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這一清理,又把八百斤陳搏一支人丁清理出來了。勘司陳礎說,根本用不著清理,陳搏這一支人是絕對不能載入家譜的,且不說他來曆不明,也不說他有“非我族類”的一個大疑團,就說他是陳郜的義子,但那也非嗣子,這嗣子從一個父親過繼到另一個父親的名下,來龍去脈必須一清二楚,而且必須是在同宗同族同輩的兄弟之間才能過繼,哪怕這樣也還得清楚地注明是“出嗣”而非親生,以那位叫小寶的孩子為例,他過繼給兵馬副元帥陳廣和官氏為子,隻因陳廣膝下無子,由他來傳承香火。而這孩子原本就是陳廣的同胞兄長陳叢之子,也就是陳廣嫡嫡親親的侄子。但八百斤陳搏就不同了,他是陳郜的義子但非嗣子,而且陳郜膝下已有親生一子:陳駕,字鴿質,號念顯,明經貢生。這陳駕又生三子,這一支血脈可謂後繼無虞,這也就更用不著一個來曆不明的人來為陳郜延續香火了。

八百斤陳搏已經感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這不是他一個人的身份問題,他也是兒子孫子一大幫了,這三千義門子弟也真是還從未把他這一家人當外人看,兗公當年說過的話都是兌現了的,他的孫子都進了東皋學堂,他的一個兒子還很有出息,已經中舉了,隻等朝廷開科,就可以考進士了,東佳書院的山長說是滿有希望,他也滿心指望著,而義門子弟又總是被考官們格外垂青的。然而現在,他又一次麵臨釜底抽薪的厄運了,如果義門不再認他,他這兒子、孫子、子子孫孫一下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據,一下被抽空了,他都不知道他的兒子還有沒有資格參加科考,又以什麼身份去參加科考。而更壞的、更可怕的一種後果是,如果義門子弟全都像勘司陳礎那樣想,要把他們這一支人清出門戶,他們這上下幾十口人又到哪裏去謀生呢,真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啊。到了此時,他才知道作為一個義門子弟是多麼重要,這義門就是他們一家子的命門啊。

他急啊。他這急急忙忙的,是去找他的兄長陳駕。陳駕身為明經貢生,自然也是明經通道的。他也是這次的家譜編纂者之一。他也正為陳搏一家的來路和去向一籌莫展呢。他是感義都軍陳郜的獨子,他也把父親當年認下的這個義子一直當作自己的親兄弟。然而現在,他犯難了,怎麼才能把陳搏這一支人堂堂正正地載入家譜呢?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主,他就是做得了主也不知該如何寫才好。陳搏走進來時,他正在用熱水泡腳,他都不知道水已冰涼。而陳搏那麼高大壯實的一個漢子,一下在他跟前矮下去半截,陳搏在盆子裏給他添了熱水,又伸出兩隻大手,開始給他搓腳。這倒不是陳搏此時討好他,打小,陳搏就給他洗腳、搓腳。這哥倆的親密關係好像就是通過一雙手和一雙腳建立起來的。當老弟給哥把腳撈起來瀝水時,才發現哥的一雙腳已經千瘡百孔長滿了雞眼。

陳搏給哥挑雞眼時,哥說:“兄弟啊,我真是想幫幫你啊。”

陳搏給哥穿上襪子時,哥說:“我這次怕是幫不了你啊。”

陳搏的手一下僵硬了,陳駕的鞋子是自己穿上的。

他穿上鞋子出門時,發現外麵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鵝毛大雪。但這麼晚了,天氣又這麼冷,他還要去譜堂,所有家譜編纂者,現在都得日夜不停地幹。真宗天子給江州義門建譜的時間,隻有一年,不知天子那麼著急幹什麼。聽陳太說,天子對本朝正史也催得很急。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陳駕這樣心煩意亂地走著時,陳搏一直悶聲不響地跟在他哥身後。這時從旺公墓傳來樹枝折斷的響聲,這雪可下得真大啊,連樹枝也壓斷了。

這時陳駕忽然轉過身,看著他的兄弟說:“聽說有人偷伐旺公墓周圍的樹呢。”

“有這事?”陳搏傻不拉嘰地問。

“砍樹事小,風水事大啊!”

“我這就上山去看看!”陳搏一下急了。

“兄弟,別忘了帶上斧頭!”陳駕叮囑了一句,望著一個匆匆離去的巨大背影,他曖昧地笑了。

在這個幽靜的雪夜,又是一次難以抉擇的會商,除了譜牒編纂者,主事陳旭把副司、庫司、勘司都召來了,這義門曾經為一個少年的去留做出了一次命運的抉擇,現在,他們又必須為一個年過半百、依然來路不明卻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漢子以及他成群的子孫做出一次命運的抉擇。主事陳旭又一次宣讀了真宗天子“賜義門陳氏建譜詔”,當他念到“昭穆勿淆”四字時,他停頓了一下,勘司陳礎急不可耐地插言道:“聽見了沒有?這是聖旨!我是聽懂了,不知諸位聽懂了沒有?”

是啊,這是聖旨!空氣凝滯著,眾人一片沉默,誰敢違抗聖旨呢?

主事陳旭一臉悲戚,連聲音也有些嘶啞了:“這不是陳搏一個人啊,這是他一房幾十口人呢,一個屋簷下住著,一口大鍋裏吃飯,幾十年了啊,咱們怎麼去跟人家交代啊?”

“我早就說過的,”陳礎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陳旭嚴厲地盯了陳礎一眼,讓他閉嘴。爾後,又一次把話題引到了怎麼向陳搏交代這事上,這才是今晚的主題,義門永遠是義門,就是要把人家從門戶裏清理出去,也得以最仁義的一種方式。然而,這也是一個難度極大的問題,一點也不比修譜容易。一屋子人商量了半夜,眼睛都熬得通紅了還是沒有結果。陳旭拿眼去瞅明經貢生陳駕時,陳駕低著頭,他好像一直低著頭,看著瓜藤譜上的一個個名字。陳旭又瞅著桑林了。桑林知道自己無法沉默了,他知道自己說了也是白說,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我覺得可以開個先例,把陳搏作為義子附在郜公名下,當然,必須注明是義子。”

眾人一下哄堂大笑,這個桑林對修譜簡直一竅不通,哪一家有這樣修譜的,又有哪一家的義子可以入譜?除非死絕人了呢!對這樣的反應,桑林雖說早有心理準備,還是鬧了個滿臉通紅。別的人就更不敢說話了。然而這又是個必須解決的、怎麼繞也繞不過去的問題。你今晚不解決,明晚還得繼續熬夜。

此時,更鼓已經敲了四通,一件事仿佛注定要發生。從旺公墓的方向,忽然傳來一片喊叫聲,又出啥事了?盡管那是非常險惡的聲音,但一屋子塌著眼皮或幹瞪著眼苦熬著的人,全都陡地打起了精神,然後魚貫而出,在風雪中奔向了旺公墓。遠遠地,他們就在山下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影子提著板斧,正在大吼大叫地砍殺著什麼,雪夜明亮得有些刺眼,卻又十分朦朧,又或是八百斤陳搏動作太快,這讓眾人有些眼花繚亂。但很快他們就看到真相,陳搏一個人,正在同幾十個揮舞著利斧的盜樹賊搏鬥。這片蔭庇著義門開派始祖墳墓的樹林,接連發生十多次盜伐,以前有,現在有,以後也還會有,這片林子長得多好啊,誰見了那粗壯挺直的龍柏,誰的眼睛一下就綠了。這些龍柏被砍掉後,可以將樹幹用作棟梁,也可以打成棺材,還可以雕刻成窗欞以及龍鳳、麒麟和蝙蝠之類的吉祥物,而這不是別處的龍柏,是江州義門的龍柏啊,很多人都相信這可以給他們帶來家道興旺的運氣。

在漫天飛揚的鵝毛大雪中,陳搏揮著一把長柄斧子大喊:“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再過來,我就把你們砍死!”

看見突然有這麼多人上山,那些盜賊才一窩蜂似的逃走了,但陳搏被盜賊的斧子砍傷了,他畢竟已經步入老年了,又是一個人同數十個人搏鬥,也有些寡不敵眾。但他沒有倒下,他一條腿跪在雪地裏,一隻手死死地撐住一隻長柄斧子,像一尊雕塑。

主事陳旭上前一把摟住了陳搏,他真想使勁擁抱一下這漢子,但陳搏的個子實在太大了,他仁慈的懷抱沒有這樣寬廣。但他知道,柏樹葉子是可以止血的,他摘下一片片柏樹葉,又很細心地一片片地貼在陳搏的傷口上。這漢子渾身都是傷口。一個牛人此時已經蜷縮得像個剛誕生的嬰兒,依偎在主事懷裏。他一聲不吭,一聲不吭地流著眼淚。他就等著這一刻啊,義門主事的恩情太重,一把長柄斧子已經支撐不住他的身子了,他突然跪下了,一把抱住主事大人的兩腿,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時明經貢生陳駕喃喃地歎息了一聲:“砍樹事小,風水事大啊!”

他不說誰心裏都明白,很多人又想起了另外一幕,這是必然發生的聯想,當年王小波、李順那一夥叛賊襲擊義門,如果不是八百斤陳搏的拚死抵抗,這江州義門說不定早就完了。義門三千子弟,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但眼前的事實又讓眾人看到了一個事實,陳搏是絕對不可缺少的。

江州義門陷入了兩個絕對的難題,一道絕對不能違抗的聖旨和一個絕對不可缺少的人物。最後還是副司陳蘊出了個主意,不如把此事如實奏報天子,請天子定奪。這個奏稟的事,自然就交給了正在加班加點地修真宗一朝正史的陳太。這事讓陳太搖頭不已,他不知道那些家人怎麼了,連這樣一件小事也要勞煩天子,一個天子該有多少軍機大事需要處理啊。而此時天子久已沒有早朝,不久便從宮中隱約傳來不祥的信息,天子身患重疾,據說已經一病不起了。難怪天子一再催促他加緊修史,或許天子早有了什麼預感。

當陳太把天子病重的信息悄悄傳到義門主事陳旭時,陳搏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自從被一夥賊人砍得遍體鱗傷後,那傷口就一直沒有愈合,而在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傷口原本就難以愈合。一床肮髒的被子裹著一個渾身都在流血流膿的身體,床上是東一攤西一攤的膿血。但主事陳旭卻不畏腥臭,坐在陳搏的床頭,一隻手握著另一隻手,他感到陳搏的手在高燒中一陣陣抽筋,而陳搏時而清醒地大睜著眼睛,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睜大眼睛看著主事陳旭流淚,時而,他又陷入狂躁之中,一雙手在空中抓撓,兩腿也在被窩裏踢騰,仿佛又在與誰搏鬥,張開口發出一連串噗噗噗的怪叫,仔細一聽,卻是譜譜譜……

陳旭握緊了他痙攣的手,點著頭說,兄弟,我知道,知道。

走筆至此,我的手也在一陣陣痙攣,我的筆尖好幾次將方格的稿子刺穿。我試圖改變這種寫法,好幾次將寫好的稿子撕成了碎片,燒成了灰燼,然而重新寫出來的東西和那些灑在地上的碎片、燒成了灰燼的字跡仍舊一字不差。

我們家一直保存著一本當年的祖先從江州義門帶來的一箱子譜牒,裝在一隻古色古香的樟木箱子裏。在十年浩劫中,如何才能把這一箱子譜牒保存下來,我父親幾乎費盡了心機,他最後選擇的方式是,用一層一層的油紙把箱子包好,然後埋在一棵大樹底下,那樹底下也埋著我們的胎衣。但最終,這隻箱子還是被掘地三尺的紅衛兵小將挖出來了,在世世代代守護了千百年後,一箱譜牒的宿命終於降臨,燒成灰燼。但他們不燒,他們用鐵頭的軍用皮帶逼著我父親燒。那年我大約四五歲,站在一旁看著我父親,燃燒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在劃火柴的時候,我發現父親好幾次都燒著了手指頭,點了幾次火,火終於點燃了,父親瞪著一雙幹澀發紅的眼睛,一直這樣瞪著,看著一個個祖先的名字燃燒起來,一陣風掠過,連灰燼也沒有剩下。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父親那雙一直瞪著的幹澀發紅的眼睛,滿臉漠然,毫無表情。

1997年春夏之交,在我重返江州義門途中,我與幾個同行的義門子弟特意去一間簡陋的民房裏拜訪了一個自稱是“江州義門雙修委員會”的機構,他們形跡詭秘,大門緊閉,當我們在門外告知他們我們也是義門子孫時,仿佛對上了神秘的接頭暗號,大門裂開一條縫隙,放我們鑽了進去。就是在那裏,我虔誠地“請”到了一套四大卷的《義門陳氏大成宗譜》,翻開後才發現漏洞百出。在密密麻麻的先人的名字中,我很想找到那個名叫陳搏、號稱八百斤、諢名牛婆幺爹的傳奇英雄,但沒有找到,連書脊的縫隙裏我也扒開仔細尋找了,沒有,絕對沒有,這是義門簡譜時兩個絕對問題的一個絕對答案。陳搏和他的子孫後代,就這樣在曆史雲煙中神秘失蹤了,或許像陳搏這樣的一個傳奇英雄,永遠都隻適合在民間傳說中存在吧,而我則依然在傳說和偽史中穿行。

宋乾興元年(公元1022年)十月,主事陳旭奉詔諭進呈江州義門陳氏家譜表。乾興元年,是宋真宗使用的最後一個年號,不難猜測,病入膏肓的天子想通過改換年號來給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種祥瑞之氣,以求挽救自己垂危的生命,然而一切已經無濟於事,未幾便駕崩於汴京宮中的延慶殿,比起他短命的父親太宗,趙恒還少活了四年。盡管這位天子信用王欽若、丁謂等奸人為相,偽造“天書”,封禪泰山,廣建宮觀,勞民傷財,但他在位二十五年,對儒釋道三教並舉,尤其是在任用李沆、寇準等人為宰相時,也為北宋王朝開創了一段繁榮的治世,史稱鹹平之治。他一生最恨的人是常被戲稱為“寇老西兒”的寇準,就是此人幾乎是迫使他禦駕親征遼軍,讓他冒了多大的風險,他惱羞成怒地撤掉了“寇老西兒”的相位。他一生幹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和遼國訂下了“澶淵之盟”,從此一個堂堂中原大國就開始向契丹人納貢,每年源源不斷地向契丹遼國進貢的歲幣成為北宋老百姓沉重而又漫長的負擔。

但無論如何,義門主事陳旭已經出發,他攜著剛剛散發出油墨香味的義門陳氏家譜表去進呈給一個死了半年的天子。而陳旭也是這一年死的,他也活得夠長了,活了整整九十五歲,而宋真宗趙恒僅僅活了五十五歲。他們的這一次見麵也許是兩個幽靈的會晤。

祭祖大典

一部家譜成了血統純正的可靠藍本,江州義門的門戶已經清理得幹幹淨淨。收族之後,便是敬宗,一場盛大的祭祖大典已經準備就緒,這是活人對死人的祭奠,讓每個義門子孫都知其何所來而來。在崇公所立三十三條家法的第十一條,是一條神聖家法:“立先祖筮法一所,曆代祀之。凡有起造屋宇、埋葬祈禱等事,悉委之從俗可也。”而江州義門的第一座先祖筮法之所,大約就是那座毀於火災的東皋祠了。這座祠堂是為了祭祀義門開基始祖旺公而興建的。在祭祖大典之前,那座毀於火災的東皋祠已在勘司陳礎擇定的位子重建起來。有確鑿的記載,天聖二年(公元1024年)義門遷東皋祠於永清寺之北,遺址尚存,明初被朱元璋派兵所毀。清鹹豐年間,義門陳氏後裔又重建旺公亭,解放後被拆除,現牆基猶存。

除了東皋祠,還有一座德星樓,坐落在義門正居東南山下,這是江州義門建起的第一座祭祀之所,據說是義門陳氏第二代陳機所建。

蘭宮,最早可能也是為紀念義門六世祖陳蘭(陳藍)而建,後來這裏遍植蘭草,便成了家人和來客遊玩賞蘭的一個花園,當地人至今還稱這裏為花園蘭宮。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五祖道院,我疑心它與東皋祠很可能是同一座建築。宋天聖元年(公元1023年),江州義門已是美名遠揚的“天下第一家”了,而曆代朝廷在一次次旌表義門之後,宋仁宗趙禎覺得還不夠,他索性一口氣把從旺公遷居艾草坪以來的五代義門先祖全都追贈為國公(此處宋仁宗以陳旺為江州義門一世祖),一世祖陳旺為晉國公,二世祖陳機為燕國公,三世祖陳感為許國公,四世祖陳蘭(陳藍)為吳國公,五世祖陳青為齊國公。當然,這隻是毫無實際意義卻有至高榮譽的一係列諡號。趙禎又賜義門建祠祀之,並於祠內豎立義門五世先祖塑像,晉國公陳旺端坐上首中央,下首左右兩側依次豎立著燕國公陳機、許國公陳感、吳國公陳蘭或陳藍、齊國公陳青。青煙嫋嫋,子孫環繞,長明燈下,五世同堂,這樣一種古典意味的氛圍,一下把義門陳氏子子孫孫世代同居、永不分離的格局烘托出來了。又有義門子孫陳泰撰《五祖碑銘》,鐫刻石碑,立於院旁。到了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一個叫李成的盜賊偷襲義門,這是江州義門的一次浩劫,很多建築都被毀掉了,五祖道院也是其中之一。

但江州義門那些芸芸眾生輩輩不絕的靈魂又將供奉何處呢?難道他們死了就死了,這未免讓人深感絕望。當然不會,這裏還有一座無比巨大的靈魂的墓穴,也是江州義門最具感召力的一座建築,一座大祠堂,它就坐落在義門正居的右側,這裏才是芸芸眾生的祠堂,它有效地解決了每一個義門子弟的最後一個歸宿,讓他們的靈魂也有一個安放與寄托的地方。他們生前寄生於義門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房子裏,在他們死後,他們的靈魂還將依然生活在江州義門裏,隻是換了一個地方而已,依然是一個個小小的方格,密密麻麻如同蜂巢,又井然有序地按輩分依次排列。在那些用龍柏打造的密密匝匝的牌位上,鐫刻著每一個死者的名字,還有一些空著的格子和空著的牌位虛位以待,等待著填補下一個死者的名字、輩分、生平和功名。哪怕一個沒有任何功名的農人,在這裏至少也會留下一個姓名,提醒著人們,也曾有這樣一個人在天地間活著,然後,死了。許多人一輩子好像就是為了這樣一小塊木牌而活著,而這個祠堂也不像天堂或陰曹地府那樣邈遠,它就建在你的身邊。隻要朝它瞟一眼,你知道自己何所去而去了。從他們活著時生活的義門正居到大祠堂隻有幾步之遙,每當一個人在正居裏消失,就會在這祠堂裏出現,變成一塊寫著他名字的小木牌。生生死死如是轉換,隻要你不在這咫尺之間迷途失足,你也就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最終的歸宿。一旦屬於你的那塊小木牌進入不了這個祠堂,那將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情,就像那個不義的子孫陳潮那樣,砍頭棄市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將變成孤魂野鬼,在亂葬崗裏被野狗啃得隻剩下幾根骨頭。這也讓義門子弟在活著的每一天,都活得特別小心謹慎。陳潮是一個永遠的警示,也是他們一生的噩夢。

每年除夕、正月十五、清明和七月半鬼節,義門子弟都會在主事大人的率領下,像流水一樣進入這一個個靈魂的墓穴,灑掃拜祭。但至少在陳蘊主事之前,江州義門還從未有過如此浩大而隆重的一次祭祖大典,至少沒有像現在這樣多的人丁。是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亢奮的敘述中忘了交代,此時江州義門又已易主,前任主事陳旭和大宋真宗天子在同年同月死去,而新任主事陳蘊又和大宋仁宗天子在同年同月登基,世稱,“旭卒,弟蘊主家事”。宋仁宗天聖元年(公元1023年),又“賜陳蘊授將士郎守江州助教一道”,這就是說陳蘊不但繼承了陳旭的主事一職,連同他的將士郎和江州助教也全盤繼承下來了。真是奇了怪了,在大成宗譜中居然找不到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又怎麼可以在江州義門的曆史上缺席呢?但一切的真實就是如此,我用指頭蘸著口水一個名字挨著一個名字地數了十二遍,還真是沒有這樣一個名字存在,而他有絕對不會改名換姓。而陳旭是獨子,壓根就沒有什麼“弟蘊”。但在江州義門大事年表裏又清楚地記載著,就是這個人,“統義風而睦族,彝倫悠敘齒德可嘉,澤參籍於郡庠,且播榮於裏閭,欲承朝渥益懋先謀”。根據我的經驗,一個人被後世以這樣多的溢美之辭讚頌,卻又沒有太多的具體事實,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此時,正是七月十五的大祭之日,雨過天晴,這個季節的江州有著很滋潤的風與陽光,還有特別清爽新鮮的空氣,這使義門三千老老少少都覺得活著其實是一件很美妙的事。而每逢大祭也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江州義門殺了三十多頭豬,宰了三百多隻羊,還有雞鴨魚蝦,女人們已在夥房裏忙成一團,炊煙與香氣在艾草坪的空氣中彌漫,這讓每一個義門子弟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激動和虔誠。在主事陳蘊的統領下,他們按嚴格的輩分高低依次排列,最前邊的是那些依然還頑強地活著的第十世、第十一世的老人,然後是第十二世、第十三世、第十四世,據說,最低的晚輩已經到了第十七世了,這樣一種瓜瓞綿長、輩輩不絕的景象,讓年過半百的陳蘊飽含熱淚,而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勘司陳礎卻莫名地顯得有些憂愁,在這樣的大祭之日,他無疑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他是這次祭祀的司儀。

祭壇上,擺著一張香案,陳列著香炷、蠟燭、酒尊、牙箸,義門是把先祖們當人來祭,而不是把他們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他們仿佛依舊活著,依然要吃要喝,因而,酒菜、飯湯、果品、麵食、豬羊之類的食物也擺滿了香案,而每一次祭祖都會擺上三牲:一個洗得幹淨潔白的豬頭,一隻曲項向天歌的大白鵝,還有一條十三斤重的大鯉魚,這實際上包含了世界上生存的三種動物:圓毛的、扁毛的和沒有毛的,除了豬是提前宰殺了的,另兩樣活物要在祭壇上當場宰殺,讓祖宗們吃起來也覺得十分新鮮。但有一點相當重要,牛和狗是絕對不能宰殺的,牛是耕牛,狗是義犬,如果這兩種生靈被義門子弟宰殺,江州義門必將大難臨頭。

祭奠儀式設主祭一人,副祭四人,主祭是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一般由主事擔任,有時也讓回家省親的朝廷命官擔任。凡參加祭祀的人,先必須經過勘司嚴格的審查,確認無疑是血統純正的義門子孫後,由庫司登記造冊,每人發給一個蒲團,方可拜祭先祖。在祭祀中,若是發現了誰也不認識的陌生人,必須立即逐出祭壇和祠堂,以免野種冒充義門陳氏子孫。每個參加祭奠的人,都必須衣冠整齊,“科頭跣足,以不敬宗論,即行逐去,不許與祭。不服,立即責懲”。對那些五官不正、四體不全者,也一律“不許與祭”,在這一點上,江州義門的要求非常嚴厲,哪怕腳有點歪斜、踩在地上有些不平的人,也要“即行逐去”。

“啊——”勘司陳礎清了清嗓子,把一口差點滑出來的濃痰又吞進了嗓門眼,這讓他惡心了許久,而且聲音一直有些渾濁。隨著一聲黏稠渾濁的叫喊從一個枯瘦的喉嚨裏發出,“祭——祖——啊——”炮竹聲、鼓樂聲頃刻間響成一片,三千義門子弟,無論是躬耕於壟畝的義門子弟,還是在外出官為將的義門子弟,此刻都在司儀聲中行禮如儀,“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跪呀,起啊!”他們在磕頭,神聖的祖宗正俯視著一顆顆慢慢挨近土地的腦袋,一聲脆響,他們的額頭就觸著那一小片燦爛的土地了,也是他們先祖們的額頭觸碰過的,此時,他們與祖宗的額頭已熨帖在一起,一陣滾燙;他們在下跪,汗水的氣味和衣帶拂動的聲音糾結在一起,一大片起伏如潮的身體掀起一陣陣波浪。一聲起啊,所有的身子都挺直了,每個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香火濃烈的空氣,陽光把一張張揚起的臉孔照得十分神秘,他們都很相像,尤其是那些老人,幾乎長著一模一樣的山羊胡子。三千義門子弟表現出了他們非凡的祭祀天賦,隻見那連成一片的腦袋像浪濤一樣起伏,一個個身子跪下、挺起複又跪下,一而再,再而三,在祭壇上磕頭與下跪的聲音響成一片,卻又沒有絲毫嘈雜。當那三跪九叩的大禮行畢,一個個已是大汗淋漓,有些老人已經昏倒在地,哪怕昏倒在地他們也保持著一種長跪不起的姿態。人類在祭奠鬼神時,竟也有幾分鬼的姿態。

鼓樂、鞭炮聲又起,先是各個田莊的莊首敬獻諸莊的水土與五穀,接下來就是主祭率家眾誦讀那深沉古樸的告祖策文,這篇祭文由來已久,據說是文祖舜帝在夢中送給七祖青公的,主事陳蘊的聲音倒是比勘司陳礎要洪亮清楚許多,此刻,他已帶著三千家眾大唱:

要忠喔——啊,富貴貧窮本相同,譬如替人謀一事,能盡其心便是忠,一點欺心天不依,弄得錢來轉眼空,當知忠——哦——喔——

要信喔——啊,一諾千金人所敬,譬如約人到午時,不到未時終是信,若是一事不踐信,下次說來人不聽,當知信——哦——喔——

要孝喔——啊,父母麵前無違拗,在生不見子承歡,死後念經有何效?爾子在旁看爾樣,忤逆之人忤逆極,當知孝——哦——喔——

要悌喔——啊,兄長麵前無使氣,手足痛癢本相關,你尖我妒終何益?有酒有肉朋友多,打虎還是親兄弟,當知悌——哦——喔——

要禮喔——啊,循規蹈矩無精鄙,先生長者當尤尊,子弟輕狂人不欺,況我侮人人侮我,到底哪個饒了你,當知禮——哦——喔——

要義喔——啊,事大遇幼無不及,譬如一事本當為,有才也要留餘地,又如好事不向前,懦弱何無男子氣,當知義——哦——喔——

要廉喔——啊,百般有命隻由天,口渴莫飲盜泉水,家貧休要昧心錢,巧人詐得癡人穀,癡人終買巧人田,當知廉——哦——喔——

要恥喔——啊,好漢原來一張紙,含羞忍辱騙得來,哪知背後有人指,寄語男兒當自強,甘居人下何無恥,當知恥——哦——喔……

三千義門子弟,跟隨一個聲音反複唱誦,一唱三歎,抑揚頓挫,這聲音在天地間的一個祭壇上引起陣陣回聲,似乎有無數死去的人也加入進來了,而那越拉越長的聲音越是意味深長,但那時還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正在唱誦自己未來的命運,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這種反複的誦讀給他們帶來了從未有過的精神興奮,一步步達到一個登峰造極的高潮。

跪拜的時間長了,難免也讓人頭昏目眩,甚至會產生某種幻覺。

當勘司陳礎突然發現光天化日之下站著的一個蓬頭垢麵的、睡眼惺忪的道人,眼眶裏糊著眼屎,還對著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腥臭難聞。他猝然發出一聲尖叫:“啊!你、你是從何方冒出的一個妖道,來人啊,快來人啊,快把這妖道攆走,別讓他汙穢了咱義門的祭壇啊!”

要說,這道人的樣子也實在是太古怪齷齪了,又是一副瘋瘋癲癲的樣子,要把這祭祖大典攪黃了可真不好,眾人都想著一切照常順利進行,然後去享用那豐盛無比的盛筵。於是,不容分說,一下就上來了七八條壯漢,架起這道士就往外拉。那道人也不掙紮,隻是大笑,在他的笑聲中忽然又傳來一聲貓叫,“喵——”眾人方才看見,隨這道人一同而來的還有一隻渾身黑得像烏鴉一樣的貓。這讓他們感到更加不吉利了,一個敬宗祭祖的黃道吉日,怎麼忽然就冒出了這樣一個妖道和一隻黑貓呢,誰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冒出來的。

倒是主事陳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也曾聽說過伯宣公隱居匡廬山遇仙的故事,還在唐朝時,便有一個道人自稱“從大宋來”,這唐朝的天機,如今早已應驗,難道這個道人就是當年伯宣公遇到的那個道人?如此神出鬼沒,他也變得有些雲裏霧裏了。但他不敢怠慢,忙讓眾人放了那道人,拱手道:“道長從何而來?”

道人說:“貧道從大唐來。”

陳蘊兀自一驚,又問:“道長貴姓?”

那道人笑道:“我本閑雲野鶴,何來貴姓,倒也有個俗姓,姓陳。”

天知道,這道人還真是姓陳,一個懸念保持了二百多年,也該透露一下他的身世了,這位道人便是傳說中的陳摶老祖,字圖南,自號扶搖子,未知生於何時,但他的出生卻在野史與民間傳說中頗有神秘色彩,“有漁翁舉網得物甚巨,裹以紫衣,如肉球狀,攜以返家,溉釡燃薪,將煮食之。俄而雷電繞室大震,漁人驚駭,取出擲地,衣裂,兒生,乃從漁人姓陳”。對於這樣一個神奇的人物,就足以寫一部長篇傳奇了,這裏隻說他遍訪名山,訪道求仙,“日常服氣避穀,以酒為食,每寢處,多百餘日不起。好讀《易》,能逆知人意,預見生死”。

陳蘊自然不知道這道人突如其來有何天機,但聽說道人姓陳,連忙又拱手道:“道長姓陳,便與寒門也是同宗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啊。”

那道人齜牙一笑:“貧道豈敢高攀天下第一家的義門,貧道此番前來,是來尋找我那失散多年的兄弟啊。”

陳蘊愈加感到一個道人此番前來非同尋常,這也讓他更加忐忑不安,他躬身問:“請問道長的兄弟叫何名字,寒門三千弟子,也好幫著打聽尋找。”

那道人道:“我那兄弟名叫陳搏,人稱八百斤,諢號牛婆幺爹,不知在義門三千子弟中可否找到此人?”

陳蘊雙膝一軟,就在道人的膝下跪下了,別的話他根本不用說了,且不說那八百斤是不是這道人失散多年的兄弟,這道人對江州義門發生的一切至少已了如指掌。他磕頭說:“晚輩有眼不識泰山,也知道長道行高深,還請道長再為寒門指點迷津!”

那道人把陳蘊扶了起來,用那肮髒的道袍在陳蘊的額頭上輕輕一拂,就把一小片泥土的印跡拂得一幹二淨,陳蘊的額頭便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明亮。“五百年家國啊,怎麼就要完了啊?”那道人把德星樓、東皋祠、五祖道院、大祠堂一一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歎息:“完了,完了。”他突然盯著陳蘊明亮的額頭看了一眼:“完了嗎?”陳蘊又是深深一揖,虔誠地說:“還沒完……”

的確,還沒完。在眾多的義門祠堂中,還有一座永清祠。義門三十三條家法的第十條:“立先祖道院一所,修道之子祀之。或有繼者眾遵之。令旦夕焚修。上以祝聖壽,下以保家門。應有齋醮事須差請者。”在重建東皋祠時,永清祠也被修葺一新。

這座祠堂實際上是一座道觀,位於東皋嶺——旺公山右前方四裏左右,一說為伉公曾孫、翰林院待詔陳陀所建。又見江州義門大事記,“太宗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義門建永清祠,以延僧侶”,這又是文不對題的胡說了,太宗哪有這個年號?而永清絕對隻能是道觀。道家嚐謂,四海永清。可知,此祠應該與道者有些淵源的。事實上,江州義門已經出現了很多這樣的人物,第一個便是義門公認的始祖伯宣公,然後又有大學士陳伉。從伯宣公開始,江州義門的數代先祖都與道教有很深的淵源,而那個已經神秘出現了多次的道人,他說過,他也姓陳。比照各種文獻,比較接近真相的一種說法是,永清祠原為二世長陳伉所建,曆經四世,已是風雨飄搖,伉公曾孫陳陀於是在原址上加固或重建。這道觀又是否就是為那位神秘的道人所建呢?這就難以考證了。相傳,當年大學士陳伉在建起永清祠後,他就一直住在裏邊了,最終在那裏把自己修煉成了一個真人。要說,一個人修煉到如此境界,也算是道行高深了,但他卻沒有像其先祖伯宣公一樣修成正果。他修成了真人,伯宣公卻修成了真君,成了神仙了。在德安義門屋圖裏,九裏殿後有一座真君祠,就是專為伯宣公而修建的,據說是伉公之孫、致仕歸家的蒲圻令陳勳所建。但在日後的千年歲月中,這座永清祠和真君祠、東皋祠一樣也曾屢毀屢建,但一直到解放前夕依然香火不絕。這古老的建築在1960年被拆毀改做了倉庫,遺址還在,磚石尚存。當我站在又一片曆史的廢墟上,沒有絲毫憑吊的意味,我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完美的結局,就讓那些實實在在的糧食來充滿那玄之又玄的道理吧。最簡單也最實在的一個道理,老子莊子也是要吃飯的。

這位道人卻似乎不想吃飯,隻見他拖著一身肮髒無比曳地長袍走進了永清祠,在他轉動身子時,那隻黑貓也隨著他的姿態一起轉動。道人從道袍裏掏出一隻藍花青瓷小碗,把它翻了過來,但裏麵什麼也沒有。主事陳蘊和勘司陳礎一齊睜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要作什麼法。當他把碗豎起來時,那隻貓便豎起了尾巴。當他轉動小碗時,那黑貓的眼珠子也飛快地轉動。小碗裏漸漸散發出一陣陣濃醇的酒香味,眾人急切貪婪地呼吸著,他們早已餓了。道人把青瓷小碗一點一點地傾斜,酒液慢慢流淌,流了很久,但怎麼也流不幹。那道人捧著小碗,用雙手捧給主事陳蘊,口中念念有詞:“玉液醇厚耐品嚐,空盞尚留滿室香,風來隔壁引人醉,雨後開瓶百步芳。傳聞瓊漿天上有,不知何時到汴梁。今宵暢飲義門酒,恰似李白臥雲床。”相傳,這是宋太宗駕幸義門在義門酒坊裏品酒時的即興賦詩,而被這道人一念,卻變得無比的神秘,道人說:“傳啊,往下傳!”一隻酒碗在眾人手中傳遞,傳到誰手裏誰就吃一口酒,這樣傳了一輪,喝了一輪,那酒卻一滴未少,仍是滿滿的一碗酒,滿得還在溢出來。輪到勘司陳礎時,他也吃了一口酒,一陣惡心,又撲地吐出一口血,一碗酒變成了一碗血,那裏麵浮現出官氏、天老、八百斤陳搏的麵孔,陳礎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那黑貓也發出一聲尖嗥。

陳礎大呼:“妖道,妖道,我知道你善使魔法,你到底是從何而來?你為何要惑我家眾?”

那道人說:“很久以來,貧道就常常為血債所困,在三界中輪回,千般痛苦都已嚐盡,生者恍然不知,而逝者卻痛徹骨髓,兩百餘年來,這裏的血腥味已經太重啊!”這道人的聲音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卻又看見他一直緊閉著雙唇,他這聲音又是從哪兒發出呢?

眾人還要再看時,這道人已疾走如飛,但這次他卻沒有飄然而逝,卻在亂葬崗裏走了一回。他走到一個土饅頭似的墳前,道一聲,冤!那是義門不肖之子陳伍之墓。他走到天老的墳前,又道一聲,冤!他走到八百斤陳搏的墳前,又道一聲,冤!

他突然一轉身,又看見了勘司陳礎,這道人緊盯著陳礎,目光如炬:“這亂葬崗裏遊動著多少孤魂野鬼,你枉做了幾十年勘司,難道就真不懂一點天道?”

陳礎又開始大呼:“妖道,妖道,你可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州義門,滿堂正氣,正氣凜然,你到底是從何而來?你為何要惑我家眾?”

那道人一笑:“我原以為你一個勘司,多少也曉得一些天機,卻不知你如此執迷不悟啊!”

話音剛落,那黑貓一下從亂葬崗的荒草中一躍而起,隨之聽見一聲慘叫,黑貓一口咬在勘司陳礎的手腕上,兩排利齒已深深地紮在那枯瘦的骨頭裏。道人走過來,在那緊咬不放的貓身上拍了一下:“你這畜生,也是得理不饒人,還不趕緊鬆嘴!”那貓這才把嘴鬆開。道人又把勘司陳礎那枯瘦如柴的手臂拿了起來,問:“是這隻手吧?未必你真的聞不到一點血腥味?未必你就真的以為誰都不知道?就算天不知,地不知,天老的冤魂也知啊!”

陳礎大喊:“不是我,是那妖孽自己在牌坊上撞死的,那妖孽早就想死了!”

那道人說:“我看你也早就該死了!”

那道人又疾走如飛地去了,勘司陳礎腦袋發昏,一路踉踉蹌蹌地走著,一片亂葬崗在他的腳下不停地晃動。快到永清祠時,他聽見了做道場時的鍾聲,看見了夜色中放起的焰火。他知道,這是主事陳蘊虔誠的請求,請那妖道來為義門做七天七夜水陸道場,以超度眾生。這讓他非常惱恨,除了那些個妖孽、不肖之子和沒有主的野種,江州義門又何來不得超生的眾生?捫心自問,他對義門是忠心耿耿的,沒有半點私心雜念。盡管這個妖道頻頻使出妖法,但他深信邪不壓正,他要除掉這惡心的妖道,他還要掐死那隻該死的黑貓。手背上被黑貓咬過的傷口一陣陣鑽心的疼痛,他的手猛的一陣痙攣,他感覺自己已死死地掐住了什麼。

永清祠的又一場大火是在四更點燃的,三千義門子弟在經曆了一天祭祖大典又做了大半夜水陸道場之後,已在極度的疲倦中睡去。連守夜的更夫也睡著了。連那個渾身長滿了虱子的道人也在永清祠裏睡著了。他睡得可真香啊。在劈裏啪啦的大火中,隻有一隻黑貓在烈火中絕望地發出一聲聲慘叫,喵——喵——喵——

當人們在深沉的睡夢中醒來,太陽照亮了一片如同焦炭的廢墟,還有一具如同焦炭的屍體。主事陳蘊低下頭辨認了許久,才發現那是勘司陳礎,他手裏還緊緊揪著一條尾巴,正是那黑貓的尾巴。

一個道人又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這道人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也罷,也罷,五百年家國啊,還剩下一條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