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所謂後來離宋仁宗駕崩也不過六十餘年,但仁宗皇帝那仁者無敵、不怒自威的局麵實在難以為繼,一個王朝轉眼就被那些騎著高頭大馬、響亮地甩著馬鞭的胡騎打得落荒而逃。這些縱馬馳驅的女真人,頃刻間就占據了北宋的大地,他們開始大肆盜掘宋陵,其實也不是盜掘,這是一群全副武裝的掘墓人,他們扮演的就是為北宋王朝掘墓的曆史角色。但據說,他們懾於宋仁宗的威名,唯獨沒有對昭陵下手,史稱“唯昭陵如故”。但哪怕宋仁宗能夠保存一副完整的骨骸,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帝國和子孫在鐵蹄的踐踏下孤獨無助地流淚。幸運的是,這個即將覆沒的帝國還有嶽飛和他的嶽家軍在滿江紅中浴血奮戰,還有那些被他以仁慈的方式遷徙到各地的義門子弟在胡馬長嘯中紛紛奔赴抗金前線,然後又在一場注定失敗的戰爭中化身為英烈。他們永遠是帝國最忠誠的義士,也是最仁義的英雄。對於他們,仁義從來不是騙人的,它最終被一個後世智者揭穿,仁義是要吃人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無數義門子孫又將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填進這個偉大詞語的軀殼。
無盡的悲歌之中,也有一個永不言敗的義門子孫給後世帶來了些許的安慰。這是一個不可戰勝的人,至少在宋史上,他被描繪成了一個不可戰勝的角色。
先交代一下他的身世,陳規,字元則,密州安丘人,江州義門遷往密州一支的後裔。陳規中明法科進士,他原本是一位文官。崇文抑武,有宋以來一直就是帝國的悖論,也是宋朝積貧積弱的一個原因。而真正到了國難當頭的時刻,那些宋朝的將軍一個個如臨大敵地擺出種種架勢,轉眼間就變成了一群被金兵追趕的鴨子。這時候,一些手無寸鐵的文官也就隻能就地轉為戰將了,陳規便是其中之一。這種角色轉換發生得太快,讓許多人始料未及的。第一個始料未及的是“靖康之變”。宋遼在長時間的對峙之後,未曾想到北方還有另一種力量正在崛起,而一旦發現他們已經變得勢不可擋。當金軍在靖康二年春天一舉攻破東京,北宋朝廷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做了太上皇的宋徽宗和他的兒子宋欽宗就成了女真人的俘虜,對待這一對位居九五之尊的父子倆,他們就像對待兩隻捉到的猴子一樣盡情地調戲侮辱,金太宗封徽宗為昏德公、欽宗為重昏侯,並將把他們囚禁在遙遠而寒冷的北國邊陲小鎮五國城(今黑龍江依蘭縣),五年後,宋徽宗病死於五國城,連同他最後寫出的詩歌一起被火葬。而身體孱弱、患有嚴重風疾的宋欽宗則被馬蹄踐踏而死。隨兩位大宋皇帝一起被擄走的還有後妃、皇子、宗室、貴卿等數千人,東京城被金兵洗劫一空,至此,北宋滅亡。這也是漢民族曆史上永遠與恥辱聯係在一起的年頭,也是永不愈合的傷口,史稱“靖康之恥”。
南下的金兵一路長驅直入,殺死鎮海軍節度使劉延慶,他的部下祝進和王在率殘部逃走,或是擔心會受到南宋朝廷的懲罰,這兩人幹脆做了盜賊。陳規時任安陸縣令,他一個七品芝麻官兒,盡管地位卑微,但國有大難,對義門子孫都意味著一種召喚。在大宋的殘兵敗將們向南落荒而逃時,他卻率領著一支臨時拉起的隊伍去北方勤王。風蕭蕭兮易水寒,過了汴州,又到蔡州,他這點兵再也打不過去了,隻好打道回府。此時,已經做了盜賊的祝進不敢攻擊金兵,卻率兵攻打還沒有被金軍占領的德安府。這個德安不是江西德安,而在現在的湖北安陸,府址就設在安陸縣治,這正是陳規管轄的地盤,但他頭上還有太守這個頂頭上司。這個太守不經打,很快就棄城逃跑了。眼看一座城池就要淪入賊手,當地老百姓一致擁戴陳規,請他擔任太守,執掌政事。而所謂政事已經變成了軍事。陳規沒有推辭,義不容辭。他立馬就開始整合城中的兵馬,派神射手張立率兵反擊祝進。祝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大敗而逃。但勝利不會來得如此輕易,祝進很快又和另一個盜賊王在組成數萬人的聯軍,再次來攻打德安府,這一次他們調來了那個時代的重兵器,用炮石和鵝車猛攻安陸城東麵,眼看著一道城垣快守不住了,有的守軍準備撤退,這時陳規走上了前線,一個文官親自指揮作戰,這種角色異位的反差,讓守軍感到特別悲壯,頃刻間,喊殺聲震天,而那早已停息的戰鼓又被擂響了。這氣勢先就讓祝進與王在害怕了,他們也曾是宋朝軍人,深知宋軍毫無戰鬥力,基本上是一觸即潰,而當他們遇到了這樣一支宋軍,他們感到很突然,突然就害怕起來了。而陳規還真是指揮有方,趁士氣大振,對賊軍發起了一次次反攻。當城下又變成了空曠的大地,賊軍已經不見了蹤影。
然而,這還隻是德安保衛戰的初戰,他們還將麵對更強大的敵人。在宋朝廷被金兵一路驅趕到江南之後,江北已經處於失控的狀態,很多野心勃勃的所謂賊寇,以為又一個戰國時代來臨,趁機占地為王。像陳規這樣堅守在江北的守將,既是堅守,也是困守。在各路兵馬的混戰中,也有人想要招降陳規,而隻要誰來勸降,他立即就用鐐銬拘禁來者。對那個沒有出息的朝廷,他隻能以堅貞來表達一個義門子孫的忠心不二。對這樣一塊硬骨頭,除了把他戰勝、把他殺死,你已經沒有別的方式。
南宋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六月,宋襄陽府郢州鎮撫使李橫不去攻打金兵,卻借故率軍圍攻德安府,此人很懂戰術,在德安城西北造天橋、填外壕,然後鼓眾攻城。陳規這時已被朝廷任命為德安府、複州、漢陽軍鎮撫使,雖為同一級別的將軍,但他的軍事實力遠不如李橫。盡管敵眾我寡,但陳規毫無懼色,率軍民據城抗擊。敵軍在集中火力數日猛攻之後,摧毀了守軍的炮火陣地。激戰中,陳規依然端坐城樓,一發火炮打來,他的腳受傷了,鮮血直流,但他容色不變。李橫軍圍城七十餘日,城中糧餉告罄。在告急聲不斷傳來時,已經多日未踏入家中一步的陳規,終於踏進了家門,他是來看看家中還有多少糧食,這是一家老幼的救命糧。他命令親兵,把這些糧食全部拿出來,分給那些最需要糧食的士卒。這雖是杯水車薪,但士兵們非常感動,於是士氣大振,他們發誓要為將軍戰死。李橫見城池久攻不下,又心生一計,派人來議和,隻要城中送一個美女給他,就可以罷兵。他的要求不高,哪怕妓女也行。這讓眾將有些動心,一座孤城此時已至絕境,如果能讓一個婦人救活一座城池和一城的老百姓,這還真是值得。相傳,當時城中還真有很多美女,為了救一城的老百姓,紛紛請求,以身飼狼。這讓陳規鼻子一酸,眼淚湧了出來。他微閉著兩眼,依然堅決搖頭。他說,如果這樣做,不僅不仁不義,而且,就算你送給李橫一個美女,他也決不會退兵。眼下,最重要的是尋找機會,打敗敵軍。他就不相信,這把一座城池圍得如鐵桶一般的敵軍,就沒有任何空子可鑽,沒有空子,也要撕開一道裂口。果然,一次,在守軍的反擊下,陳規發現李橫修建的一道濠橋毀壞了。趁著敵軍搶修濠橋時,陳規抓住了這個戰機,他親率六十人手持火槍從西門殺出,先燒毀了李橫攻城的天橋,又以火牛陣作為輔助,猛攻李橫精心營造的各種攻城設施,頃刻間,火光衝天,濃煙四起,大火從天橋一直延燒到敵營。火焰中,如同群魔亂舞,那些著了火的敵軍,掙紮、翻滾、喊爹叫娘,讓陳規看見了都心酸。李橫見大勢已去,一雙眼裏噴出火焰,他看了這座他苦攻數月但最終也沒有攻克的城池,無奈地揮了一下手,下令撤軍。
一場真正的血戰也許遠遠不止我描寫的這樣簡單,德安之戰,是宋史上一次非常成功的戰例。從這兩次德安保衛戰也能看出,陳規雖為文官,但在用兵上很講究策略,能夠因人製宜也能因勢利導地采取不同的戰術。南宋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已是宋孝宗主政的年代,他曾下詔刻印陳規所寫的《德安守城錄》頒行天下,作為其他將領的參考和借鑒。這又是後話了。而此時,還是南宋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陳規為一蹶不振的南宋立下了一係列戰功,被朝廷任命為秘閣修撰,並賜給他三品朝服,後又升為徽猷閣待製。然而,等待他的,還將是一次和金兵主力的血戰。
在嶽家軍的追擊下,金兵退歸河南,當時,陳規已改任順昌知府,他修整城牆,招募流亡的潰兵,建立保伍製度。當時,正好抗金將領劉錡領著一路兵馬途經順昌境內,陳規親自出去迎接,迎進城中還未坐穩,就有人來報說金兵逼近城下。一場大戰已不可避免,陳規告訴劉錡,自己城中有米糧數萬斛,足以用來死守順昌,而劉錡也是一員驍勇善戰的抗金猛將。於是,兩個人一同登城布置軍事,命各位將領堅守四座城門。而此時,金兵龍虎大王已率領重兵在城下集結,陳規身披金盔甲胄,與劉錡一起巡城督戰,劉錡沒想到這樣一個文官,不但備戰有方,而且作戰勇猛,隻見陳規拉開弓箭,向敵陣猛射,射殺敵軍無數。在守軍的攻勢下,傲慢而對宋軍充滿了蔑視的金兵也不得不後撤,陳規又命步兵用激將法,且戰且退,誘敵深入,而當敵軍剛剛越過護城河時,守軍又發起了猛攻,結果有很多敵軍在敗退中淹死在護城河中了。經過幾個回合的激戰,陳規預計敵軍在屢次受挫之後,一定不敢再輕易攻城,一定會調整戰略部署,采用什麼詭計圍困守軍,趁此機會,不如先派兵去偷襲他們的營壘,使敵軍晝夜不得安寧,這樣,他們就可以掌握主動權,方可養精蓄銳。劉錡也覺得此計甚妙,依計而行,果然把敵軍折騰得疲憊不堪,很多敵軍聞風喪膽,向兀術告急。陳規則在城中犒賞三軍,酒至半酣時,他忽然問:“若兀術擁精兵且至,有什麼妙策對付?”諸將有人說現在連打了幾個勝仗,不如趁敵軍忙亂之際,棄城撤退,保存實力。陳規說:“朝廷養兵十五年,正欲為緩急用,況屢挫其鋒,軍聲稍振。規已經準備一死,進亦死,退亦死,不如進為忠也。”劉錡見一名文官尚且願意與城池共存亡,頓覺信心百倍,當即命諸將死守:“知府大人乃是文人,尚能發誓死守,更何況你們這些武將呢!現在金兵營壘離我們隻有三十裏之遙,兀術如果派援兵來,我們的軍隊一動,金人必窮追不舍,百姓必然先大亂,狼狽不堪,這樣就不僅僅是前功盡棄,平生的報國之誌,反過來成為誤國,所以不如我們背城一戰,死中求生!”
不久,兀術果然親率大軍前來馳援,大軍未到,先就傳來了萬馬奔騰之聲,古城牆上的一層厚厚的青苔都被簌簌地震落。這位戰功赫赫、迫宋稱臣的大金元帥,不知嚇破了多少宋軍的膽子,除了嶽飛的嶽家軍,別的宋軍他幾乎都沒有放在眼裏。快到城下時,他斜眼看了一眼那座順昌城,將一口唾沫呸的一下吐在一個敗將臉上,大聲嗬斥,連這麼一座城池都攻不下來,怎麼不回家去放羊?那些敗將們趕緊在元帥的馬下一溜兒跪下,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回答:“元帥啊,南宋軍隊今非昔比了!”這話讓完顏兀術愣了一下,隨即又拔出一支箭來,隻用兩個指頭,就一下折斷了,連那響聲也十分輕微。大元帥輕蔑地扔掉斷箭,說:“還跪著幹什麼?站起來,準備攻城!”盡管兀術對宋軍如此蔑視,但真的打起仗來卻一點也不輕敵,大元帥畢竟是大元帥,他能給大金帝國打下半壁江山,絕對不止是一介隻識彎弓射大雕的武夫。為了攻下一座順昌城,他調集了數十萬金兵主力,這已是攻打一座帝國首都的兵力。兀術又親率浮屠軍三千人在左右兩側遊擊,這都是元帥帶來多年的老兵,他們一會兒在城池左邊出現,轉瞬間又到了右邊,搞得守軍眼花繚亂,以為是兩支金軍精銳部隊。
此刻,陳規與劉錡正在城牆上來回巡視軍情,他們將在這一天創造戰爭史上的一個奇跡。根本不用太多的勉勵,他們的出現就能振奮各位將領的士氣。隻聽“嗖”的一聲,一枚箭矢射向了陳規。有人驚叫一聲。陳規的身子微微地震了一下,像是被擊中了,但腳步沒停。他從衣服上摘下一枚金兵的箭矢,回頭笑了一下,平淡不驚地說:“如果我剛才停下腳步,它就不是射在我的衣服上了!”一個知府如此從容,讓守城將士更加鎮定。而此時最需要的就是沉著鎮定。陳規對劉錡說:“敵軍大軍壓境,這麼多人要吃要喝,必定求戰心切,想要速戰速決,我軍糧草充足,可以堅守數月,正好以逸待勞,以守為攻,不必大量出兵迎戰,隻需不斷地變換策略,更換武器,此戰必勝!”劉錡深以為然。而兩軍交戰的時間,又正趕上酷暑季節,陳規和劉錡利用天時采取戰略,每天清晨,天氣比較涼爽的時候,他們就堅守城門,無論金兵怎麼叫陣,怎麼進攻,他們堅守城池閉門不出。等到金兵在烈日中暴曬了大半天了,太陽偏西了,連兀術率領的那些浮屠軍也一個個氣力疲乏,連他們的戰馬也無精打采、口吐白沫了,四座城門忽然打開,城中守軍如洪水般奔湧而出,殺入敵陣,明晃晃的刀槍之下,隻見無數人頭翻滾,血如噴泉,有的金兵腦袋掉了,一個沒有腦袋的軀幹還在奔逃,數步之後,方才撲通一聲倒地。宋軍這樣的戰術,讓那位自詡永遠不打敗仗的大元帥兀術也開始犯怵,戰鼓聲中,他心裏也在打鼓。這樣的戰陣持續了數日,他終於選擇在一個夜晚率領殘兵敗將逃跑了。他或許也開始在心裏哀歎,南宋軍隊真是今非昔比了!
此役,宋軍大獲全勝,是為南宋抗金以來著名的順昌大捷。而南宋能夠在江南偏安一百五十餘年,或許也是因為有了嶽飛的嶽家軍和陳規、劉錡等文官武將的堅守,讓金軍看到一個俯首稱臣的王朝裏還有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否則,單靠一紙宋金合約以及俯首稱臣納貢,是維持不了這樣長的時間的。戰後,陳規任淮西安撫使,到任之後,不忘修城備戰,並著有《攻守方略》。陳規端毅寡言笑,但待人和易,以忠義自許,尤好賑施,家無餘財,享年七十。皇上下令在德安府修建陳規廟,並賜名為“賢守”,追封為忠利侯,後又加封智敏。他雖不是一員猛將,但是一位足智多謀的將領。
關於這位義門子孫,留下的不止是與戰爭有關的記憶。在宋史中,陳規是一個用寥寥數語卻被描述得很生動的形象,他性格端重、堅毅,很少言笑,然而待人卻十分隨和,平易近人。他以忠義自許,尤其喜好賑濟窮人,樂善好施而為官法廉,辭世之後,家中幾乎沒有餘財。陳規有一個寶貝女兒,他為女兒找一個侍女,這個侍女雖是下人,但舉止非常優雅端莊,怎麼看,他都覺得這女子不像侍女,更像一個仕女。這讓陳規感到有些蹊蹺,便詢問這侍女的身世,但她總是默默地流淚。後來,她總算說出了真相,她原本是雲夢張貢士的女兒,隻因戰亂,家破人亡,丈夫死了,她無依無靠,身如飄萍,隻能寄人籬下討一口飯吃,借一隅寄生。陳規聽了,也跟著她一起流淚,他安慰她:“你不是我家的侍女,你就是我的女兒啊。”從此他待此女甚於親生,又著人為她另覓一個忠厚可靠的夫家,並把自己女兒的嫁妝拿出一部分給她做了嫁妝。這是義門陳氏子孫載入史冊的又一段佳話。他們遠離了江州義門,但一個義字從來沒有遠離他們。
一個義字還要多少義門子孫以生命去抒寫?
人間遼闊,我隻能從宋史中的一個個名字上去辨認他們。宋史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冰冷,它甚至記下了一些讓那個王朝非常討厭的名字。
這其中有宋高宗時的參知政事陳與義,這個人曆盡坎坷,終於抵達了又一個位極人臣的高位。他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唯師用道德以輔朝廷,務尊主威而振綱紀”,但宋高宗在風波亭裏殺了嶽飛之後,南宋朝廷似乎徹底鏟除了一個禍根,從天子到群臣,上上下下均不以國事為重,一張張臉上不見憂患,卻一個個喜形於色。應該說,宋高宗這個天子絕不霸道,絕對不是暴君更不是昏君,他的痛苦恰好在於他活得太清醒,如果沒有醇酒和美人之歌舞翩躚,他不是失眠就是在噩夢中驚醒。必須有一種接近幻覺的東西來壓倒他內心裏的驚恐。但參知政事陳與義顯然不懂得他的內心,眼看著這美酒金杯、歌舞升平的景象,陳與義恍惚走錯了地方,他脫口吟出了他那著名的詩句:“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或許,他也想忘掉那兩個被擄走的天子、那些失去的土地和無家可歸的老百姓。但最後,他的忘懷卻變成了深切的悲悼。在看出高宗無意收複中原、隻求偏安江左之後,他已經徹底絕望,隻能選擇離去。在那個很多人都在睡夢中酣睡的清晨,他慢慢地走出了臨安,臨安啊,臨安,他緩慢走遠的身影愈行愈顯孤獨。這不是最後的結局,他還將有數年痛不欲生的折騰,但最終的結果已經注定,他將病死在鳥墩的一間僧舍中,享年四十九歲。那空門之中,安放的其實是一個入世甚深的孤魂。就是不死,對於一個帝國,他也是一個多餘的人。
和陳與義一樣憂憤的,還有一個才華出眾又很有氣節抱負的太學生陳東,不過,他比陳與義顯得更有個性。還在宋欽宗剛即位時,金兵就已累次南侵,國勢危急,滿朝文武中,有的主戰,有的主和。宰相李邦彥力主與金人議和,而李綱等人則因主戰而罷官。陳東率諸生伏於宣德門下上書,請求英明的聖上起用李綱這樣的社稷之臣,罷免邦彥等社稷之賊。他們手無寸鐵,沒有任何的圖謀不軌。他們隻是在這威嚴的宮殿之外下跪,請願。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靖康學潮”。除了太學生,還不斷有販夫走卒加入,請願的人一時雲集了數萬,黑壓壓的,像烏雲一樣。這陣勢還是挺震撼人的。宋欽宗隻得答應了太學生的正義要求,將李綱官複原職,太學生們才慢慢散去。但金軍剛剛解圍北歸,宰相李邦彥便大搞秋後算賬,又幸得太學祭酒大理學家楊龜山的保護,陳東等人方得無恙。到宋高宗即位後,一度起用李綱為相,李綱提出要恢複中原、直搗黃龍、迎回二帝,這讓宋高宗非常緊張,他暗地裏和黃潛善等小人謀劃,不久便罷免了才擔任宰相僅七十七天的李綱。陳東見李綱再遭罷黜,上書請求留下李綱,罷免黃潛善等,還請求宋高宗禦駕親征,以迎回二帝。這已經犯了高宗心中的大忌了。黃潛善又在一邊煽風點火,如果不趕快殺掉陳東等人,他們又會鼓動眾人伏闕上書,到時就不好收拾了。一場謀殺已經注定,但君臣二人手上都不想沾上血跡,隻是暗中授命府尹孟庾以召見陳東議事為名,予以處決。陳東接受了府尹大人的邀請,當他預知死期已到,從容手書一份遺言,叫人帶回家,交給父母親。他匆匆吃過謀殺者布置的最後一頓午餐,然後去了一趟茅廁。看守他的官吏麵有難色,想要攔住他,陳東笑道:“我陳東也,畏死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陳東從廁所裏出來,穿戴好衣冠,走向刑場。對死亡,他沒有抗議。一顆頭顱被很堅決地砍掉,落地時沒有任何遲疑。落葉滿地,萬物安詳。過了很久,大地才流出血來。死亡的過程幹脆利索,倒是一個人死了之後比較囉嗦。黃潛善殺了陳東,又悲傷地指責府尹為什麼不先打招呼就把陳東給殺了,可惜了,可惜了。過了三年,高宗也好像後悔了,追贈陳東為承事郎,還派人去祭掃陳東墓,又賜緡錢五百作每年祭祀費用。而像陳東這樣的太學生,五百年內也沒有再出現過。
一個朝廷已經放棄了抵抗,但各地義士從來沒有放棄抵抗,這其中便有眾多義門子孫加入了同金兵的血戰,他們一旦出現,哪兒就成了金兵的死敵,隻要義旗在哪兒出現,哪兒注定就是一次殊死的激戰,而每一次激戰,這些義門子弟都會一直戰鬥到死。這讓金兵感到莫名的恐懼,麵對這樣的敵人,他們不是不可戰勝,而是實在不敢相信,在他們十分蔑視的南人中,竟然還有這樣的旗幟和敵人。
宋高宗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江州義門遭遇了第一次大兵災,這是有確鑿記載的,金兀術派兵直搗江州義門。但事實上,兀術派來的不是金兵而是一個叫李成的漢奸,一說他是金國將領,一說他是偽齊悍將,而偽齊就是金人扶持的一個傀儡政權,國號大齊,金國立叛宋降金的濟南知府劉豫為大齊皇帝,李成便是他麾下的一名將領了。
盡管經曆了第一次大分析,但當時留在德安縣義門陳氏祖居的一支族人,仍然是當地人數眾多的名門望族。有史記載,義門子弟與這幫流寇“會戰四日,擒其頭目”。流寇是修史者的蔑稱。但一千多義門子弟,其中還有老幼婦孺,哪怕拚死抵抗,也難以與這種破壞性極強的流寇對抗。在義門大成宗譜中關於義門建築的毀損情況的記載,你會發現,這是江州義門遭遇的一次毀滅性的浩劫。
若要還原當時的真相,我更相信來自家族記憶的民間傳說。盡管遭到了義門子弟的頑強抵抗,但李成的兵馬最終還是攻入了江州義門。但他們並沒有立刻放火劫掠,他們對這個聞名遐邇的江州義門也特別好奇。李成首先走進了義門接官廳,至少他覺得自己不是賊,而是官。他和一幫兄弟在這裏品茗、飲酒、賦詩、塗鴉,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仿佛從娘肚子重新出來了一次,全都變成了文人雅士。他們打量著各自的模樣時,又忍不住發笑。李成大笑著,猛地把一隻“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罄”的景德鎮茶杯砸在了地上。這杯子砸在地上的聲音很好聽,一屋子人都開始砸起來,呯,呯呯,呯呯呯……他們充滿了童趣,就像兒時放鞭炮一樣。這樣玩了一會兒,眾人發現這樣砸下去,他們一輩子也砸不完,他們很快就不耐煩了,幹脆一齊動手,一下就把這廳院裏的桌椅案幾全都翻了個四腳朝天,摔得那各種古玩擺設滿屋子翻跟鬥,這讓他們更加充滿了一種破壞的快感,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整個世界都被掀翻了,看什麼都像是倒著的了。
可惜了,他們竟然不知道那是比真金白銀更值錢的家夥。他們興奮得直搓手,搓著,搓著,就有火焰燃燒起來了。大火迅速蔓延到了整個山坳,除了石頭、磚頭,一切都開始燃燒,很多還係在樹幹上的牛羊在火焰中圍著樹幹亂轉圈兒,還有屁股著了火的人類從他們躲藏的地方跑出來,有的還沒有跑出來就倒在烈火中,有的剛剛跑出來就被一刀砍死。經曆了一天一夜的燒殺擄搶,在大火熄滅之後,一座祖先的天堂,如同天體隕落後的殘片,黑乎乎一團,分不清哪是木頭,哪是磚頭,哪是石頭,哪是骨頭。那些值錢的、能夠帶走的東西都被李成的兵馬搶走了,那些不值錢的、不能帶走的,連同那些曆朝旌表的文物,都被一把火燒掉了。但據說還沒有被徹底燒掉,李成的兵馬剛剛退走,就有僥幸逃生的義門子弟如飛蛾撲火般,撲入烈火之中,搶救出了很多東西。
南宋王朝沒有忘記江州義門,紹興十三年(公元1143年)冬十一月,天子敕建義碑。
宋寧宗嘉定五年(公元1212年)敕旌表義門陳炎。這是江州上奏朝廷請求旌表義門陳氏的一段記錄:“江州言:德安縣進士陳炎狀:……自建炎以來,高祖至炎及孫,委實七代同居,有一百餘口,自幼至長,不蓄秋財,鄉裏父老,眾所共知。乞加旌表。詔與特賜,旌表門閭,仍令長吏致禮。”這個事實表明,在遭遇了李成的打劫之後,依然有一支義門子孫堅守在祖先的土地上,從他們的高祖——也就是第一次大分析後的始祖算起,到進士陳炎的孫子,又經曆了七代人,但人口卻隻剩下了一百多人,但他們依然保持著共財聚居的家族社會公有製,而財產歸家族成員共同所有,是義門陳氏長期聚居的物質基礎,當拈閹分莊之後,大義門的共有財產分解為一個個小義門各自所有,但以老義門從小到大發展起來的曆史看,這些分家以後的各個小義門依然有演化成大義門的可能。但這隻是一種可能,事實上,從江州義門第一次大分析,到最終被朱元璋徹底毀滅,再沒有形成第二個像老義門同樣規模聚居的家族社會,但義門情結一直非常強烈。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被他們的祖宗肢解的江州義門,對鞏固他們的統治其實是很有意義的。
嘉定七年,宋寧宗又敕建義門旌表門閭牌。
於是可知,江州義門在李成劫掠後的數十年裏,一直在艱辛慘淡地修複和重建被毀滅的義門建築。然而,他們此時的力量已經相當微弱,而他們艱辛的重建,很快又將陷入毀滅。宋恭帝德祐元年乙亥(公元1275)年,元兵又一次侵入江州義門,守望在這一片廢墟上的義門子弟——火巷莊梓窿一支,在遭受了元兵的又一次搶劫和縱火焚燒後,被迫遷離義門,從此不知去向,或又在某個遠離故鄉的地方另起爐灶。在蒙元征服整個中國後,南人成了大元帝國最低等的民族。很多義門子弟在失蹤了許久之後,又在故裏聚集,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開始重建家園。到了元末,江州義門陳莊據說又建得有模有樣了,但再也難以重建唐宋的輝煌,它的存在,隻是為了揭示,江州義門還沒有在曆史的黑夜裏消失。而那些被稱為義門子弟的人,也依然守望在此。
他們又在守望著什麼呢,是家園,還是社稷?
這樣的追問,又隻能以一個義字來回答了。一個義字,其實從來沒有人解釋清楚過,但一代又一代人這樣堅持,一定有著一成不變的道理,而一到關鍵時刻,又足以讓他們獻身。從北宋開國到滅亡,又從南宋開國到滅亡,義門子孫從未停止過對外族入侵的抵抗。而這些外族,至少已經換了三茬,從遼國的契丹人到金國的女真人,爾後又變成了天下無敵的蒙古人。就是這些成吉思汗的子孫,將爭戰數百年的遼、金、西夏和南宋一個一個滅掉了。被他們滅掉的還有一個叫陳文龍的狀元。
這裏順便簡單地梳理一下,從各種家乘譜牒和官修的史籍中尋覓,義門陳氏子孫至少出了三位狀元,第一位是江州義門第十二世子孫、宋真宗八年甲辰科狀元陳彭年;第二位便是這位宋度宗鹹淳四年狀元陳文龍;第三位則是清嘉慶二十四年狀元陳沆,官至四川道監察禦史。陳沆為江州義門遷往湖北浠水一支的後裔,於嘉慶後期至道光初年“以詩文雄海內”,為清代古賦七大家之一,他對龔自珍十分傾倒,又與魏源為“最契之友”,其性格清純,為人真誠而為官剛正,故人稱陳沆的為人如金石一般。事父母至孝,視天下百姓為父母,尤對嘉慶道光年間老百姓的慘淡悲傷生存狀態寄予了辛酸的同情,有《賣女兒》《狗食人》《吃草根》《逃饑荒》等樂府回章傳世。此外,在五代十國後梁年間還出了一個榜眼,也叫陳沆,也是詩人,也是名士和義士,而後世很容易把這兩個陳沆搞混,尤其是他們的詩文。
這裏隻說南宋狀元陳文龍。此公生年不詳,福建興化(今福建莆田)人,大約是義門陳氏遷往福建興化的一支後裔,乃世代簪纓之家,家學淵源,其曾祖父陳俊卿據當地方誌記載也是狀元。此地為中國狀元之鄉,其中陳氏狀元就有陳睦、陳俊卿、陳文龍等三位文狀元,還有陳從龍、陳安定兩位武狀元。如果方誌可靠,陳氏狀元就遠遠不止三位了。陳俊卿後官至左丞相,也是與李綱齊名的南宋名相。陳文龍從小就“濡染先訓”,深知“人才當以氣節為主”。他的文章就不用說了,他也正是以“文章魁天下”而深得丞相賈似道的賞識和器重。中狀元後,陳文龍從鎮東軍節度判官一路超升到監察禦史,據說均得力於賈似道的提攜。這讓人不禁捏了一把汗,這個賈似道,誰都知道是個什麼人,那可是中國曆史有名的奸臣之一。一個義門子孫和一代奸相如果成了同路人,那可真難說了。然而,這種擔心是多餘的,這兩個人,一個正直敢言,一個老奸巨猾,根本就是兩條道上跑的車,而道不同不相與為謀,他們鬧翻隻是遲早的事。
從當時的曆史大背景看,陳文龍官運亨通但時運不濟,南宋王朝在偏安江左一百餘年後進入了朝不保夕的危難之秋。國未亡,人心已亡。陳文龍任鎮東節度判官駐節越州(今浙江紹興)期間,官場裏已是亂象叢生,為官者,或趨炎附勢,或行賄受賄,在嗜血的瘋狂中仿佛要把一個王朝最後一點東西耗盡。這其實也是一個王朝末世時常會出現的末日情結。陳文龍以“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而立身,先正己,方可正人。他雖是文官,卻以鐵腕秉公執法,革除政弊。這樣一個人是可怕的,“人皆憚之”。但如果從策略上講,他可以不畏權貴,但絕對不可得罪賈似道這樣一個權相。此公從宋理宗開始當權,到度宗時更是權傾朝野,且對陳文龍多少有些栽培提攜之恩。但陳文龍毫無感恩之心,他沒給恩公留一點情麵,屢次對賈氏弄權誤國的行徑予以口誅筆伐。其時,浙西轉運使洪起畏在賈似道的授意下,上奏請求推行理宗時未施行的“公田法”,致使浙西“六郡之民,破家者多,民怨沸騰”,陳文龍感到了一種可怕的危機,他上疏據理力爭,要求嚴懲洪起畏,而洪起畏背後是什麼人,他心裏十分清楚。然而,他從未考慮到那些背後的東西,他必須豁出自己,來化解這場危機,救民於水火。當“公田法”停止推行後,老百姓無不額手稱慶、拍手稱快,他們對這個王朝也沒有那樣絕望了,畢竟還有陳文龍這樣的好人好官啊,時人稱道陳文龍“乃朝陽之鳴鳳也”。
這一次賈似道還沒有把陳文龍怎麼樣,越是那種冷酷無情的奸臣,越是能夠隱忍。但到了宋度宗三年(公元1267年),賈似道已經被陳文龍逼得忍無可忍了。那時,元軍圍攻南宋的國防重鎮襄陽、樊城,這是南宋的北大門,一旦突破,元軍必將長驅直入。危急之中,賈似道的女婿範文虎率兵馳援,卻臨陣逃遁。城中守將呂文煥見大勢已去,舉起白旗,打開了被圍困達六年之久的襄陽城門。北大門失守,讓一個朝廷哭聲一片,誰都知道,這個王朝真的快玩完了。賈似道也大罵女婿範文虎,但對範文虎隻作降職一級的處理。同時,又任命“曾多獻寶玉”的小人趙晉任建康知府,又讓一個賣身投靠自己的無恥之徒黃萬石出任首都臨安知府。陳文龍對賈氏在國難當頭依然結黨營私的醜行與心術深感絕望,如果不把這個奸相扳倒,這個王朝真是無可救藥了。他毅然上疏度宗皇帝,力陳賈氏過失,並提出彈劾範文虎、趙晉和黃萬石三人。但荒淫而孱弱的度宗根本不理朝政,而賈似道的憤怒可想而知,他苦心孤詣地栽培了這小子多年,不曾想到頭來竟是為自己樹敵。不過,這個人哪怕怒火萬丈也不會怒形於色,最多也隻是讓人看起來一張老臉有些變形。很快,他就微笑著宣讀了皇上的聖旨,陳文龍被貶撫州。可見,耿直也好,剛正也好,一旦觸碰到權力就會變得脆弱不堪,陳文龍隻能跪下來磕頭謝恩。他爬起來,撣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塵,然後去撫州赴任。但這還不是賈似道給他安排的最終命運,陳文龍一到撫州,早就有一雙雙眼睛在盯著他。這都是賈似道暗布的眼線。他就不信找不到一樁可以將這忘恩負義的小子置於死地的罪證。但他還真是沒有找到,陳文龍在撫州依然不改初衷,為官清廉,深得民心。賈似道找不到借口,就以封官許願收買了一個叫李可的監察禦史,李可以陳文龍“催科峻急”的莫須有罪名將陳文龍彈劾罷官。
罷官之後,陳文龍回到興化故裏,無聊時,便寫點詩,或用家鄉的山泉潤潤喉嗓,把嶽飛的《滿江紅》朗誦一遍。這個人注定是做不了陶淵明的,他的心思不在東籬之菊上,一心念著的還是“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直到賈似道兵敗被朝廷罷黜後,南宋朝廷才後悔當初沒有采納陳文龍的意見,於是宣召他進京。陳文龍預感到這一次自己可能將要受到朝廷的重用。臨行時,他叔父陳瓚給他獻策:“為今之計,莫若盡召天下之兵屯聚要害,擇與文武才幹之臣分督之。敵若至,拚力奮鬥,則國猶可為也。”文龍聽了,沉默片刻,才說:“叔之策非不善,然柄國政者非人,恐不能用,是行也,某必死之。”可見,此人雖說耿直,卻相當清醒,他已深知這個王朝危急到了怎樣的程度,叔父的計策雖然好,但掌握國家最高權力的人,卻未必肯采納這些建議,而如今朝綱紊亂,人心渙散,大小官吏貪贓枉法、爭權奪利,他又有什麼力量可以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畢竟是“獨柱擎天力弗支”啊。他能做的,也隻能是盡人事、聽天命,而他早已做好準備,他這條命就是用來給一個王朝殉葬的。
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朝廷罷黜了賈似道,但起用的依然是主和派陳宜中。由於朝廷一心隻想求和,擔心戰爭惹火元軍,據守在臨安北麵獨鬆關的文天祥雖然拚死血戰,但敵眾我寡而獨木難支,又加之戰爭尚未打響,附近的郡守縣令便已風聲鶴唳,紛紛棄官而逃,人心大亂,連最基本的後勤保障也跟不上。元軍攻陷獨鬆關,南宋首都的一道門戶已經打開。眼看著首都即將陷落,陳文龍與文天祥、陳宜中、張世傑等文臣武將緊急商議對策,陳文龍力主背水一戰,文天祥主張先撤退到福建、廣東,再圖匡複,而陳宜中依然力主議和。陳文龍深知,如此一觸即潰,又有什麼條件去議和?即便議和,也隻能以戰求和,不求戰勝,哪怕讓元軍看見你還在殊死作戰,讓他們深感勝之不易,而且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才有議和的可能。眾人相持不下,便上呈把持朝政的謝太後裁決,謝太後采納了陳宜中的意見,遂派人向元軍奉表稱臣。陳文龍連連搖頭,環顧臨安城,他已經預料到了結果。既不能為朝廷而戰,他留在這裏還有何用呢,旋即以母老乞求歸養為辭,又一次帶著滿心的絕望與憂憤回到了故鄉。
他的預料又一次被準確驗證,元軍看到南宋根本無心求戰,把那一紙議和文書扔到了腳下,就像扔掉一張廢紙,隨即輕而易舉地就攻陷了南宋首都臨安,宋恭宗及皇室成員像他的先祖一樣被俘北去。至此,南宋王朝事實上已經滅亡了。但接下來還有一段苟延殘喘的最後掙紮。臨安陷落之後,在張世傑、陸秀夫等大臣的擁立下,益王趙正在福州登基,是為端宗,以福州為行都,陳文龍再次被起用,拜參知政事,在宋代官製中,參知政事的職權、禮遇已接近於宰相。宰相出缺時,則代行宰相職務,俗稱左丞相。時至秋天,元軍揮師向福建、廣東挺進,他們馳驅在江南一片金黃秋野之中,如同奔馳在寂寥無邊的北方大漠,這散發著成熟味道的莊稼,幾乎沒有人來守護。眼看元軍奔向了行都,福州知府一聽到馬蹄聲,渾身顫抖,不戰而降。張世傑、陸秀夫等人保護著一個少年天子,從海上逃亡到泉州。朝廷任命陳文龍依前職充閩廣宣撫使,在他的故鄉興化開設衙門。陳文龍沒有軍權,隻能傾盡家財招募兵勇,組成一支民軍,開始厲兵秣馬備戰。在福州、泉州兩城守將先後叛降後,陳文龍固守興化一處孤壘,元軍以為宋臣都會投降,很快就派了使者來勸降,陳文龍立即就把使者殺了。元軍又派來了第二位使者,又被陳文龍給殺了。這些元軍還真是固執,一連派了四次使者,也一律被陳文龍斬殺。最後一次,還是他的一位姻親,被元軍抓來勸降,陳文龍大義滅親,照樣斬殺如故。他複信說:“孟子曰:效死弗去;賈誼曰:臣死封疆。國事如此,不如無生,惟當決一死守……若以區區之守義為不然,或殺身複家,鄙意則雖闔門磔屍數段亦所願也。請從此訣,勿複多言。”又在城頭豎起一麵“生為宋臣,死為宋鬼”的大旗,這其實是他為自己提前升起的一麵靈幡。
秋天過去了,冬天已經來臨。一座孤城,一麵旗幟,一個仗劍而立的書生,仿佛成了南宋王朝最後的象征。但陳文龍並不是一味孤守,還時常派人去打探敵情,以做好應戰的準備。他最終就是被自己派往福州打探敵情的部將林華、陳淵出賣的,這兩位部將和降將王世強勾結,把元軍引來到興化城下,而通判曹澄孫又開城投降,一座孤城,變成了一個人的堅守,陳文龍的命運就像這個王朝的命運一樣不可改寫,他一直血戰到最後,才被蜂擁而上的元軍捕獲。看見元軍在城中放火燒殺,他怒聲喝斥:“速殺我,無害百姓!”
他想死,但那些勝利者當然不會這樣輕易地殺掉他。能夠主宰一個人的生命,對於勝利者是一種權力,無疑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和陳文龍一起被俘的還有他的母親、妻子、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這以孝義而聞名的一家人,從他們的故鄉出發,被押至福州元將董文炳軍中。董文炳身為元將,也是漢人,看著眼前的這個俘虜,這可不是一般的俘虜,這是一個宰相級的俘虜,一個文章蓋世的狀元。董文炳眯著眼睛看了陳文龍一會兒,然後命左右對陳文龍百般淩辱戲弄。他興許以為自己很懂得漢人,他也知道士可殺而不可辱的道理,那就先讓這個士人嚐嚐一種比殺他還難過的痛苦。他想殺一殺他的氣勢,然後勸降。但一個人可以俘虜,一顆心卻難以馴服,這也是許多勝利者遇到的尷尬。當董文炳開始勸降時,陳文龍突然伸手一指,他沒有指著董文炳的鼻子,而是指著自己的肺腑,說:“此皆節義文章也,可相逼邪?”他的聲音不高,但很深,一種突如其來的力量,讓周圍的人為之一震。這都是那些剛才侮辱他的人,他們恍然明白了,在有的人身上,還真有一種叫氣節的東西。但董文炳還不死心,他深信陳文龍是一個聰明人,他說:“國家興亡有成敗,汝是書生,何不識天時?”陳文龍說:“國亡我當速死!”一個叫唆都的元將,看見他如此決絕,但也並非沒有空子可鑽。他知道陳文龍是一個孝子、一個慈父,便從親情上開導他,大意是,你不怕死,但你“母老子幼”,難道能夠扔下他們不管嗎?這一席話,悲傷感人,陳文龍的眼圈紅了,這其實也是他最割舍不下的啊。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隨即答道:“我家世受國恩,萬萬無降之理。母老且死,先皇三子歧分南北,我子何足關念!”為此,他還寫了一篇《複元將唆都書》,這實際上是一篇披肝瀝膽的自白,傾吐而出的是讓人為之震顫的忠肝義膽。這也是一篇與文天祥的《正氣歌》齊名的絕唱,迄今仍是大學課文其中的一篇。
元軍見勸降無望,就把他押往杭州。陳文龍從離開故鄉興化就開始絕食,無論元軍怎樣軟硬兼施,他咬緊牙關粒米不進。行至合沙時,他賦詩一首,同與他隨行的第二個兒子訣別:“鬥壘孤危力不支,書生守誌誓難移。自經溝瀆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時。須信累囚堪釁鼓,未聞烈士豎降旗。一門百指淪胥盡,惟有丹衷天地知。”這是他對自己人生與心跡的最後寫照,讀之,如讀文天祥《正氣歌》的另一個版本。文天祥也是狀元,也是丞相,這兩個南宋末年的狀元丞相,沒有挽救一個王朝,卻為一個王朝書寫了一段慷慨悲壯又纏綿悱惻的尾聲。陳文龍被押到杭州後,囚禁在太學裏。南宋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四月,他感到大限將至,提出了生前的最後一個要求,他要拜謁嶽飛廟。或是有感於他的氣節,元軍還真的同意了。他已經骨瘦如柴,一路飄然而行,如同懸身於虛浮的天地間。到了嶽廟,他連連打晃地抬起腿,跨過一道門檻,這也是他最後跨入的一道門。他其實早已看透了,死是為每個人預備的一道門。或許,隻有看透了,才能這樣從容而坦然地麵對死亡,視死如歸。仰望嶽飛栩栩如生的雕像,一百五十年的歲月如風掠過,這被謀殺的元帥,依然帶著一身鏗鏘的光芒。他一下伏倒在地上,仿佛被歲月的力量所擊倒,一陣難以名狀的失聲痛哭,把他的生命席卷而去。他死了,當晚便死於嶽廟中,年僅四十六歲。對於他,能夠追隨嶽飛的靈魂而去,是一種最完美的死亡方式。後來,他被安葬在西湖智果寺的翠竹園裏。他圓滿了。
在他死後,他的母親還被拘禁在福州一座尼姑庵中,老人身患重病但拒絕服藥治療,隻求一死。她對監守說:“吾與吾兒同死,又何恨哉?”一個老太太的話,讓囚禁她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流淚,很多人感歎:“有斯母,宜有是兒。”除了這位老人,陳文龍一家,包括他的三弟陳用虎、叔父陳瓚,最終都忠貞不屈,為國捐軀。連他的弟媳朱氏,在陳文龍被俘後就掛上白練,一身縞素,自縊而亡。時人謂之“興化義門”。從江州義門到興化義門,一種血緣傳承的意義已被改寫,分明已是一種超越了血緣意義上的呼應。
明朝初年,朱元璋為了旌表曆朝先烈,以作為大明帝國臣僚的楷模,詔告天下:“凡有功國家及惠愛在民者,著於祀典,令有司歲時致祭。”在各地呈報的忠烈名錄中,朱元璋最看重的是南宋並峙的兩個狀元丞相:文天祥和陳文龍。自此之後,各地建有曆代奉旨祀典陳文龍廟十餘座。在歲月嬗變中,陳文龍從一個曆史人物又漸漸變成了民間傳說和戲曲說唱中的一個人物,逐漸被神化,明永樂年間,朝廷封陳文龍為“水部尚書”,清乾隆皇帝又加封陳文龍為鎮海王。明清時期,每三年科舉後,曆朝皇帝都委派新科狀元率冊封團赴琉球、台灣冊封當地官員,他們在海上行船時,為了祈求平安,將陳文龍像立於船中拜祭,由此,就有了“官船拜陳文龍、民船拜媽祖”的風俗。陳文龍一變而為一個海上保護神。僅在台灣和馬祖,就有保存完好的陳文龍廟十六座之多。
回首一段前程往事,從江州義門第一次大分析一直到明朝開國的三百年間,那些遷徙到各地的義門子孫中,盡管不斷有像陳規、陳與義、陳東、陳文龍等代表性人物浮出曆史的水麵,其中位至三公九卿的人也有不少,但三百年沒有王者興,也很少出現堪稱中流砥柱的一流人物,也鮮少有能挽回大局的補天者。他們的存在,隻是為某個千瘡百孔的王朝充當補丁的角色,一切的真實就是如此,他們隻是曆史的補丁。
最後的王氣
距江州義門第一次大分析三百年後,一艘巍峨的樓船扯滿了風帆,正在向東鄱陽湖疾駛,樓船所過之處,水浪呼呼往上漲。時令又是春天,春潮湧動,其實離夏天也不遠了。時間過得真快啊,這是一個天子的感覺,至少這個人已經準備做天子了。快了,快了啊。
不過,此時他還是漢王,他自稱漢王。試看今日之天下,誰敢不知漢王陳友諒?宋仁宗時,陳家先祖舉家遷入湖北境內的洪湖邊上,世世代代靠打漁為生。陳友諒本姓謝,因其祖父入贅陳門,故從陳姓。雖說是一個出生寒微的漁家子,但陳友諒少時資貌偉岸,也曾稍讀詩書,略通文義。這點兒文墨,也派上了用場,他至少不必像祖祖輩輩那樣靠打漁為生了,在元朝末年做了個小縣吏。一個資貌偉岸的年輕人,與一個小縣吏的身份,或許形成了太大的反差,這讓他經常受到上司刁難,也讓自己感到很不得誌。這也實在委屈了他這一副堂堂相貌和偉岸的體魄。
他的機遇很快就到了,亂世出英雄,亂世就是他千載難逢的機遇。在蒙古人統治了中國近一個世紀之後,這個源自易經“大哉乾元”之意的大元帝國已是四麵楚歌,一個中國曆史上最複雜最神秘的宗教——白蓮教,焚香聚眾,起兵反元,他們打著紅旗,頭紮紅巾,史稱香軍、紅軍或紅巾軍。蒙古人一開始還以為這隻是一種滑稽可笑的巫術,直到這些頭裹紅巾的漢人(三等人)和南人(長江以南的漢人,四等人)挺著戈矛、紛紛鑽出草莽時,那些自詡為天下第一等人的蒙古鐵騎的後代,才發現他們早已忘記了騎馬。
陳友諒那時還是元朝的一個小小的縣吏,他殺了縣令,帶著一幫人馬,投到紅巾軍在江夏的一部,但卻依然很不得誌,僅僅隻在號稱蠻子的倪文俊手下當了一個管記錄和文書的刀筆吏。又看這一幹人馬,一個名叫徐壽輝的羅田布販被擁立為帝,國號天完,軍師是一個叫鄒普勝的麻城鐵匠,元帥是一個叫彭瑩玉的江西和尚。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啊,但他們居然也打出了一片天下,建立了天完政權。想那陳友諒不但資貌偉岸,多少也是正兒八經做過官的,也是這些人中讀書最多的,卻隻能當個小小的刀筆吏,這實實在在是委屈他了。不過,他並未拂袖而去,越是亂七八糟,越是有空子可鑽,這也就是機會啊。史稱,陳友諒雖不懂兵法,卻善權謀,他偶爾露鋒芒的才幹尤其是他的忠誠,很快就讓他超越了許多老資格的將領,成為了義軍的一名元帥。倪文俊和徐壽輝一直在咬來咬去,這給陳友諒創造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倪文俊謀害徐壽輝未成,逃奔黃州,這位昔日的老上司在走投無路之後屈尊紆貴地投奔陳友諒,陳友諒好酒好菜地招待了這位老上司,而且先把自己喝醉了。這讓倪文俊感動得流淚了,這才是真正的好兄弟,義道啊。啥叫刎頸之交,這哥倆絕對是。深夜,倪文俊在輾轉反側了半夜之後終於睡著了,他睡得可真香,流著夢涎的嘴角上還掛著一絲難得看見的笑容。哪怕把腦袋割掉了,他還在笑呢。陳友諒將一顆微笑的頭顱獻給徐壽輝。那布販子一看見倪文俊就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又淚眼婆娑地瞅著陳友諒,一臉無辜的神態:“兄弟啊,兄弟啊,我可沒叫你殺他啊!”陳友諒流著眼淚說:“我也不想殺他,可天命陛下為天子,友諒隻能遵天命行事。”
徐壽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兄弟,你真的覺得我是天子?你不知道啊,我這個皇帝是被兄弟們抬舉出來的啊,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假的,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幹了,我老了啊,不行了,就交給你友諒老弟來幹吧,聽說你是陳霸先的後人啊!”
陳友諒“嗖”的一聲拔出寶劍,徐壽輝猛地打了個冷顫。陳友諒雙手緊握寶劍,對準了自己的心口:“陛下這樣說,友諒隻有死在你跟前了。”
徐壽輝一把奪過了陳友諒手中的寶劍,哐當一聲擲在地上,又悲傷地哭了起來:“兄弟啊,我現在是個假皇帝,若有一天我真能做皇帝,你就是我的大相國啊,你就是我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啊!”
自此之後,陳友諒深得徐壽輝信任,後控製徐壽輝統領的軍隊。徐壽輝還是個假皇帝,可陳友諒已經是真元帥。三年之後,他覺得可以再往前邁一步了,部隊行至長江中遊,在安徽馬鞍山采石磯紮下行轅,徐壽輝也的確有些老了,很快就疲倦地睡去。他當然不會放鬆警惕,行轅內外戒備森嚴,誰也無法挨近他一步。但他也許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這些忠心耿耿的衛士,早已都是陳友諒的心腹。他躺在被窩裏,高枕無憂,睡得像一頭死豬,一邊打呼嚕一邊說夢話:“我老了啊,不行了,就交給你友諒老弟來幹吧,聽說你是陳霸先的後人啊!”陳友諒聽見了,他笑了笑,然後就幹淨利落地割下了徐壽輝的腦袋。
殺了倪文俊和徐壽輝,兩人的軍隊全歸了陳友諒,這讓漢王陳友諒勢力大振,已經是天下最強大的一支義軍,他想不做皇帝都不行了。元順帝至正十一年(公元1351年),在大陳帝國滅亡了七百餘年後,天下又冒出了一個姓陳的皇帝和陳氏王朝,而陳友諒從一個貧苦的漁人之子成為一個皇帝,隻用了十年時間。他沒有把國號命名為陳,或許他覺得這個陳王朝過於短命,他也許對漢朝的強盛和長久更加憧憬,於是,他把自己的帝國也建號大漢,改元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