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第八章

天下第一家····第八章天下第一家當你仰望著這個你不得不仰望的建築物,哪怕在刺眼的陽光下你也會發現,它完全就是一種宮廷建築的民間版,它有五層樓閣飛簷,挑起的簷翅上雕刻成錦鯉揚尾的形狀,而類似的宮廷建築則是龍尾。樓頂有寶葫蘆,這樣的葫蘆多見於道家建築,就像呂洞賓和陳圖南喝酒的那種葫蘆。這似乎又隱喻了陳氏家族向往的那種遁隱的天性和享受淡泊隱逸的生活。我聽見了風鈴聲,叮當叮當,這響徹在古典詩詞和秋風中的鐵馬,在久遠的時空裏陪伴著這座門戶度過了多少個漫漫長夜啊。僅僅通過這樣一座門樓,你也能感覺到,五百年來,一個個王朝帝國和一個民間王朝,似乎形成了一種高度默契的互動。

饑餓的歲月

江州義門七世長陳兢主家政的時間是未知的。從關於他生平事跡的零亂記載看,至少有四個字是被眾多版本的家乘譜牒一致提到的:“真處士事”。

處士是一個古老的名詞,在《荀子》中就有如是詮釋:“古之所謂處士者,德盛者也。”處士的存在,是一些德行很高也相當清高的人、一些討厭官場汙濁的人方能做得出的選擇。其善於自處而不求聞達,又被譽為高士,但似乎和隱士還是有些區別的。這也是中國曆史文化上的特色人物,他們最基本的人生態度就是保持理智上的清醒,同官方采取一種不合作的態度,功成而弗居,沒世而無聞,這是他們追求的一種境界,說穿了也就是老莊之流的道者追求的所謂大境界。

隻是有些疑惑,像陳兢這樣一個處士,而且被反複強調是“真處士”,他卻似乎並不清高,在義門曆代主事中他是和朝廷往來最密切頻繁的一個,而“百犬共牢而食,一犬不至,眾犬不食”的故事,以及大宋天子“賜一梨一鴿”的故事,至少從太宗演繹到了仁宗。這樣讓我們對陳兢主家政的具體時間一直無法確認。自從宋太宗見證了江州義門的奇跡,由衷地發出了那句“真良家”的讚歎,大宋朝廷就一直向江州義門釋放善意。據江州義門大事年表記載,“至道二年(公元997年),太宗賜禦書三十三卷,準高班裴愈合奏,就近在本縣輸納疏,以省腳值”。且不說那些禦書,隻說更實惠的,就知太宗天子對義門真是無微不至地關心,連腳力錢都想著要為他們節省。次年,裴愈又上陳氏家法二篇,太宗親筆禦書“真良家”,賜義門家長陳旭“詣闕致謝”。

這裏又透露了一個關鍵信息,義門七世長陳兢已經無形地消失,此時端坐在大公堂的已是八世長陳旭。

關於此人的生平事跡,也是亂作一團。先看大成宗譜:陳旭,字道林,號東升,宋仁宗時官授樞密使司,知諫院事。主家政,蒙上旌敕,授將士郎,為本州助教,享壽九十五歲;再看義門家長事跡,更亂了,在他之前還有陳鴻或陳洪、陳逵、陳肱、陳襲等袞袞諸公擔任過主事,陳旭已經排在十二世長了,江州義門曆史的混亂可想而知。反反複複比較之後,我覺得還是江州義門大事年表在這裏比較可信一點。還是循前例,先如此設定吧。又看他的身份,一說,陳旭為陳兢的從弟,從弟在古代一般指同曾祖父的堂弟,但陳旭與陳兢的血緣其實更疏遠,陳兢、陳旭均為義門第十二世,一為青公第三子陳仲五世孫,一為青公第四子陳俛五世孫,五代之後,血緣已經相當疏遠了,這又進一步證明江州義門的最高權力繼承還真是與血緣傳承無直接關係。這也是江州義門作為一個社會形態而不是一個家族形態的最大進步意義。

對於陳旭的那些五光十色的功名已經毫無考證的必要,戳穿了,又隻是萬花筒三棱鏡裏的幾片碎紙。而陳旭主家政的時間和陳兢一樣也是未知的,一說是二十六年,對於江州義門又一個罕見的長壽老人,這個時間倒也不算太長。這裏以江州義門大事年表來清理出一條敘事線索,從至道二年到至道四年,宋太宗連續幾年都在給義門賜書,義門於三門西坡建禦書樓藏之,匾曰:玉音。除了賜書,太宗還幹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至道四年(公元998年),太宗賜義門十二字派,以為世代次第排名,知守宗希、公汝才思、彥延承繼”。太宗親自為義門擬定十二字派,也許是為義門重修家譜做準備。於此可見天子對江州義門是何等重視,比自家修譜還用心,用心良苦。但這又是一個彌天大謊,宋太宗根本就沒有什麼至道四年這一年,他活到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就壽終正寢了,這個年號也隨著他一起死亡。

他其實是想多活一些年頭的,一個道士預測他可以活到七十九歲,但有三件事折了他整整二十年的壽:一是他強幸小周後,那小周後原本是個天性活潑、美麗可愛的絕色美女,深受南唐後主李煜寵愛,隨李煜一起被俘虜到宋都汴京,依然對李煜忠貞不二,太宗實在不該幹這種缺德事,但這小娘子也長得實在太美了,這讓太宗垂涎欲滴,他多次把小周後強留在宮中,又多次強幸小周後。太宗頭戴襆頭,把一身黃袍一脫,赤裸裸的就是一個又黑又胖的北方大漢,這哪像一個天子,簡直就是一個屠夫,可憐小周後,又是那樣一個若柳扶風、柔若無骨的江南女子,每次強幸,她又哭又罵,奈何有“數宮人抱持之”,她也就隻能“作蹙額不勝之狀”,這是人間最悲慘的一幕,後世有詩哀歎:“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怪底金風衝地起,禦園紅紫滿龍堆。”而這樣的強幸,有時候就是當著後主李煜幹的,想他也曾是一個天子,也是一個丈夫啊。這也讓他難免會發點鬱悶、悲憤的牢騷,而太宗又把他毒死了,他一死,小周後很快也死了。一個天子誰也奈何不得,但有天報應,他也就短了五年陽壽。二是宋遼之戰屢屢敗北,為大宋江山埋下了三百年隱患,這又折了他十年陽壽。三是王小波、李順折騰得他寢食難安,又讓他折了五年陽壽。他於至道三年三月就病死了,宋真宗於同年同月繼位,第二年改年號為“鹹平”。 總而言之,太宗決不會活到至道四年,也沒有這個年號。

趙恒是宋太宗的第三子,也是大宋王朝的第三個天子。是為真宗,所謂至道四年實為鹹平元年(公元998年)。按說他是沒有資格做皇帝的,既非太宗的長子,母親也不是皇後,但他沒有資格卻有天命,當大哥趙元佐發瘋、二哥趙元僖暴死之後,這天下大統就輪到他來繼承了,這樣讓他格外相信天命。這位天子登基之後至少有七八年時間對江州義門有些不理不睬。他似乎不太信什麼仁呀義呀,他更信的是天書符瑞之說,物以類聚,他後來罷黜一代名相寇準,以王欽若、丁謂為相,這兩位大相國也常以天書符瑞之說熒惑朝野,“帝亦淫於封禪之事,朝政因而不舉”。

很可能就是這個原因,把江州義門許多該辦的大事給耽擱了。譬如說,太宗早已題寫了“真良家”的禦匾,尚缺“旌表義門陳氏”六字,太宗已逝,真宗卻遲遲沒寫,這讓義門陳氏的第三道門也一直遲遲沒有豎起,你也不敢隨便亂建。而太宗賜義門十二字派,以為世代次第排名,該修家譜了,但沒有天子賜詔,義門陳氏也未敢造次,江州義門現在已非一般人家了,比以前更加謹慎,主事陳旭也是一個特別小心謹慎的人。

這七八年裏江州義門真是度日如年,又何止七八年,在江州義門“儒業傳於世家,義風激於閭裏”的盛名之下,一個真相被盛況空前的華麗外表掩蓋了。這家裏已經頻頻發生許多難以啟齒的不義之事。

這裏就從陳旭主事開始說起,事情一開始就籠罩在迷霧之中。我們選擇從這樣一個秋末冬初的早晨開始,那個料事如神的勘司陳礎來向主事大人稟告,供奉在祖宗靈前的供果突然不見了。陳旭聽了並不吃驚,這家裏似乎隨時都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情,他有這個心理準備。他甚至不想追究此事了,不就是幾個供果麼,讓人重新擺放在那裏就行了,也實在沒有必要驚動家眾。但他越是不想驚動家眾,卻越是在家裏引起莫名的不安。很多人都在猜疑,那些供果到底是誰偷吃了呢?一連數日,剛剛擺上的供果又會被偷走,搞得這家裏每個人都像小偷似的,彼此都不敢打量對方,生怕別人懷疑自己,也生怕別人以為自己懷疑他。當然,也有人偷偷說,祖宗顯靈了啊,就是那些死去多年的祖宗把這些供果吃掉了。而這讓家裏人引起了更大的驚慌,雖說他們都虔誠地相信祖宗是永生的,但當那些死去多年的老祖宗突然複活,而且開始吃東西,他們還是覺得恐怖。這讓陳旭意識到,這件事還真是不可小覷,這是一件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的事,但他沒有把這事交給勘司,而是交給了庫司陳基去查辦。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一個被繩子捆著的少年被庫司牽了出來,那樣子就像被繩子牽著的一頭小牲口,開始人們還沒有認出那少年,他低著頭,他的頭發垂下來恰好遮蔽了他的臉。人們還以為這是個野小子。但庫司陳基突然抓住他的頭發,把他低著的腦袋一下揪了起來,所有人一下看清楚了,是桑林。所有人幾乎都吃了一驚,這可是個老實孩子啊,他怎麼會偷吃祖宗靈前的供果呢?但不管怎樣,隨著一個竊賊被抓獲,而且是人贓俱獲,他已經無法抵賴了,而所有人也如釋重負地得以解脫。

很快,這小子就被庫司推推搡搡地押送到了主事陳旭那兒,陳旭的第一句話就是讓庫司把繩子解開。“他是人,不是牲口!”陳旭說。

這讓庫司陳基有些沮喪,他一直覺得,從兗公主家政以來,到兢公,多少年來幾乎都沒有動過家法,一座刑杖所形同虛設,幾乎都快要倒掉了,這才導致這家裏的子弟越來越膽大妄為,現在竟然連擺在祖宗靈前的供果都敢偷吃,如果不嚴厲處置如何得了?

要說,這話也還真是在理,這也是陳旭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國有國法,家有家法,陳旭絕對不是兢公那樣一味在心裏冥思冥想的人,無論是為官,還是治家,他都是一個嚴謹地依法辦事的人。但眼下,他似乎還不想拿一個孩子開刀,似乎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他對庫司說:“你先退下,把這小子交給我吧。”

看著庫司走了,陳旭又把這小子耷拉著的腦袋扶正了,陳旭說:“你是男人,男子漢做事敢做敢當,你既然做了,哪怕做了天大的錯事,要殺頭了,也要把脖子挺直了,你的脖子是咱義門的脖子!”

桑林聽了這話,還真把脖頸昂立了起來。

桑林盡管還是一個少年,但在輩分上也是陳旭的兄弟。到他們這一代,江州義門已曆十二世,同輩兄弟之間的年齡懸殊已經越來越大。陳旭的年歲,足以當桑林爹了。但他還是以兄弟相稱,他問桑林:“小兄弟,你也有十六七歲了啊,不小了啊,你怎麼能幹這種事呢?這可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了,你這是對列祖列宗的褻瀆啊!”

桑林昂著脖子說:“我餓啊,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飽飯了!”

陳旭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你身為義門子弟,這個道理難道不懂?”

桑林說:“反正我已經偷吃了,你就按祖宗的規矩懲罰我吧。”

陳旭說:“好,像個男人,就憑你有這種擔當,我也暫且饒了你一次,若是膽敢再犯,兩次加在一起,看家法!”

看著桑林昂著脖子走了,陳旭忽然覺得他這一頓教訓其實比痛打這小子一頓更管用,至少他不像進門時那樣耷拉著個腦袋了,更像個男人了。這小子剛從東皋學堂畢業,在田莊裏幹活力氣又還小了點,有一個地方倒是可以派上用場,對了,就讓他去義倉裏幫幫忙吧。

江州義門有兩座義倉,一座是公婆丘義倉,前文提及,江州義門在買入公婆丘田後決定,把這塊田地作為義門的第一義田,每年田裏所收穀物,專門設一個義倉來貯存。凡存入義倉的糧食,專供義門子孫讀書,此外,每年除夕夜,則用義倉之米煮飯,先祭享祖先,後全家共食。除了這座義倉,還有一座義倉,建起的時間比公婆丘義倉晚一年,當時義門人口已在三千左右,便在洗米池右側蓋起了一座更大的義倉,將每年所收糧、油、麻、棉等也都貯存在這裏。

桑林說他偷吃供果隻因太餓了,陳旭根本就沒有追問。他肯定知道,這是根本不用追問的。在這義倉的背後,是江州義門一個誰都不想說、誰也無法隱瞞的景況,一個早已出現的情況在這時候變得越來越嚴重了,這義重如山的江州義門,早已開始餓肚子了。但陳旭畢竟是新上來的主事,他對這家底子可能還不太清楚,桑林走後,他便把管理義倉的管事廷芝請進了大公堂。

江州義門英才輩出,這義倉管事也是一個異才。在義門家乘輯略中有關於此人的記載:“廷芝,字瑞卿,為人鳳眼秀眉,希髯過膝,鄉裏號為烏髯公。”關於這位烏髯公,也有一番動人的傳說,有一次他去金陵辦差,那會兒江南還是南唐的天下,南唐也有占卜吉凶的勘司,廷芝尚未進城,勘司便向天子奏稟:“有異人入都。”後主李煜命勘司在城門口迎迓異人,“有敕召見”,這位充滿好奇心的天子,倒也想看看來了個何方神聖。很快,守望在城門口的勘司先看見風中飄揚的烏黑發亮的長須,然後又看見一個人飄然若仙、“神采英暢”地走來,他便迎上去,自有華車寶馬侍候,一路護送烏髯公入宮去覲見天子,這烏髯公不但“神采英暢”,而且是一個詞人,一個天子和一個子民的交談於是成了兩個詞人的對話,一個是詞采飛揚,一個是“應對動人”,這該是一次意境深遠、極富藝術感染力的對話,天子歎曰:“真異才也!”一問,這烏髯公又是來自讓他心儀已久的江州義門,他多麼想生在那樣一戶民間的人家啊,可他卻偏偏生在了這讓他痛恨的帝王家,而且還不得不做了皇帝。接下來是更動人的一番描述,“帝深愛之,以手攜芝,並遊帝闕”,臨別,天子還賜廷芝一隻錦囊,這錦囊裏倒是沒有什麼妙計,唯一的用處是“以護其須”,正好用來保護他飄過膝蓋的長須。天子當然不會這樣吝嗇,又賜廷芝為太常博士,官至明議大夫。太常,無常也,掌建邦之天地、神祇、人鬼之禮,明議大夫,則聞所未聞,或是朝議大夫之誤。不過世間也太無常,轉眼金陵便在北宋大軍的猛攻之下陷落,而一個烏髯公也匆匆逃亡江州,又於曹翰屠江州時,在“義門七兄弟”的傳奇故事中扮演了一個湊數的角色。

在陳兗、陳昉父子共治的時代結束之後,至少有三個人被家眾推選出來作為主事候選人,一是兗公三子陳曜,授奉訓大夫,一是烏髯公廷芝,賜太常博士,一是陳兢,江州刺史,前兩位為第十一世,陳兢則為第十二世,而烏髯公廷芝的呼聲非常高,但他再三推讓,陳曜也跟著謙讓起來,最終把陳兢推上來了。陳兢主家政後,便提出將這兩位在家眾中德高望重的族叔用為副司,但廷芝還是搖頭,他連副司也不願擔當,陳兢又提議讓他擔任庫司,廷芝依然搖頭。陳兢忽然深深一揖,說:“叔啊,那我就把義倉交給你吧,把這一家三千多口人的性命交給你!”

這句話實在太沉重啊,麵對三千家眾那充滿了信賴的目光,烏髯公廷芝再也無法搖頭。

從陳兢主事,到陳兢去世,這義倉一直都是烏髯公廷芝管著,他的飄過膝蓋的烏髯也早已飄拂如雪,如今新主事請他過來,他覺得這正是自己請辭的機會。但陳旭請他來卻不是跟他商量這事的,陳旭知道,這家裏的家底子,最清楚的莫過於這位老人。

陳旭問:“老叔啊,義倉裏還儲存了多少糧食?”

廷芝說:“現在義倉中儲存的糧食還有三千石左右,一千石是自家田裏的收成,二千石是官府貸給咱們家的。”

這話讓陳旭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就是說三千多口吃飯,兩千多口人吃的飯都是從官府裏借來的。難道這個情況他以前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要麼就是陳兢主事這些年怕引起家眾的騷亂,把這可怕的真相隱瞞了,而且瞞得死死的。

饑餓的原因當然有很多,就是沒有原因也能找出很多原因。但像江州義門這樣一個人多力量大、至公無私的江南第一家都開始鬧饑荒,這就實在太不應該了,至於嗎?連我也有點不敢相信。事實上,早在淳化元年(公元990年),“知州康戩又上言兢家常苦食不足,詔本州每歲貸粟二千石”。這是江州義門第一次出現“苦食不足”的記載,從一個“又”字,一個“常”字,可知這種吃不飽飯的狀態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而且成為了一種常態。淳化元年,比王小波、李順作亂還早兩三年。盡管江州義門的各種神聖家譜撒了太多的謊,但有一件事家乘譜牒的編纂者還是很老實地承認了,那就是這家裏開始鬧饑荒,這場饑荒從載入宋史的第八任大家長陳兢開始,一直到第十三任大家長陳蘊的時代才略有好轉。或許也正是由於饑荒,才讓江州義門許多想幹的大事一再被推遲,同時也加速了家族最高統治者的頻繁更替。這也為江州義門埋下極大的隱患。好在,好在皇恩浩蕩,對這個當時天下第一的大家族特別眷顧,除了一再減免江州義門的稅疏,還“詔本州每歲貸粟二千石”。這也是朝廷每年特供江州義門的救命糧,以解其青黃不接之苦。這些糧食也存放在義倉裏。盡管陳旭把偷吃供果說得那麼嚴重,但他知道最重要的還是這個義倉,在他主事後,對義倉的管理尤為嚴格,絕對不能幹出什麼不義之舉,管理義倉的每個人都是從義門子弟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絕對不準父子同管,絕對要做到賬目清晰,每年秋後算賬,都將所有收支賬目貼在義倉上。

而眼下,陳旭最關心的還是這義倉裏的糧食加上田裏還沒有收割的收成,能夠讓這家裏越來越多的人口吃多久,他問:“有三年的積蓄嗎?”

老人搖頭。陳旭問:“兩年呢?一年呢?”

老人還是搖頭:“別說三年,像這樣吃下去,我怕連三個月也維持不了啊。”

陳旭也開始搖頭了。作為這家中的一員,他以前也隻是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走人,從來不知道這家裏的家底子,他一個致仕歸家的官員,對數字也從來不大關心,但現在摸摸腦袋他也知道,這樣大的一個家,最少也得有三年的積蓄,如果連三個月的餘糧都沒有,一旦遭遇了天災人禍,或是連續幾年遭災,那該怎麼得了,那是要餓死人的啊。而這些糧食還不光是給家裏人吃,如今江州義門的名聲越來越大了,人怕出名豬怕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且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這駱駝有多瘦,一撥一撥的人“為義所感”來到這裏來,有時候一天就要來好幾撥,這都是要好生招待的,別說這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就是叫花子來了,你也得好好打發,讓他們吃飽喝足了走人,誰讓你是義門啊,一個義字,比天還大,壓死人啊。這讓主事陳旭真是感到了空前無比的壓力。

就在他為一家人吃飯的事犯愁時,恰逢東佳書院一年一度的文學會期,作為主事的陳旭,隻得又與詞人廷芝等去“迎迓高賢,當時名宦迎送紛擾”,吃飯喝酒,吟詩作對,盛況空前啊。而這樣的應酬與唱和,無論你怎樣心事重重,也隻能賠笑臉,把情緒熱烈地調動起來,千萬不能讓賓客掃興。

這事鬧的,連女人們也開始議論紛紛了。在義門家乘輯略中就記下了一個老太婆的議論:“三太婆聞之曰,此富貴功名之會也,常聞建隆之詔,一應大官以下並以三年為滿,今此中外之寄,皆以官擇人,未必在位之久,多不一年少或半年,往往坐席未溫固,已有改除之,命迎新送故,州縣騷然。”又有“封武邑太君於廣堂語人曰,人生於世不可一日無謀,不可一日無權,若生計不辨,坐費日用,至仰資於他人,則為無用人也”。又有“八太婆於廣堂語諸婦曰,富不忘貧,可常保其富,貴不忘賤,可常保其貴,若一忘,卻是無思想念關,以致終不能保其長久。又聞之婢仆前,莫妄笑語,由是大小尊卑之間,敬之若神,此乃懿切之言,當常記之。又曰,處家要有遠慮,不可以近慮之也,以近慮家下而不失語家下者,未之有也,且做事不可在人後籌劃,細聽熟思之可也”。又有“梅氏五太婆曰,視古固有愧然,聖王製世,禦俗而有遠圖者,更人更化則善治也”。

這樣的議論,讓人聽了,心裏真不是滋味兒。但你也隻能硬著頭皮聽著,這都是義門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們,她們在不同的時空裏聚在一起,說的也是句句在理,深明大義又深謀遠慮。這些道理,曾為江州助教的陳旭又豈能不懂?但眼下,他還不能和這些老太太搭訕,他要去田裏看看莊稼的長勢,隻有自家多打些穀子、麥子,才能填滿一個義倉那巨大的空洞啊。

當他穿過一大片秋光明媚的田野時,又一個收割季節已經來臨,他看見了那個力大無比的八百斤正帶著幾十個勞力在太陽地裏搶收莊稼。他原本是要匆匆走過去的,卻聽見八百斤扯開嗓門喊他,他隻好迎上前去。

八百斤說:“老兄啊,你看看,這大夥兒幹活一個個有氣無力的,多沒勁啊!咱們不能再吃那爛吧唧飯了,讓廚房裏少放點水,讓咱們實實在在吃幾頓幹飯吧!”

看著這個牛人,主事陳旭竟然有些恐怖,他也真不知怎樣回答他才好。在飯裏多加幾瓢水,這也的確是他吩咐過的。人是鐵飯是鋼啊,一個鐵塔似的漢子,吃不飽也真是沒勁。隻祈願老天照應義門,多收三五鬥糧食吧。他想。

看過了公婆丘,他又去了義豐山。這義豐山在德安縣城西約一裏處,還在唐朝時,義門陳氏就在這山下買下了一片良田。說來也神了,太宗天子駕幸義門時,江州正鬧蝗災,鋪天蓋地的蝗蟲,很多老百姓種的莊稼都被蝗蟲吃掉了,隻剩下了一些光稈,幾乎是顆粒無收,唯獨義門陳氏田莊沒有被蝗蟲吃掉,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有人說,這山神也“為義所感”,在冥冥中庇佑陳氏田莊。此事不管你信與不信,太宗天子肯定是信了,眼見為實,他可是眼睜睜地看見了這個奇跡,他說:“病蟲不侵陳禾,乃陳氏忠義所感啊。”當即下詔,將這一座山賜予義門陳氏,並賜名為義豐山。人有義,方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毒不侵啊。有詩讚曰:“豐山屹立縣衙西,形勢嵯峨八翠微。雨過白雲去鬱鬱,春回綠暗草萋萋。義門歲歲秋常稔,花邑重重錦不翳。多少遊人乘光至,往來終日任攀躋。”如今,滄海桑田,義峰如故,為德安八景之一。

眼下,義門主事陳旭到這裏來當然不是來看風景,他還哪有這心思,他是來看這田莊裏莊稼的長勢。當一個農人直起腰,抬起來擦拭汗水時,一個模糊的曆史形象被陽光照得格外清晰。這也是個奇人啊,按輩分,他也是陳旭的族叔,陳戩,字致高,號國槐。他的奇,不是功名,而是奇異、神奇。又是在南唐時,有一年國槐去處州辦差,正逢處州大旱,田裏的莊稼都快枯死了,當地老百姓跪在龍王廟前向上蒼哀告祈雨,一個個仰頭幹哭,真是欲哭無淚啊,連眼淚都幹涸了。國槐趕著馬車從那裏經過,看見這場景,下了車,頃刻間就下起了傾盆大雨,不一會兒就落得鞋子裏都浸滿了水。那些人忽然不拜龍王了,一個個對著國槐納頭便拜,誰都以為他是神仙下凡來解救幹涸的蒼生的。一問,才知道國槐是義門子弟,這義門子弟真是走到哪裏都會創造為義所感的奇跡啊。後來,當地百姓都把這場雨叫隨車雨,隨著一個傳說越傳越遠,人們也把國槐叫做隨車雨了,就像後世把宋公明稱作及時雨。陳兢主事時,義豐山田莊莊首年老乞退,陳兢忽然想到,若是讓國槐來主管義豐山田莊的莊首,義門一定會更加風調雨順吧。他感覺這裏麵有天理存在:“道者,天地之母也。”

如今是陳旭主事了,他還是第一次到這田莊來察看,這莊稼還真是長勢喜人,他數了數稻穗上有多少粒,又用牙齒咬著,真香,那新鮮稻米的香味,讓他滿腹的惆悵,終於有了一些飽滿香甜的滋味兒。他的心情已經好了許多。他問了這田莊裏的收成,國槐叔報出的數字比去年多了幾十石,這讓他心裏更踏實了。但國槐叔卻猛不丁冒出一句話:“我這田莊裏的糧食,一年比一年打得多,怎麼就填不滿那個義倉呢?那倉庫裏是不是鬧耗子了?”

這話讓陳旭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被主事陳旭支派到義倉裏幫忙,絕非突然心血來潮,或許還大有深意。挨打,可以長記性,該打,而又沒打,興許更長記性。想那桑林小子,被主事大人特意安排在這裏,多少有點戴罪立功的意味,心裏又常常惦記著一頓打,就像一根大棒老在頭頂上懸著,於是幹啥事都特別賣力,不敢有絲毫閃失。在這義倉裏他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不點兒,一個小屁孩,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裏。隻有主事陳旭常常惦記著他,隔三岔五、有意無意地問問義倉裏的情況。誰也未曾意識到,就連桑林小子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就在這有意無意間,端坐在大公堂裏的主事陳旭對義倉裏每天的情況已經了如指掌,就跟自己一直堅守在那義倉裏一樣。

先是美髯公廷芝年老乞退獲得主事恩準,如果這算是一次正常的退休,接下來就有些非同尋常了,此後長則一年半載,短則三五個月,這義倉管事就會更換一次。這讓那義倉管事一頭霧水,他幹得好好的,主事大人為什麼突然就把他給換了?這管事怎麼想也想不通啊。這時主事大人卻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夠了,夠了啊!”

就這樣的一句話,卻讓他們又是驚怵又是感激。這話聽著莫名其妙,但他們心裏比誰都清楚。在驚出了一身冷汗之後,他們真是感激不已,主事大人能夠讓他們全身而退,真是格外仁慈了。連續換了五六位管事之後,偌大的義倉裏,再也沒有誰忽視桑林的存在了,而此時桑林也長得膀大腰圓,就像一個六親不認的押衙司,誰見了都會敬畏三分。主事大人又一次把他叫到了大公堂,這可不是有意無意,這是一次鄭重其事的談話。

陳旭問:“我讓你熟讀賈太傅的《論積貯疏》,你讀得怎樣了?”

桑林說他已讀得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他昂著脖頸正要背誦,卻被陳旭的一個手勢製止在那裏,但他拍在小夥子肩上的手卻熱乎乎的:“小兄弟啊,光能背背那算什麼呢,東皋學堂裏的孩子人人都能背呢,你要用心去琢磨,賈誼當年寫這篇文章,可比你還小啊,你看他想得多周到,他是在為一個國家的事情操心,不是為一個倉庫的事操心啊,你呢,倒是先要為一個倉庫的事操心,我想把這個倉庫交給你,把三千七百多口人的性命交給你!”

桑林說:“您放心,我絕對比他們幹得好!”

好,好啊!主事大人真是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的自信和幹勁,尤其是他那種直率的傻勁兒。當然,光有這傻勁兒還不行,主事大人拭目以待,他倒要看看這小子當了義倉管事後將如何作為。

果然不出陳旭所料,新官上任三把火,桑林風風火火地幹了起來,這第一件事就是打老鼠,鼠口奪糧。先是在義倉四周挖地三尺,一天就打死了幾千隻耗子,最大的一隻居然有九斤八兩,就這樣一隻碩鼠,一年不知就要吃掉義門多少糧食。從老鼠洞裏扒出來的糧食,就有五十多石,而令人感到震驚的是,有的老鼠洞竟然像一個小倉庫,裏麵竟然還有整袋糧食,江州義門的米袋上都有一個大寫的義字。那老鼠有多大的力氣,可以把整整一袋子穀子拖到耗子洞裏?那耗子又怎麼挖出了那麼大一個洞穴?

緊接著,各個田莊裏也開始打老鼠,倒是沒有發現整袋的糧食,卻有整捆整捆的穀個子藏在田鼠的洞穴裏,藏得比人還深,連八百斤那樣的大個子也能鑽進去。這又讓人大大地吃了一驚。

接下來是挨家挨戶打老鼠,抓老鼠,這事由庫司陳基主抓,這個過程進行得比較瑣碎複雜,幾乎在每家都發現了老鼠洞,都多多少少挖出了一些糧食,甚至挖出了一些曬幹了的米飯。當陳基把一小袋曬幹了的米飯從床底下的耗子洞裏挖出來,正要拎走時,那在夥房裏刷鍋洗碗的女人撲通一聲跪下了,她抱著他的大腿哭著說:“庫司老爺啊,這可不是我偷來的啊,這是我刷鍋洗碗時一粒一粒撈起來的啊,你就行行好,讓我家漢子吃頓飽飯吧,他力氣大,個子也大,夥房那碗爛吧唧飯填不飽他的肚子啊!”

不用猜,這女人你一聽就知道是誰,就是八百斤那口子。

庫司對女人大聲嗬斥起來:“誰說是你偷的?是耗子,聽見了沒有,是耗子!”

這一場挖地三尺打耗子的運動,持續了大約半個多月,從耗子洞裏挖出來的糧食足有五百多石,而且大方向一直沒有轉移,至少沒有轉移到任何一個義門子弟身上,這些事全都是那些該死的耗子幹的,這些耗子也成了人類果腹的食物,耗子肉還真是好吃,每個人的牙齒都咬得吱吱作響,三千多口人這樣咬牙切齒時,聽起來就像耗子在吱吱叫,一個個都滿臉義憤。

桑林為這次鼠口奪糧立下了頭功,這讓他顯得有些躊躇滿誌,他正想著怎麼燒起第二把火、第三把火時,主事大人一句話卻讓他有些掃興:“先別急,慢慢來。”

雖說一下挖出了五百多石糧食,陳旭看著那堆在義倉一角的糧食時,眼神卻比先前還要空洞,幾乎是絕望。這點兒糧食堆在一個空蕩蕩的義倉裏實在是寥寥無幾,又能吃多久呢?但他考慮的還不是糧食問題,而是一個更根本的問題,一個義字。盡管他幹什麼都非常務實也非常踏實,但一個義字徒然寫在米袋上,這家裏人卻幾乎個個都是耗子了。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這次挖開了一個個老鼠洞,也挖開了藏得很深的人心啊。別看這個家還有東南西北四根擎天柱支撐著,它的內心實際上已經被掏空了,這個家實際上已經完了啊。沒有了義,哪有義門啊!

這話他當然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說,這才是這家裏最大的一個秘密,也是最殘酷的一個真相。他跟桑林說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一個更迫切隨時都可能會發生的問題:“小兄弟,你算過沒有,那倉庫裏的糧食,有多少是我們田裏打的?有多少是朝廷貸給我們的?自從新帝登基後,對咱們可是冷淡了許多,幾乎是不聞不問,說不定哪天就斷了咱們的糧,咱們可得做好最壞的打算啊。如果官府突然不貸給我們糧食了,咱們這三千七百多口怎麼辦?你想過沒有?”

這殘酷的現實讓桑林一下變得沮喪了,他搖著頭說:“就算官府還貸給咱們糧食,我也覺得真沒麵子,咱江州義門,人道是天下第一家,連自己也養不活自己,還要朝廷貸給咱們糧食,如果沒有朝廷貸給咱們糧食,隻怕早就有人餓死了。”

陳旭說:“現在誰都喊著嚷著吃不飽飯,我是生生吃不下飯啊。”

桑林若有所思道:“我倒有個主意,也想了好久了,雖說咱們吃的是救濟糧,但一個義字是萬不可少的,人家那是貸給咱們的糧食,咱們也得有借有還才是,俗話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老是賴著不還,那天子一怒之下,後果不堪設想。可咱們拿什麼還呢?咱們自己打的糧食根本不夠吃,所以我想啊,咱們還得勒緊了褲帶過日子,節衣縮食,省吃儉用,到年底了,在這兩千石救濟糧裏結餘一千擔,又把這些餘糧主動還歸官府,朝廷其實也不在乎咱們還了多少糧食,朝廷為啥要救濟咱們,不就是咱江州義門的一個義字嗎?”

這一番話說得主事陳旭幾乎要拊掌大叫了:“好小子,好小子啊,你可把我心窩子裏的話全都說出來了,一篇《論積貯疏》你看懂了,你還真的看懂了,你又豈止能管好一個倉庫,我都想把這個家全交給你啊,好小子!”

主事陳旭是真的萌生了退意,桑林後來還真的當了主事,不過那已是另一個天子當政了。桑林在主家政時,還特別寫下了一篇《謝貸粟狀》貼在義倉上,這和漢賈太傅的《論積貯疏》可有一比,當這一篇文章張貼出來後,你會看見一個鼎鼎有名的名字:陳泰。這是桑林的大名。而在義倉大門兩側,還將貼出一副讓千秋萬代銘記在心的對聯:“貨粟賑饑及救荒之政惟德義之族;旌門勸善為治世之策褒真良之家。”——這又是一段後話了。

江州義門有太多的後話,這裏隻說桑林這一著妙棋,還真是讓江州義門既有了麵子又有了裏子。不過,要勒緊褲帶過日子,這日子還真難過,糧食原本就已緊缺,又要節省下上千石糧食,這就隻能讓每個人把勒緊了的褲帶再使勁勒緊。其實還有一個更好的辦法,這是庫司陳基想出來的,此人心機很深,但也很會打算盤,要不他也不會在庫司這個位子上幹得這麼久,他已是三朝元老了。在江州義門的管理體製下,庫司的權力一直很大,盡管地位在主事、副司之下,但掌握著的卻是實權和實惠,在權力方麵甚至超過副司。尤其是像陳基這樣的三朝元老,曆經陳兗、陳兢、陳旭三代主事,有時候還可便利行事。

這不,他還真是幹了一件讓家眾幾乎要山呼萬歲的聰明事。

在那樣一個靠天收的年代,卻也有一些自然規律,每年的收成都有大年小年之分,大年是豐年,每到豐年,穀賤傷農,小年則是減產欠收之年,穀價飛漲。這其中便蘊藏了某種商機,在豐年把穀子低價買入,到了糧食減產、欠收的年景,則將餘糧清倉,賣個好價錢,等到糧價低了,又能買進更多的糧食。這一買一賣,其實也就是做買賣的真諦,比辛辛苦苦種田劃算得多。但一般小戶人家是沒有這個條件的,他們窮得連房子也沒有,哪來的倉庫呢,但江州義門有,他們蓋了那麼大兩個義倉,不就是來儲存糧食嗎。這個主意倒是好,但必須與義倉管事配合才行。陳基倒是沒找義倉管事桑林商量,他一直看不慣這偷吃供果的小子,他也不想自討沒趣,他找到了公婆丘義倉的另一個管事,兩人一拍即合,就幹了起來。——這可不是我的虛構,各種版本的家長事跡裏都白紙黑字地寫著呢:“屬歲儉穀貴,或勸其全受而糶之,可邀善價。”

這事主事陳旭知道嗎?說來又相當吊詭,這些賺來的糧食庫司陳基可真是沒有多吃多占,這都是越來越多地囤積起來的,以防不測。要說,這真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但作為主事的陳旭難道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千不該萬不該,這個聰明一世的庫司,卻也糊塗一時,在一家人就要勒緊褲帶過日子的時候,他找到了主事陳旭,他把他這聰明的主意說給陳旭聽了,而且是鄭重其事地建議,而且還多少有些邀功請賞的意思。有些事是永遠都隻能做不能說的,陳旭那是什麼人,那是江州義門的主事,不是一個囤積居奇的奸商。陳旭先是一陣驚駭,然後就對這位族叔發火了。

旭曰:“朝廷以旭家群從千口,軫其乏食,貸以公粟,豈可見利忘義,為罔上之事乎?”

——這是家乘所載的陳旭的一句話原話。這裏邊肯定還有很多的東西省略了。對陳旭這句話,庫司陳基很不服氣,這怎麼是囤積居奇呢,這是隨行就市!這又怎麼是見利忘義呢,江州義門又不是沒有做過買賣,做買賣就是要賺錢牟利的,誰願意做賠本的買賣啊,瘋了!這是一番相當激烈的爭辯,否則就不會發生後來那些事情,但主事陳旭的口氣比鐵還硬,這樣的買賣不僅是下次不能做了,沒有下一次了,就是在此之前賺來的錢,咱們也要給人家退回去,一個銅鈿也不能少!

“我沒法退了!”庫司陳基摔下一句話,氣呼呼地走了。

第三道門

江州義門進入了最艱難的歲月,已經是危機了。開始還隻是在米裏多加幾瓢水,很快這一招就不頂用了,又有人發明,在飯蒸熟之後,加水,再蒸一次,蒸出來的飯粒比黑豆還大,能吃飽,但那些勞力們還沒走到田莊裏,在半路上就餓了。八百斤一邊搖搖晃晃地站在田埂上嘩嘩地撒尿一邊嘶吼:“他娘的,一碗飯,一泡尿就撒了,這還叫人幹活不幹活?”

撒完一泡尿他又咕咚一屁股坐在地上,隨即又叉手叉腳地躺倒了。一個多麼高大壯實的漢子,壯得就像一頭牛,現在隻剩下一身骨頭架子了,簡直就是一副棺材瓤子了。看那些青壯漢子,一個個也是骨瘦如柴,風一吹就要倒了,他們也真的全都倒下了。他們這樣幹瞪著眼躺著,饑腸轆轆,睡是睡不著的,隻能仰望蒼天,瞅著天上飄過的烏雲,都想吞下去。以前他們能夠半饑半飽撐下來,多少還因為暗藏著一些糧食,那糧食藏在那裏就是不吃,想一想也能頂頂饑餓,那其實是他們為自己準備的最後一碗飯啊,至少不會成為餓死鬼。但現在,那最後一碗飯也從耗子洞裏挖走了。他們這樣幹瞪著眼望著蒼天發呆,眼神裏已經沒有一絲光亮。如果這時主事陳旭走過來,看見了他們這樣子,一定會給他們一個許諾:“省嗇而食,可以及秋成。”他們還能等來又一個秋天嗎,他們像死人一樣躺在這裏,那莊稼能憑空從地底下長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