是打狗淋血,你打死了他們家的狗,然後把狗血澆在這家人的大門口,這是很能殺威的。這事自然不用他操心,他手下的官兵正把一盆盆狗血潑在那三重門、旌表台和天子地上,一大片土地很快就變得血紅了。
然後,朱元璋又走進了義門正居。在這裏他們遭遇了一場小規模的抵抗,看著一具具死屍從裏麵拖出來,朱元璋覺得這樣的戰鬥太沒勁兒了。他看見了一口井,石砌的圍欄上,寫著兩個大字:泉源。是泉源,還是源泉呢?他看見了一隻掛在圍欄上的水瓢,舀了一瓢,正要嚐嚐,一個親兵趕緊把他攔住了:“主公,可別中毒了!”但朱元璋還是一飲而盡,然後又對那小親兵說:“你也嚐一嚐,真是甘甜無比啊!”一個念頭在腦子裏驀地一閃,這水又是從哪裏流來的呢?有人告訴他,這裏有一條叫石門溪的小河,河中又有一小山,將河流一分為二,其中一條流向義門,這就是江州義門那幾十口義井的泉源。是泉源,還是源泉呢?朱元璋忍不住問。他麾下的一個儒將聽見了,剛要回答,卻又閉嘴了。這小子,還真是聰明哪,他很快就給了主公另一種回答的方式。很快,他就帶了一夥人出了門,當然,他們沒有忘記要帶上炸藥。當朱元璋聽見遠處傳來的幾聲悶響時,他知道一個答案已經完成,石門溪中一座小石山兩側已經打通,一條河流已經改變了流向。
看到那儒將又帶著人回來了,朱元璋問,是泉源,還是源泉呢?
稟告主公,一潭死水!
朱元璋哼了一聲,然後又去看那些挖墳的人。
挖墳掘墓,是一件很累人的活兒,幹這活兒的都是一些很會挖洞的士卒。這也是朱元璋麾下的一支訓練有素的專業部隊,但不是為了掘人家的祖墳,而是為了深挖洞、廣積糧。但陳友諒的祖墳是必須挖掉的,這甚至是他來這裏的最重要的一個目的。整個過程進行得異常緩慢複雜,先要找到不知是被人還是被歲月掩埋的墓道,這樣才能尋找到一座座墳墓,然後砸開墓石,掘開墳墓。然而他們竟然挖到了十三座假墓。他們從旺公墓裏挖到了一條響尾蛇,第一個挖開墓穴的士兵被蛇咬了一口,連驚叫一聲也來不及就倒地身亡了。他們挖開機公墓穴,才發現那是一個陷阱,裏麵竟有暗設的機關,第一個挖開這墓穴的士兵喀嚓一聲就被一隻鏽跡斑斑的鐵夾子夾住了一條腿,他疼得呼爹喊娘,怎麼掙也掙脫不出來。他們挖開感公墓時,這墳墓一下坍塌下來,把五六個士卒一下活埋在裏麵了。他們挖開蘭(藍)公墓時,立刻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幽香,就在他們貪婪地呼吸著這撲鼻的異香時,又一個接一個地栽倒在地上。這哪是什麼幽香啊,這是一種年深月久的瘴氣。他們挖開了青公墓,卻突然捅開了一個馬蜂窩,數千隻馬蜂黑壓壓地追趕著那些掘墓的士卒,蜇得他們一個個喲喲喲地怪叫。他們挖開伉公墓時,倒是沒有遇到任何危險,裏麵埋著一部《易經》,一部《道德經》。他們挖開了崇公墓,這座銀青光祿大夫兼禦史大夫、上柱國賜紫金魚袋的大夫墓是很值得一挖的,但他們挖開一看,全都傻眼了,這巨大的墓穴裏竟然暗藏著一道門。
朱元璋還在半山腰爬著,突然聽見有人大喊:“門、門、門……我們找到一道門了!”
朱元璋突然加快了腳步,他久聞江湖傳說,江州義門除了那三重門,還有一道看不見的門,那才是江州義門真正的命門,這道門背朝地底,向天而開,你無法用東西南北來界定它的朝向,所有的方向都是它的方向。據說,每一代義門子弟中,隻有一個人能從這道門裏進出,開啟這道門的鑰匙也是江州義門最大的一個秘密,誰也沒有看見過,永遠都隻能從一個主事傳到另一個主事手裏。如果有哪一個主事透露了這個秘密,或遺失了這把鑰匙,他本人就會立即死亡,而江州義門也將遭受滅頂之災。除了他們,誰若是能發現這道門,從這道門裏鑽過去,誰就能夠成為真命天子,而且能得以永生。關於這道門的傳說,最早是從一些自稱是陳摶老祖的弟子們那裏傳出來的。據說陳摶老祖臨死的時候,曾對他的弟子們說:“我真後悔啊,我已修行一百二十年,之所以不能永生,就是錯過了那道門,我已經發現了,可我為什麼沒有走進去呢?”
如此說來,如果真有這座門的話,那就是一座永生之門。但也有人懷疑,說那根本不是什麼永生之門,那門後是江州義門藏寶的一個密室。五百年家國啊,又屢世受皇封旌表,這江州義門又有那麼多人封官拜將,哪怕是想當然,那寶貝疙瘩也一定不少,就算是尋常之物,藏了五百年,也成寶貝了。更有人懷疑,那也不是什麼藏寶的密室,而是一座私設的牢獄,一座暗無天日的黑牢,專門用來關押那些嚴重違反家法的義門子弟。這各種說法也都有各種說法的道理,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還是那句話,萬事皆有可能。
五百年來,又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找到這道門,李成那賊來找過,他想找到那些傳說中的寶貝,但連邊也沒有摸著。陳友諒也來找過,他是江州義門的後裔,他聽說那門背後有一件秘藏的黃袍。據說,他離這扇門已經很近了,幾乎就快要找到了,卻突然被一種聲音引向了另一個方向。他的宿命也因此注定。在陳友諒陣亡後,他的兒子陳理也悄悄來這裏找過,他發誓一定要完成父親的夙願,一定要找到這道門,但他還沒有開始找呢,朱元璋的大軍就追上來了,他隻能倉皇而逃。現在,輪到朱元璋了,他是離這道門最近的一個,一道傳說中的門居然被他麾下的士卒逼真地挖出來了。他氣喘籲籲地剛剛爬上山,一道門隨之消失,連那些士卒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突然就消失了。
門呢?朱元璋鼓著眼大聲問,門呢?門在哪兒?
真是活見鬼了,哪裏有什麼鬼門!眼前,隻有一個個挖開的空蕩蕩的墓穴,連骨骸也沒有看見。而那些士卒顯然比他更吃驚,剛才明明看見一道門,怎麼突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他們在發抖,他們挖墳時黏在臉上的泥土,在顫抖中簌簌地往下掉。
不過,朱元璋也沒有責備他們,一個士卒也許會對他撒謊,但這麼多士卒絕對不會集體對他撒謊,否則那真是一個彌天大謊了。他在一座墳墓邊上沉默地站了一小會兒,忽然從牙縫裏迸出這樣一句,挖完了?
一個掘墓的士卒說,完了。
朱元璋大聲問,真完了?
那些士卒齊聲回答,真完了!
朱元璋哼了一聲,又去看那些砍樹的人。
那些士卒已經砍了大半天了,東皋嶺上的山林差不多都被砍光了。他們當然不是為了砍樹,朱元璋和這些樹又無冤無仇,他砍這些樹幹什麼?但這裏的風水必須給毀掉,必須斬草除根,五百年家國啊,連一個夢也不能給他們留下。一座山上,所有的斧子都在砍,砍,砍,砍得白生生的樹木渣滓紛飛,一棵棵參天大樹傾斜著,傾斜著,然後轟然一聲倒下,天空在劇烈顫抖的樹枝間搖晃,驚飛了無數的白鷺和白鶴。這還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啊,這些白鷺和白鶴白得就像從天堂裏飛來的。朱元璋不禁想,這江州義門怎麼突然就有人想做皇帝呢?他們要在這裏老老實實地做一個農夫該有多好啊。如果他生在這樣一個家裏,他是絕對不會冒著殺頭的危險去反抗朝廷的。他這樣想的時候,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一個很古怪的問題,這山上別的樹都好砍,很容易就砍倒了,但那十九棵龍柏卻怎麼也砍不斷。那些士卒揮舞著斧鉞,那是世界上最鋒利的斧鉞,足以毀滅一個帝國,但卻怎麼也砍不斷這些龍柏。朱元璋從一個士卒手裏奪過斧子,他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使勁搓了搓,然後一斧子砍下去,隻見一道寒光閃過,挾著一股勁頭十足的風,喀嚓一聲就深深地砍進去了,可把斧鉞剛一抽出來,那樹幹上砍開的傷口又無聲地合攏了。這讓朱元璋驚呆了,他看著這棵粗壯的龍柏,黑著眼圈看了片刻,忽然說:“把鍬拿過來,老子也要在這裏栽一棵樹!”
他還真在這裏栽了一棵樹,栽在東皋嶺最高的地方,又用一盆一盆的血水把樹蔸上的土地澆透了。看著一棵高高在上的樹,他興奮地搓著手,又興奮地哼了一聲,然後又去看那些放火的人。
很多房子已經點燃了,這是李成那賊還沒有燒掉的房子,或是燒掉之後又被義門子弟重建起來的房子,不過這一次將要被徹頭徹尾地燒掉,這是朱元璋的性格,他是一個幹淨利落的人,他把任何事情都要幹到徹底的程度。大公堂門口已經架上了幹柴,在烈火裏焚燒的是江州義門世代珍藏的家乘譜牒、曆代皇帝旌表的詔書和一卷卷禦賜的書軸,還有許多田產的契書。一個家族最神聖的遺物,堆得像小山一樣,而火焰永遠是令人興奮的東西,還有什麼比火焰更能產生一種破壞和毀滅的快感呢?你甚至根本不用下命令,它自己就會燃燒起來。但朱元璋還是在激動地大喊,燒,燒,燒燒燒……他要燒毀的不是別的,而是江州義門五百年的曆史。當曆史沒有了物證,便淪為了純粹的傳說。五百年家國啊,他必須徹底毀滅掉這個家族的全部幻想。他聽見了,在燃燒的劈啪聲中似有無數幽靈鬼影在烈焰中發出慘叫,這讓他一時心醉神迷。但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至少有一樣東西是不能燒掉的,三十三條家法!三十三條家法呢?他一下撲向了火焰,那是一個如同火中取栗的姿態。
最後,他還想看看已經殺了多少人了。是的,這是最後的一件事。殺一個人好像是挺容易的事情,脖子一抹就完蛋了。但一下要殺這麼多人,還是把那些士卒累得夠嗆。朱元璋踩著一具具死屍,走向一個士卒,問:“差不多了吧?”那士卒趕緊抹了一下臉,他臉上濺滿了血,但他手上的血比臉上還多,這一抹,一張臉就像在血盆子裏撈起來的。他就這樣血淋淋地看著自己的主公,說:“還有幾百個呢,估計要殺到明天天亮。”朱元璋哼了一聲,把目光從一張張血紅的臉上移開,然後低頭看著一具具橫陳在地上的屍體,他的目光小心翼翼,仿佛隻要看一眼,一具僵硬的屍體就會陡地站起來了。這讓朱元璋看了很生氣,他朝那些士卒發火了,這些王八蛋真是蠢死了,連人也不會殺。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挖個大土坑,把這些該死的人全都埋了,當然不是活埋,那就了無新意了,他想出的這個點子可要聰明得多,隻把那些該死的人的身體埋在泥土裏麵,露出一顆顆腦袋,然後讓劊子手用斧鉞齊脖頸那裏削去。這樣一來事情變得相當簡單了,也更加幹淨利落。那個滿臉鮮血的士卒試了一下,他手執明晃晃的斧鉞對著那些露出地麵的人頭嗖嗖嗖地削過去,快得就像刈草一樣,一大片人頭滿地翻滾,那砍斷了的脖子,血像噴泉一樣噴出。朱元璋後退了幾步,他可不想讓身上沾上血跡。不過,這真還是個好主意。後來,他還用這種方式殺過和尚。盡管他本人在皇覺寺裏當過和尚,但他特別討厭和尚,尤其是當了皇上之後,他一看見和尚就頓生殺意。他後來也是采用這種方式,還專門成立了一個“鏟頭會”來處死和尚。那些專業的劊子手鏟頭的技術也越來越高。
朱元璋哼了一聲說,還愣著幹什麼,把那些沒殺的人都押過來!
那些人一個個衣衫襤褸,五花大綁,都是一些婦女、老人和孩子。看著他們,朱元璋突然感到自己失敗得要命,把這樣一群老幼婦孺殺了,還不如去殺幾條狗呢。他疼愛地摸著一個孩子的腦袋問:“你是想死呢還是想活呢?”那孩子低下頭,低聲說,想死。那聲音低得就像吐出了一個秘密。朱元璋撲哧一聲笑了,對那些殺人如麻的士卒說:“你瞅瞅這麼一丁點兒大的孩子,他就想死了,可你怎麼下得了手呢,簡直是害性命呢!”他的心可能真的軟了,把他們放了吧,就放這老老少少一條活路吧。當然,不能像放羊似的就這麼放了,這些低著頭的孩子最終也是要昂著頭長大的,絕對不能讓他們重新昂起頭來,這每個人都要用燒紅的烙鐵在額頭上打上記號,他們不是江州義門嗎?那就把他們編為伏、仁、義、禮、智、信、捕七個字號,他隻在一頭一尾加了兩個字,第一個就是要讓他們永遠臉向下,體前屈,這才適合世世代代在船上生活,讓他們以這樣一種姿態去撈點小魚小蝦過日子吧,那最後一個字,是朱元璋必須做好的最後一種準備,如果這些家夥在某一天不想捕魚了,突然又冒出了陳友諒那樣一個人來,就把他們捕捉起來。當烙鐵燙著皮肉的焦糊味開始在艾草坪彌漫時,朱元璋的臉上蕩漾著難得一見的笑意。
——這不是傳說,而是一個曆史事實,在朱元璋血洗義門之前,江州義門仍聚居了一千二百多人,這次被朱元璋抄斬八百多人,房屋全被焚毀,自此江州義門已成絕戶,義門陳村從此沒有陳姓。還有三四百沒有殺死的人呢,全部被朱元璋編入丐戶。史載:“明太祖滅陳友諒,俘其子孫九族貶入舟居,賤樂戶,不與齊民齒。”除了義門陳氏子孫,當時,共有陳、林、黃等南方八姓都與朱元璋作對,尤其是讀書的士人。朱元璋便將這些人全都驅逐到江河湖海,他們後來大都漂泊到了閩粵等沿海邊遠省份,這才有後來福建陳林半天下之說,而陳氏則成了廣東第一大姓。
這也是疍民的一個源頭,也是江州義門子孫的第二次大遷徙。當每一個人的額頭上打下烙印後,他們被徹底地從艾草坪那祖先的天堂裏掃地出門,像攆鴨子一樣被攆進了水裏。這是江州義門子孫最後的命運,也是陳氏家族史上最悲慘最屈辱的一頁。
對於疍民的起源和形成,對於他們的存在,自古以來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而各地疍民對自身起源的說法也紛繁不一。有一種明顯的望文生義之說,他們居以為家的舟楫外形酷似漂浮於水上的蛋殼,他們在風裏浪裏漂泊時,生命就如同蛋殼一般脆弱。疍民,實為蛋民啊。在明清閩粵的一些舊誌中,把疍民稱為“曲蹄”,“……俗呼曲蹄,以處舟中,其腳常彎曲不舒故”。這裏麵無疑含有對疍民的歧視和矮化,但也是非常形象的描述,他們並非天生就是“曲蹄”,這種體征的形成與這些疍民長年累月在狹窄低矮的船艙中屈膝睡覺、盤腿坐地、叉開雙腿勞作的生活方式有直接的關係,偶爾上岸了也彎曲著腿部行走,即羅圈腿,呼為“曲蹄”是很準確的。——這也的確是一群世世代代被扭曲了的生命。
他們大多漂泊在江浙閩粵等沿海一帶,或在長江、珠江等江南的大河裏漂泊,還有的甚至漂泊到了台灣、港澳、琉球群島和南洋諸國。有人把他們稱之為中國的水上吉普賽。疍民以陳姓最多,於此可見,疍民即墮民,疍戶即丐戶。同那些所謂“瑤蠻之類”相比,疍民的社會地位更加低下,他們被官方和岸上人視為賤民,呼為“疍家賊”。他們被永遠剝奪土地,世世代代隻能操舟為業,並由江湖上各個碼頭上的把總嚴加管理,不準上岸居住,不準與岸上的人通婚,他們的女兒隻能嫁給地位最低賤的樂戶、丐戶,他們的兒子也隻能娶樂戶、丐戶的女兒為妻。他們不準讀書識字,不準參加科舉考試、不準選拔為官吏。他們還必須按人頭歲納漁課,男人每人征銀五分,女人每人征銀四分。他們隻能窮盡一生漂泊於水上,子子孫孫漂泊在水上,以一葉扁舟為家,以捕魚為生,如文獻所載,“其人以舟為居,以漁為業,浮家泛宅,遂潮往來,江幹海澨,隨處棲泊。各分港澳,不相淩躐。間有結廬岸上者,蓋亦不業商賈,不事工作,習於卑賤,不齒平民……”
他們也沒有血緣聚居的族群,不準修建自己的祠堂,不準編修譜牒。朱元璋這一招還真是陰毒,沒有了宗祠譜牒,也就是沒有血緣存在的依據,沒有了曆史,時間長了,這些疍戶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他們在不停的漂泊中,也為著迎合某些較強勢的水上族群不斷地改變自己的姓氏,遇郭強則姓郭,遇陳強則姓陳,這樣改來改去變幻不定,早已讓他們無法通過清晰的血脈尋找到自己的祖先。
這是永遠沒有岸的漂泊,他們生無插錐之地,死無葬身之地,活著的每一刻,對於他們都是永無盡頭的漂泊,父親漂泊了一生,兒子、孫子、子子孫孫還將繼續漂泊,沒有人把他們從無邊的苦海中搭救出來,他們隻能孤單地活在自己的哭聲和大海的濤聲裏,連海裏孤立的礁石也不如。那脆弱的舢板根本無法抵擋大海上的風暴,家破人亡是疍家人庸常的命運,一個浪頭,一個漩渦,一次隨時都會襲來的台風,眨眼間就可能會讓他們卑微的身家性命在世界上徹底消失,而在一場又一場風暴中活下來的每一個人都是奇跡。哪怕再卑微的生命,也會有對死亡的本能恐懼。而哪怕九死一生活到天年,最終卻連個埋骨的地方也沒有,隻能扔進大海裏喂魚。人間所有最惡毒的詛咒,都將被他們以生命去驗證。
疍家人的許多風俗,都與對水的恐懼有關。他們忌人從船前經過,認為這可能是溺水而亡的浮屍——俗稱“水馬”,但一旦真的遇上浮屍就必須馬上打撈上來,還必須撲放著,以避免鬼魂作祟。對於溺水者,疍民禁忌直接施救,常有三沉三浮之後再救的習慣。他們忌說“退”、“橫”等字眼,尤其忌見反複之物,比如鍋盆不能翻覆、吃魚不能翻麵,此外還忌食魚眼,疍家船有一個明顯特征,船頭刻畫著醒目的魚眼,以保佑他們的船避免觸礁。世間隻有觸礁的船,卻從未見過觸礁的魚,疍家人的性命實在連魚也不如啊。
疍家人上岸的渺茫希冀,在明嘉靖年間開始依稀浮現,根據《廣東頒誌》透出的信息,那時已有少量的疍民開始向岸上悄悄發展,演變成了“兩棲疍民”,這些人被稱為“歇家”。但這種所謂的歇家人逐漸形成一定的聚居圈,應該是清雍正年間了。同明朝比,清朝對疍民似乎多了一絲寬容,但並未形成製度性安排。疍民上岸大多是偷偷摸摸的,隨機性的,他們在海上和縱橫交錯的河道上漂流,漂到哪裏,如果發現了一塊人跡罕至的荒地,便在那裏搭拉個茅寮住下,如今東莞沙田等沿海一帶,就有很多這樣荒蕪的灘塗和沙洲,這裏也是疍民上岸聚居比較集中的地方。在沙田的一座小島上,我特意去造訪了他們,很多疍民依然還住寮屋裏,寮屋後麵的樹幹上就係著他們的疍家船,在漂滿了浮萍的潮汐中起伏。
這是一個我親眼驗證了的事實,卻無從走進他們的生活,他們至今對來自岸上的人充滿了警覺和戒備,而他們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據說那還是元朝末年的語言。
無數時光遠去,一場腥風血雨早已停息,隻有我還下意識地瞅著東皋山上的天空。
我這樣歪著頭仰望天空時,整個世界都是歪斜的。這是我的錯覺,與世界的傾向無關。想象那些被仁慈的洪武皇帝最後放生的人類,我腦子裏還有些東西在不停地吼叫,那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大風。風是從他們踉蹌走出一條山坳的那一刻開始刮的。他們就像一群在火焰與刀尖上僥幸逃生的螞蟻,已經無法完成一次告別的儀式。但哪怕真是螞蟻,如果天地間缺少了這麼一些渺小而卑微的生靈,你也會感到這個世界多麼空洞。
朱元璋真是一個幹淨利落的人,艾草坪上幾乎連廢墟都沒有了。我一直在一個不存在的地方徘徊,那些從晚唐一直長到明初的大樹呢?這裏依然生長著許多參天古木,但不知道還是不是那十九棵龍柏。在深重的樹陰掩映下,有一段在泥土裏漚得發黑的殘牆,一塊半截埋在土裏的石碑上麵,隻剩下了半個繁體的義字。此刻,我正在蹲下身子,久久地凝視著那半個字,當我用手指敲擊著時,我聽見了一種渾濁低沉的聲音,仿佛在訴說一些古老的箴言。
很想看看朱元璋手植的那棵樹,它在艾草坪生長了三十一年,這樣長的時間,已足以讓一棵樹長得根深葉茂了。明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閏五月,艾草坪浸淫在梅雨季節,一聲霹靂,將朱元璋手植的那棵龍柏攔腰擊斷,就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在應天府的一張龍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享年七十,葬孝陵,廟號太祖。這個把英明和殘暴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真命天子,在遺詔中對自己在位三十一年的功過作了一番坦蕩的評說:“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於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臨死時,他下令廢除在臉皮上刻字、砍斷手足、割掉鼻子、閹割等酷刑。到底是什麼使這位天子暴戾的內心變得柔軟了呢?或許就是他最終悟到的所謂萬物自然之理吧。
相傳,朱元璋在彌留之際連聲呼喊:“門、門、門……我找到了那道門!”
我幾乎要笑了。這樣的傳說虛假得要命,對那道門我也毫無興趣,但我很想去看看另一個地方,一個被遺忘被湮沒已久的地方。此時,我正朝著一個大湖的方向走,就像那些額頭上用烈火打上了烙印的陳氏疍民一樣,一直不停地走,走向一個家族最後的命運。
路過一條溪河,不用問我也知道,這就是那條傳說中的石門溪。走到了一個分水嶺,但沒看見河流中的那座小石山,看見的是一座水電站。這個季節,水很大,發電機的轟鳴聲讓我的心髒劇烈地震動。在漩渦與渾濁的水流之下,埋伏著各種暗設的機關。我沒有走過去,就跨過了一座橋。這溪河上有很多橋,樟榆橋、石崖橋、狀元橋,這每一座橋都有古老的來曆,都有久遠的故事,聽說這些橋都是江州義門當年修起來的,也隻有他們才擁有這樣的實力,而被人們念叨得最多的還是一座陳家橋。它位於從德安城通往江州義門的必經之路上,早先這裏是沒有橋的,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從溪河中跋涉而過,一到山洪暴漲的季節,一條路就斷了。江州義門便在這裏架橋修路,而老天爺似乎故意要製造一個感天動地的故事,一座橋眼看著就要架起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將十幾個建橋的義門子弟狂暴地席卷而去,化為一個義滿天下、流傳千古的故事,至今猶在民間流傳。
但陳家灣不是一個傳說,而是鄱陽湖上的一個石碼頭。這碼頭最早是江州義門那個神奇的酒肆直接催生的。大學士陳伉的聲望是在酒肆裏建立起來的,但他的眼光總是下意識地瞅著另一個方向。在酒肆開張後不久,義門子弟就開始為這個家族打造船隻了,他們為江州義門打造出了另一種命運的形狀。一千年後鄱陽湖上已修起了一座巨大的水庫,大片的土地被人類直接從湖水裏圍墾出來,陳家灣變成了如今的陳家畹。——古代稱三十畝為一畹,隻有圍墾淤積的平原上才有這樣的大田。聽這裏的老鄉們說,當年修水庫時,有人在那些早已被歲月填平的古河道裏挖出過十多條古代商船,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是巨大的棺材呢,但棺材不可能是敞開著的,也不可能有這樣大,隻有船才會這樣敞開自己,是船啊,哪怕隻剩下一部分殘骸,那也是船啊。按照這些老鄉們的描述,我可以想象出那些船的樣子,它們長十餘丈,寬約兩丈,在那個時代這無疑已是了不起的大船了,船頭翹起很高,畫著兩隻青魚的眼睛,船尾也是揚起的,如青魚的尾翼,它們像一條條青魚那樣在水中遊弋,它們的身體是那麼迷人,渾身閃著光,每一條船帆上都高懸著一個繁體的義字,隔著一千年歲月你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這些船,在江湖傳說中都呼之為義船。隻是那時,還很少有義門子弟知道,這些船將會成為他們最後的命運。
我問這些船的骨骸在哪裏?人類應該專門建一座博物館來安放它們。我注意到那位老農的興奮,嗨,他說,好多東西啊,一下子就搶光了。從他的興奮中我得知他們當年搶光了的東西是一些古錢幣、銀元、青瓷或粉彩的壇壇罐罐,那可能是江州義門裝酒用的。但我更關心的還是那些船,那位老農說,嗨嗨,燒了,全燒了,那是冬天,大雪天啊,大夥正愁沒柴燒呢,沒想到挖出了這麼多木頭,那船板真好燒啊,火旺得很哪!但老漢接下來表情忽然變了,從亢奮一下變得無比驚奇,這可能就是他四十多年前的真實表情,他看見了,他在燃燒的火焰中忽然看見了一個閃耀著的義字,很多人都吃驚地看見了,但一個古老的漢字筆畫太多,很多人都不認得。
我又想笑了。我想,哪怕那些古船全都被燒掉了,一座石碼頭是不可能化為灰燼的,人類已經燒毀了太多的東西,但至今還無法燒毀石頭。這讓我疲憊不堪地尋找了很久,卻連一點遺跡也沒有覓見。我想它已經陷入很深的地底下,深得如同一個淵藪,也隻有這樣,它才不至於被人類發現和毀滅。此刻,我感覺我就在這淵藪之上行走,在我腳下很深的地方,也許埋葬著一條狹長的石板路,一座苔蘚蔓延的石碼頭,也許還有千百年前的漁人、纖夫、水手和腳夫們踩得凹下去的痕跡。站在這裏,凝視或眺望,盡管什麼也看不見了,但隻要往這裏一站,一個煙波浩渺的大湖如在眼前,我愣愣地看著一條條即將揚帆遠航的船,看著一根根桅杆在一個大湖裏林立著,有那麼一群身強力壯、血氣方剛的義門子弟,打著赤膊,穿著中世紀船夫肥大的褲衩,他們已把纜繩解開,他們隨時準備升帆,隻等一聲令下了,出江啊!一聲拉長了嗓門的吆喝,立刻回蕩起不絕於耳的喊叫聲,出——江——啊……
這僅僅隻是一個故事的開端,但一直沒有結尾,也許永遠沒有結尾。一條條船在我的想象中離岸而去,一麵麵白帆在風中升起,開始駛向一個未知的方向,從第一條船開始,漸漸走成一個絡繹不絕的船隊。我知道,這些船隻中至少有一條,最終把我的直係先祖載到了我現在的故鄉,洞庭湖和長江中遊交彙處那一片開滿了蓼頭花的河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