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東皋嶺上空的烏鴉又開始啼叫了,那黑色的身影在他們空洞的眼神裏如同幽靈,越飛越低,它們正在這饑餓的人間覓食,它們不知道,連耗子也早已被人類吃光了。

她正在火光的映照下想象自己的美麗,做一個這麼大的女孩愛做的夢,表情,是那樣陶醉,她那微露的潔白的牙齒在火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和全身一樣在燃燒。

一個幽靈正在艾草坪上徘徊,一頭白發似雪。她從旺公墓那棵參天古柏下一路飄拂而下,臉是青綠的,像瘋長的艾草一樣綠。她不知道,有一個人正在身後跟著她,像一個鬼一樣跟著她。勘司陳礎瘦得真像是一個鬼了,但他依然在忠心耿耿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他走得悄無聲息,天老姑娘毫無察覺。她又飄飄忽忽地走進了祠堂。勘司站在一棵樹下,渾身僵硬地站著。他看見天老悄沒聲息地打開一扇虛掩的門,飄忽而入,過了一會兒,她又飄拂而出。她顯然對這裏已經是熟門熟路,她好像往懷裏揣了一個什麼。勘司突然嗅到了一種味道,火焰的味道。這讓他感到有些蹊蹺。這妖孽,她到底想幹什麼呢?如果不是老主事陳兗當年攔著他,他早就把這妖孽在水裏淹死了,如果不是這妖孽,這義門怎會落到今天這地步啊,三千多口已經陷入了絕境啊。他的手癢癢的,他真想把她掐死。如果不除掉這個妖孽,這江州義門真是要完了。

一個幽靈依然在艾草坪上徘徊,她已經接近那座牌坊了。她伸手撫摸著一座大理石的牌坊,她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夜哭,縹縹緲緲地傳來。她抱著一根柱子,就像摟抱著一個親人,寶林嬸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啊。她把額頭抵在柱子上,她沒有哭,她在流淚。她想死,一直都在想。這世間,沒有誰比她更想死。給寶林嬸送葬時,她也想一頭在棺材上撞死算了,但腦子裏那個念頭剛剛一動,勘司大人就察覺了,一下就抓住她的頭發拽開了。這座牌坊立起來後,她又想撞死在這牌坊上,可她老是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自己,陰騭地盯著自己。她想過的死法有幾百種,卻一直苦苦地活在這世上,直到現在才發現,她很想死,又非常怕死,一個人真想死哪能沒有機會呢,但她下不來自己的手。她恨自己,怎麼就這樣膽小呢,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現在,她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她感到自己快要餓死了。這倒是她從未想過的,她想過那麼多死法就是沒想到自己會活活餓死。她更沒有想到,一個人餓死是這樣漫長而痛苦的一件事。她耳畔忽然又響起了勘司大人那句話:“妖孽,你要真想死,就別老想死,你不想死的時候,突然就死了!”

勘司大人已經站在天老身後了,但天老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身後站著一個人。

勘司大人說:“天老,把你懷裏的供果拿出來吧!”

天老慢慢回過頭,沒有一絲一毫的驚慌,一點也不害怕,她甚至還笑了一下:“大人,哪來的供果啊,現在連祖宗也沒有東西吃了啊。”

勘司指了指天老懷裏,那裏還真是鼓鼓囊囊地塞著什麼東西,勘司大人也笑了:“你這妖孽,還想抵賴不成,你要不趕緊給我掏出來,聽見沒有,掏出來!”

說著,他就動手了,天老躲閃著,緊緊地捂住胸口,渾身瑟縮一團,她哀求:“大人,大人啊,你就讓我臨死之前也吃點東西吧……”

但勘司已經把她抓住了,她開始掙紮,不是她在掙紮,是她的靈魂在掙紮,這樣一種掙紮的力量竟然還如此強大,勘司大人死死地揪住了她的頭發,天老掙紮得更厲害了,她拚命地搖頭晃腦,好像想說出什麼真相,但她雪白的頭發突然紅得刺眼,勘司大人一下鬆開了手,血,他驚慌地甩著手上的鮮血,他的眼睛也是血紅的,眼前一攤腥血,正順著一座牌坊的柱子往下流淌。天老像抽筋似的一陣陣顫栗著,她已經不再掙紮,隻是圓睜著一雙大眼瞅著勘司大人,她瞅著他,這妖孽的一雙眼睛竟然變得像兒童一般清澈透亮。而陳礎正痙攣地舉起自己的手,那上麵也有鮮血滴下來。

沒有人懷疑天老姑娘是自己在牌坊上撞死的,誰都知道這姑娘一直想死,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個老姑娘將被草草埋葬,但必要的法事還得舉行,勘司大人在主持法事時一雙手已洗幹淨,幹淨得甚至有幾分蒼白。

江州義門沒有誰會為一個妖孽的死亡而悲傷,甚至還有一點意外的驚喜,在天老鼓鼓囊囊的胸口裏,掏出來的不是偷竊的供果,而是草,這艾草坪最頑強的植物,艾草。這個妖孽,竟然一直在啃食艾草,難怪她的臉色像艾草一樣青綠。這讓很多人還等不及勘司把一場法事做完,就急不可耐地去割艾草了,這還真是一種很好的食物。這一發現也讓主事陳旭倍感驚喜,他還命夥房裏的廚婦反複試驗,摻入糯米、花生、芝麻和從高粱稈裏榨出的液汁,做成一種糍粑,一半是艾草,一半是雜糧,然後蒸熟,這東西還真是好吃,香噴噴的,清甜入口,也飽肚。一場饑荒,就這樣因為人類對一種食物的發現暫時得以緩解。

這種艾糍後來傳承下來了,一直到現在還是江州民間的美食。我也有幸品嚐過。但也不能多吃,吃了兩個,我的嘴唇就已幹澀發苦。

艾草可以充饑果腹,卻不是救命的稻草。當艾草坪的艾草都已被人類吃光了時,江州義門又發生了一件載入大事年表的事:“宋真宗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二月,真宗準延賞奏卑幼典賣田產疏。”

這是什麼意思?這個意思很難說。先說這個延賞何許人也?延賞,一作延嚐,字子中,為陳襲長子,一說為陳泰侄孫。關於延賞的生平事跡大致如是,此人生於宋太祖建隆二年辛酉(公元961年),三十而立中進士,由此步入仕途,知高陽縣,又知容州,授太常博士。大約就在延賞去容州(今廣西北流市)赴任時,途經德安,便順路回了一趟義門,結果他發現了一個可怕的問題,家族中“有不肖卑幼知崇私圖,……並不告知家長,擅將莊田賣在豪民戶下”,他感到這個問題非常嚴重,可能連義門主事和家眾都已經無法控製,馬上給皇帝上了一個《奏義門卑擅典賣田產狀》,實際上是告禦狀。他到底是告誰,這裏就不說了,此事高度敏感,牽涉到不是一個人的秘密,而是一個家族社會的隱私。作為敘述者,我可不想惹上一場無事生非的官司。但此事卻非同小可,江州義門已經有子弟開始典賣田產了,無論此事發生在哪一個田莊,是公婆丘還是義豐山,是興置莊還是果石莊,這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違反了大宋律。宋朝有卑幼也就是家中晚輩不得私自典賣田產的法令,但還是時有因家境周轉艱難、不得不典賣田產以渡難關的事情發生,而這事發生在別的家裏還情有可原,但怎麼可以發生在江州義門?但從延賞告禦狀到天子準奏看,此事是千真萬確地發生了。

從至道三年(公元997年)宋太宗親筆禦書“真良家”並賜義門家長陳旭“詣闕致謝” 到“景德三年(公元1006年)二月,真宗準延賞奏卑幼典賣田產疏”,這是江州義門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一段相當清晰的曆史,十年了,陳旭勵精圖治,兢兢業業,人稱是“早彰素履,克茂清規,儒業傳於世家,義風激於閭裏”,你從這個人身上找不到任何毛病,幾乎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完人,連他的名字也是那樣完美,陳旭,字東升,有一種紫氣東來的祥瑞之氣,他當年被眾望所歸地推上主事的寶座,除了他的能力和人望,他吉祥的名字無疑也是一個原因。但在這樣一個完美的人的治理下,而且一直遵循著一種完美的製度,江州義門卻一直深陷在難以擺脫的饑荒中,在一種長時間籠罩著的愁悶而沉重的空氣之中,這個仁心義國已是亂象叢生,而一切亂象都來自內心的絕望與騷亂。對於主事陳旭來說,也許從他走進大公堂的第一天就有一種岌岌可危的預感,他一直在以正義和智慧的方式努力擺脫和化解這種危機,也不是沒有一點效果,他至少用自己的方式緩解和推遲了一種由來已久的危機以激烈的騷亂的方式發生。

到慶曆四年(公元1044年),江州義門又發生了一個重要事件,他們“以食指太繁,曾分遣千餘口往莊舍就食”,也就是把一千多義門子弟從艾草坪的義門大宅院裏遷出,分散到各個田莊裏去生活。這些田莊有的還很遠,“眾思時節歸侍遙遠,聚會失期,似虧義氣。告之宗長,乃創小屋五百間於東佳以處之,今之黃州莊回歸院是也”。也就是說,為了讓這些散居在各個田莊的義門子弟能夠在節假日團聚,江州義門又在東佳山下修了五百間小屋,給他們回家時居住,稱為回歸院。有人說,這實際上已是部分分家獨過,但從所有製看,卻又並未分家,他們謀生就食的各個田莊,依然屬於江州義門全民所有。但這也表明,讓已逼近四千人口的義門家眾集中在艾草坪這一盤狹小的土地上,過一種田園公社式的生活,已經越來越擁擠也越來越舉步維艱了。

這是主事陳旭麵對的現實,他不是一個沒有作為的主事,但麵對饑荒,他已經無法控製局勢了。他的困境,或江州義門的困境,事實上也是人類在二十世紀普遍麵臨的困境之一,無論多麼偉大的人物,都無法擺脫這一困境,唯一的方式就是改弦易轍。但陳旭顯然不想改弦易轍,誰也不想看到祖宗開創的基業,最終斷送在自己手裏。從另一方麵看,就是他想改弦易轍,他也不一定就能改得了,也許會引發大規模的騷亂。但執著的堅守,隻能讓饑荒愈演愈烈。饑餓可以讓人失去理性,以致瘋狂。失控的局麵首先是從那些分散在各地的田莊開始,很多田莊都在擅自典賣田產,以換取果腹的糧食,然後另起爐灶。而田產的全民所有製,是江州義門最根本的製度,也是江州義門賴以維係數百年的根基。這田莊原本屬於全家三千七百多口人共同所有,你幾十個人說賣就賣了,那別的人怎麼生存?要求分家析產的呼聲越來越高,一個原本不分血緣親疏的大家族又開始清理自己的血脈,試圖以血緣凝聚和重組勢力,這也是為分家散夥做準備,為了爭奪田產和家產,各個田莊以及各房之間械鬥於是頻頻發生,昔日溫情脈脈的同宗兄弟,突然變成了心懷嫉恨、不共戴天的冤家。

大公堂的那把太師椅,現在還有誰還願意坐啊。主事陳旭搖搖晃晃地坐在上麵,竟然有種亡國之君的感覺,他知道,許多想分家析產又怕背上不義之名的義門子弟,隻等著這把椅子塌下來,難道這個盛極一時的仁心義國就要在陳旭手裏坍塌?誰又願意當一個亡國之君呢,誰又願意當一個亡家之主呢?陳旭不是青公、崇公那種雄心勃勃、既能治國又能齊家的顯祖,也不是伉公、兗公那種滿腹經綸、學富五車的大學士,他很清醒地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守成之主,能夠把一個仁心義國守護下來然後交給下一代主事,他就心滿意足了。可現在,現在啊,庫司陳基一大早就來猛拍他的門,他渾渾噩噩地聽見,外麵已經鬧成一團糟,他知道,肯定是有人又在鬧事了。

庫司陳基衝著他大叫:“義倉已經被包圍了,有人要開倉放糧!”

這正是陳旭提心吊膽的一件事,也是比許多田莊擅自典賣田產更危險的一件事。他喘著粗氣,扶著椅子吃力地站了起來,他胖了,這不是一般的胖,這是水腫病,一雙眼也腫得眯成了一條縫,兩隻腳已腫得穿不進鞋子,隻能踢拉著一雙舊布鞋,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一個人浮腫成這樣了,離死就不遠了。陳基看著他這樣子,倒是沒有太多的同情,如果陳旭當年聽了他的兩個建議,又何至於走到今日這地步,他的第一個建議是嚴厲執行家法,亂世必用重典,第二個建議便是買進賣出、隨行就市做點糧食買賣,把義倉裏的糧食盤活,可這兩個建議陳旭都聽不進去,現在他就是想聽還來得及嗎?這聰明絕頂又老謀深算的庫司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了。

一個圓形的義倉已經被人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但這義倉隻有一扇門,這扇門被管事桑林堵在身後,他身後也站著十幾個人,這就是死死地捍衛著一座義倉的人,同那要衝進義倉的數千人相比,這十幾個人是多麼渺小。陳旭一眼就看見了八百斤那高大的身軀,這是再多人也無法淹沒無法遮蔽的,如果他能和桑林站在一起就好了,然而他卻站在桑林的對麵,恰好構成了一種緊張的對峙狀態。是的,就是他要開倉放糧,他知道這倉庫裏還有上千石糧食,是準備作為餘糧還給官府的。他一個輕易的動作就把桑林推開了,但他卻難以輕易地撞開那扇門,似乎還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在阻擋著他,這讓他的撞擊更像是一種姿態。興許是他也餓得有氣無力了,而在他連續撞擊的空隙中,桑林又總是能回到他原來的位子上,又張開手臂死死地堵在了那扇門前。血腥味又一次在艾草坪春寒料峭的空氣中彌散開來,桑林在嘴鼻已經開始流血了,一種捍衛的力量可能已經到了極限了,但桑林一句慢條斯理的話卻表達出了驚人的力量:“除非你們把我撞死,除非你們從我身上踩過去……”

這句話讓八百斤變得遲疑了,不,是遲鈍了,而這時,又傳來了一聲有氣無力的喊叫:“你們……都給我住手,誰敢擅自打開義倉,家法……從事……”沒錯,是主事大人在喊,還從來沒有哪個主事把“家法”喊得這樣有氣無力,好像快要咽氣了。盡管如此,裏三層外三層圍著一個義倉的人還是讓開了一條路,主事陳旭踢拉著一雙舊布鞋,撐著一把椅子,一步一步地艱難挪動,但大夥兒都異常冷漠地看著他,竟然沒有一個人來扶他一把。還是勘司陳礎機靈,走上前去扶他,但他卻把勘司的手甩開了,他撐著一把椅子,一步一步地繼續艱難挪動,一直挪到八百斤和桑林之間,他和他的椅子夾在這兩種對峙的力量之間,然後喘著粗氣問:“你們還是義門子孫嗎?”

但他這句話讓眾人無比失望。一個義字,早已沒有那種催人淚下的力量,也沒有感人肺腑的場麵出現,一個在田莊裏幹活的漢子大約是八百斤的手下,他好不容易擠到主事大人跟前,用雙手捧著黑糊糊的一團東西,舉到主事大人鼻子底下,陳旭立刻嗅到了散發出的刺鼻氣味。那瘦骨嶙峋的漢子說:“您老看看,我們吃的是啥?我們還沒有擅自典賣田產,可我們吃的是田裏的泥土啊!”這讓主事大人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栗,他的心也在一陣陣顫栗。

哭聲頓時響成一片,八百斤忽然又大吼一聲:“兄弟們,如果做一個義門子孫隻有餓死的命,我是寧可不做這義門子孫!我要吃飯,就是死,我也要做個飽死鬼!”

這話具有極大的煽動性,頃刻間哭聲就變成了怒吼聲:“我們要吃飯,就是死,我們也要做個飽死鬼!”

“把門打開!打開!再不打開我們可就要撞開了!”這裏三層外三層的饑民,每一聲吼叫都是那樣氣息奄奄,彙在一起竟然也有一種山呼海嘯般的力量。他們開始還沒有這樣瘋狂和絕望,那是心裏還有一個盼頭,盼著主事大人過來,給他們一點飯吃,現在他們是徹底絕望了,主事大人根本沒有一點開倉放糧的意思,主事大人給他們的隻是一個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義字。在這種亂哄哄的吼叫聲中,陳旭感到自己像在汪洋大海中顛簸搖晃,他必須死死地撐著一把吱吱作響、左搖右晃的破椅子,他又一次威嚴地吼叫了:“列祖列宗都看著你們呐,看誰到底是義門子孫,誰是不肖之子!”

這句話依然是那樣軟弱無力,還沒有八百斤一隻手的力量大。八百斤又開始使勁撞門了,門上的鐵鉸鏈嘎吱嘎吱已經發出了斷裂的聲音,一個義倉搖搖欲墜,這可能是主事陳旭突如其來的幻覺,這義倉也是他最後要堅守的東西,他感到天旋地轉,他一手死死地抓住門上的鐵鉸鏈才沒有昏倒在地。而這時突然有個陰沉的聲音插了進來,就是這個聲音讓騷亂又一次暫時停止了下來,很多人都聽見了這句話,很多人都變得迷迷糊糊。隻有一個勘司的話才會如此陰沉而又吊詭。

勘司陳礎冷笑著問八百斤:“你口口聲聲寧可不做這義門子孫,你是這義門子孫嗎?”

這還用問嗎?這還真是值得一問:“你爹是誰?你祖父是誰?你知不知道你姓什麼?”

八百斤還真是一下被問得翻白眼了,他姓陳,大名陳搏,號稱八百斤,又有一個綽號,牛婆幺爹。可一說到他爹是誰,那就還真是一個問題了,這傳奇英雄的背後還有另一段傳奇,他是陳三將軍之一的陳郜在宋遼之戰時認下的一個孤兒,陳郜戰死之後,他一路扶著義父的靈柩來到了江州義門,而一個孤兒已經無家可歸,這江州義門就是他的家啊。他對這個從未到過的家倒是一點也不陌生,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悠著,從那雕著蝙蝠的窗欞到門口的義字走馬燈,他都覺得特別熟悉。但他想要邁進這道家門,卻非易事。一個義門子弟在外麵認個義子,或結拜幾個兄弟,那在情理之中,但義父畢竟不是親生父親,義子畢竟不是親生骨肉,一個義字那麼讓人著迷,卻還有另一層意思,假的。義父就是假父,義子就是假子。但這小子來了就不想走了,白天,他抱著老主事兗公的腿哀哭不止,哭得連兗公都流了好多眼淚。他是很想把這孩子留下來的,但勘司陳礎卻堅決反對。

“老人家啊,你千萬別被淚水糊弄了眼睛啊,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野種,說不定還是個生番呢,留在家裏可不是好事啊!”

這話也說得太難聽了,老主事當即把眼一瞪:“放肆!什麼野種不野種的,怎麼說他也是我義門子弟認下的義子啊!你先退下,讓我想想。”

也不知老人家想了多久,不過他也覺得勘司的話有些道理,還是把這來路不明的孩子打發走吧。當然不是一般的打發,他吩咐庫司,厚賞了這孩子一筆錢,又給他發了過冬的棉衣棉褲,這是和義門子弟一樣的待遇,還特別細心地把那些銀兩縫在他的褲腰帶裏,又專門派當時還是副司的陳兢把他送到陳家灣去坐船,至於他要去哪兒,這就沒人知道了,江州義門能夠做到這份上也算是仁至義盡了。誰知到了夜裏,又聽見了這孩子的哭聲,他趴在義父陳郜的墳頭上哭。

那年江州的第一場雪下得特別早,才剛剛入冬,就白皚皚地落了一場大雪。這孩子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哭了小半夜,又是陳兢打著火把帶著人來,他們怕這孩子凍死了。一隻燈籠照亮了一個少年,幸虧他們趕來了,這孩子還真是凍得昏死過去了,已經凍僵了,一個小小的身體躺在瑞雪之中,穿著江州義門子弟的衣服,頭發、眉毛上凝結著透明的淩冰,一雙腳翹著,鞋底穿了,也結著冰,冰裏還有殷紅的血絲。這情景讓陳兢竟然有些心馳神往,他突然覺得這是一場真正的瑞雪。短暫的恍惚之後,他急步向前,用手在孩子鼻底下一探,還有一口氣呢,像小鳥般微微地喘息著。他幾下便脫下自己的棉襖,裹住這孩子,抱起來就朝家裏走。快到門口時他又遇到了勘司陳礎,一個勘司總是神出鬼沒的,尤其是在深更半夜,不過這也是他的神聖職責。陳兢抱著孩子正要跨過門檻,卻一下被陳礎攔住了:“兄弟啊,你怎麼把這乞兒又抱回來了?使不得,使不得啊,眼看就是年關了,你要讓這沒名沒姓的小乞兒死在咱義門裏,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咱們家今年好死的、賴死的,已經有好些個了!”

陳兢的脾氣好得出了名,但此時也惱火了:“虧你還把這義門兩字說出了口,見死不救,還算義嗎?”說著,他猛地一甩,就把那隻扯著自己的手擺脫了。

陳兢給這孩子灌下幾碗薑湯,又給他脫了衣服,用雪在那瘦猴般的身子上使勁搓,直搓得他渾身如同炒紅了的蝦米,渾身上下都熱氣騰騰,這才把他身體內外的寒氣全都逼出來。那孩子慢慢蘇醒了,他一下就抱住了脫下的衣服,這是江州義門的衣服,穿上這衣服就是義門子弟了啊。陳兢看在眼裏,對這孩子更有些眷戀不舍了。

第二天清早,他便去大公堂找老主事,懇請兗公把這孩子留下來,他反複說:“這孩子義道啊,雖說不是咱義門的親身骨肉,但也是英烈的義子,您老就把他留下吧!”這其實也是老主事兗公心裏的想法,昨日把這孩子打發走後,他就有些惆悵若失,甚至很想著人把這孩子追回來,沒曾想這孩子又跑到他義父的墳頭上哭了半宿,可見這孩子和義門的緣分有多深啊。但他一個人從不擅做主張,他把這家裏的副司、庫司、勘司都叫來了,這也是江州義門的高層決策者第一次為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做出命運的抉擇。最終,眾人都被陳兢的那句話感動了,江州義門不能見死不救,眾人都點頭了,但勘司陳礎還是一個勁地搖頭。

“我就怕……”他欲言又止地望著兗公,“老人家,你看……”

盡管他吞吞吐吐,但誰都知道他的意思。陳兗一直把兩隻手抄在厚厚的棉襖裏,他見陳礎求救般地看著自己,猛地把桌子一拍:“看,看什麼看,你沒長心肝的東西!”

這一拍就等於拍板了。兗公又給這孩子命名為陳搏,老人家大約是忽然想到了陳郜英勇搏擊的壯烈場景,他說:“這孩子既是英烈陳郜的義子,也是義門的義子,這家裏吃的喝的穿的,一視同仁地對待,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也一樣要把他送到東皋學堂念書識字,他要能考進東佳書院也送他去參加科考,他要考上了一個功名也是給咱義門臉上增光……”

一個少年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這孩子很快也被叫到了大夥兒麵前,算是正式認了親,他跪在兗公膝下,熱淚盈眶地叫了一聲爺爺,兗公也是親口答應了的。

但後來很多人也漸漸發現這孩子有點不對頭,他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在東皋學堂念了八年書還隻有人家念三年的水平。這倒也沒有什麼,像這樣的桐油罐子義門子弟中也不是沒有。讓人倍感驚奇的是,他瘦猴般的身子長得特別快,十來歲時就比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還壯實,力氣還要大,等他長到二十歲時,就變成了一個牛人了,一隻手就能挾著一個八百斤重的石滾疾奔而行了。很多人開始懷疑,不是懷疑這小子是不是義門的種,而是懷疑這孩子“非我族類”,不知是契丹人呢還是鮮卑人,尤其是吃飯的時候,看他那啃骨頭的樣子真的就像一個生番啊。

這是義門子弟長久的疑問,不過也早已習慣了他的存在,按輩分他也是江州義門的第十二世子弟,而且在眾多的同輩兄弟中是年歲最小的一個,是老幺,也就有了牛婆幺爹這樣一個諢名。誰又知道這來曆不明的孩子有多大的歲數呢?他一個孤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來曆自己的歲數,他的年歲是兗公估計的,他的生日也是兗公決定的,兗公說,這孩子既然如此孝義,就以他義父陣亡的日月作為生日吧。如今,他也早已成家生子,連孫子都有了,由於許多年來江州義門一直沒有續修家乘譜牒,也沒有人太在乎他以及他這一支子孫的正式身份,大家都把他看作陳郜的後人。然而這事不能認真,像勘司陳礎這樣較真地一問,大夥兒頃刻間都有了疑問,連那些緊跟著八百斤陳搏要開倉放糧的人等也一下愣住了,連陳搏自己也猛地愣住了。這樣一種對身份的質疑,無異於釜底抽薪,真是太有殺傷力了,你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你又有什麼資格打開這樣一個神聖無比的義倉呢?

當眾人的目光一下盯在八百斤臉上,他的虛汗水正在不斷地湧出來,然後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了,他哽咽著說:“我爹是英烈陳郜,我爺爺是大學士陳兗,我姓陳,名叫陳搏,你們這裏很多老前輩都可以作證!”一個力大無比的傳奇英雄,此時竟是那樣軟弱無助,他幾乎是用乞求的眼神望著眾人,他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的眼光又在眾人間打轉,然而關乎這麼嚴重的一個問題,一個血統是否純正的問題,大夥兒全都沉默了。在他幾近絕望時,主事大人慢聲開口了:“我可以作證,當年老主事陳兗公是認下了陳搏兄弟的,我們一家也從未把他當外人,老主事當年說過的話我還一句也沒敢忘,他是英烈陳郜的義子,也是義門的義子,這家裏吃的喝的穿的,一視同仁地對待,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到這裏,陳旭也動情地哽咽起來,他轉身望著八百斤:“兄弟,現在我還管你叫一聲兄弟,這話你現在可還記得,我剛才可是清清楚楚聽見了你的一句話,不是我們不認你這個義門子孫,是你自己寧可不做這義門子孫啊!”

話已至此,情何以堪,陳旭已是泣不成聲,八百斤像一座垮下來的山牆,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撕心裂肺般地號啕起來:“列祖列宗啊,我對不起你們啊,我原本就是你們撿回來的一條賤命啊,我怎麼能這樣忘恩負義啊,我瘋了啊,我是餓瘋了啊!”

且不說八百斤這是不是發自內心的號啕,至少他作為群龍之首的力量是暫時被瓦解了,然而饑餓依然是一個必須麵對的事實,如果不是有某種信念支撐著,主事陳旭也早已像八百斤一樣垮了,而還能支撐著他的是一種不屈的信念,義,永遠的義,這是必須死死地守護著的,否則這個家頃刻間就會土崩瓦解,八百斤不是被別的東西擊垮的,這家裏沒有任何人是他的對手,但一個義字就讓他認栽了。

此外,支撐著陳旭的還有他心中從未幻滅的希冀。這個希望就是大宋朝廷,他深信一個仁慈的王朝最終會伸出仁慈的雙手來救贖一個仁心義國。是的,他已經把家裏的真實情況通報了很多在朝為官的義門子弟。盡管他充滿了對自己治家無能的自責,但很多義門子弟心裏都很清楚,這一切絕非他一個主事治家無能所造成的,這樣的饑荒以及這樣的困境實在是多少年來逐漸累積起來的積重難返的局麵,他越是自責,越是能得到那些在朝為官的義門子弟的鼎力支持,這也是他們的家,是他們致仕後的最後歸宿。

江州義門第十二世可真是出類拔萃的一代,這一代人出了幾十個進士,幾乎人人都有功名,至少有兩個人可以上達天意,一是狀元陳年,諱彭年,字恒豐,號延齡,宋真宗八年甲辰狀元。更正一下,大成宗譜有誤,應該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乙卯(公元1015年)狀元。一是文學博士陳太,字一朋,號幼安,又號兆昌,守鴻臚寺卿。鴻臚寺卿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及國之凶儀、中都祠廟、道釋籍帳除附之禁令,可以說是古代的外交大臣,正卿一般是二品以上大員,少卿也是三四品高官。而此公還奉敕修宋真宗一朝正史,可見天子對他是多麼信賴和倚重。姑且不論他們這狀元、這守鴻臚寺卿是真是假,但至少在江州義門幾乎陷入絕境時,真宗天子終於知道了江州義門苦不堪言的現實真相,這也是真宗天子在批複“延賞奏卑幼典賣田產疏”之後看到的又一個讓他無比錯愕的真相,江州饑荒,義門陳氏糧食不足,“乞於州倉每年貸米三千石”。總而言之,這次真宗沒有怠慢,他遣人查實之後,方知江州義門在如此饑饉的歲月裏卻依然“世守家法,孝謹不衰,闔門之內,肅於公府”。天子沉吟良久,眼圈泛紅了,想那一家人都餓成那樣了,還能有如此義風,“近於淳古”,“上以遠民義聚,複能固廉節,為之歎息”,尤其是一句“每歲隻受貸粟之半”讓真宗天子眼眶一熱,他提筆就批閱了奏章,想了想,這個義門家長陳旭還真是不錯啊,他禦筆一揮,又授以陳旭為將士郎,本州助教。陳旭的功名就是這樣來的,盡管這隻是名譽上的閑職,品位已低得不能再低,人道是九品將士郎,但陳旭依然是感激不盡、感恩戴德,連夜上謝恩表:“圭竇篳門驚紫誥之,我及霜髯雪鬢映綠袍以增輝。”

從此言可知,陳旭當時已經是一個“霜髯雪鬢”的老人家了。自然,這老人家最高興的還不是自己老態龍鍾地當了個九品將士郎,而是江州義門有救了,終於有救了啊!朝廷命州倉每年給義門貸米三千石,這整整多出來的一千石,就是江州義門一個貴比千金的義字換來的救命糧啊。

一個原本“淫於封禪之事,朝政因而不舉”的天子,此時興許也是“為義所感”,慢慢又想起了許多早就該辦卻一直久拖未辦的事來,於是又在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特免義門陳氏徭役,敕築高台一丈,賜禦書“旌表義門陳氏”六字,標揭於門。

這座門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哪怕它已經不存在,就是一座廢墟,也值得你在蒼茫時空中久久仰望。

走到這道門,仿佛就走進了宋真宗趙恒的時代,他是不出手就不出手,一出手就比他父親太宗天子慷慨多了。義門謹遵聖諭,建旌表門三間,四麵丹飾,門外又築起高達丈許的旌表台,又立義柱,“方廣數丈”。石柱上端有鳥頭,兩方右鐫“義” 左鐫“門”,此台為官員來義門宣詔所建。兩側據說是真宗天子禦賜的對聯:“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同居五百年世上無雙。”江州義門號稱“天下第一家”,這可是天子說的啊,天下第一啊。而太宗天子有詩雲:“問道江南誰第一?鹹稱惟有義門陳。”這已足以讓義門子弟倍感恩榮,可畢竟還隻是江南第一啊,現在已被真宗天子一下超升為天下第一了。這第三道門上的橫額則是太宗天子早已寫就卻一直沒有掛起來禦匾:“真良家。”

一場危機尚未過去,又一轉而為一個超級的神話,一麵是“乞於州倉每年貸米三千石”的艱難,一麵是“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的欣喜,這就是江州義門作為一枚錢幣的兩麵,就看你怎樣來掂量它的價值了。又有一個疑問,江州義門這“同居五百年”是怎麼算出來的呢?這到底是浪漫主義的誇張說辭,還是曆史的真實記錄?若從宋真宗時代上溯五百年,至少就要包括陳朝的曆史在內了。據江州義門大事年表載,“唐憲宗元和十四年己亥(公元819年)四月旺公因官置產遷居於此”,到此時——宋真宗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義門已曆十二世,僅有201年,怎麼算也算不到五百年。不過,江州義門三重門,至此已大功告成。

由於有曆代帝王的旌表,這座江州義門的門戶以及旌表台在不斷的擴建中也成了一個仁心義國最壯觀的標誌性建築,而江州義門在得到了朝廷的反複旌表和恩賜之後,愈加感恩戴德,時常祭祀上蒼,感謝蒼天有眼,降下了一個個真命天子,在他們統治之下,義門陳氏才會越來越興旺。他們祭祀的這片土地,又稱天子地。

當你仰望著這個你不得不仰望的建築物,哪怕在刺眼的陽光下你也會發現,它完全就是一種宮廷建築的民間版,它有五層樓閣飛簷,挑起的簷翅上雕刻成錦鯉揚尾的形狀,而類似的宮廷建築則是龍尾。樓頂有寶葫蘆,這樣的葫蘆多見於道家建築,就像呂洞賓和陳圖南喝酒的那種葫蘆。這似乎又隱喻了陳氏家族向往的那種遁隱的天性和享受淡泊隱逸的生活。我聽見了風鈴聲,叮當叮當,這響徹在古典詩詞和秋風中的鐵馬,在久遠的時空裏陪伴著這座門戶度過了多少個漫漫長夜啊。僅僅通過這樣一座門樓,你也能感覺到,五百年來,一個個王朝帝國和一個民間王朝,似乎形成了一種高度默契的互動,家國之間,從未中斷過聯係。

這像是曆史,又像是傳說。一半是曆史,一半是傳說。

一個民間的家族能享有這樣三重五層的門戶,無疑已是朝廷的最高恩準,五層,已是王家的規格了。而這五層門戶還暗藏了一個天機,這個民間王朝將在此綿延五百年,而最終摧毀它的也將是一個皇帝,朱元璋。整個江州義門最終就是被這個皇帝以徹底而瘋狂的方式摧毀的,那將成為本書的最後一章。

血統純正的可靠藍本

就在江州義門奉聖諭築起第三道門之後的第二年,宋真宗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於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賜義門陳氏建譜詔。

義門上下三千餘口,按各支房列隊整齊,秩序井然地站在三重門前的廣場上,麵朝禦書“旌表義門陳氏”六字的一丈高台,恭聽從汴京趕來的欽差太監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因生賜姓,古有姓氏之書收族敬宗。今著譜牒之令。爾陳氏同居十三世,宜詳水木之源,聚族三千人,素昭孝悌之誼。嗚呼,膏之沃者光必耀,源之深者流必長。昭穆勿淆,庶之祖宗之有自,親疏各別應征派衍之無窮。”

這樣的一種秩序,令人對此前發生的一場騷亂有點難以置信,那場騷亂真的發生了嗎?連我都有些糊塗了。此時,那“霜髯雪鬢”的主事陳旭早已淚眼模糊,這才像一個真正的江州義門啊。他無比欣慰地跳著。當一個老太監用蒼涼而尖細的聲音把聖旨宣讀完畢,他用雙手接住,然後跪下,又將聖旨高高舉過頭頂。在他身後,三千義門子弟神情肅穆地跪下,然後跟在一個老人家的屁股後麵三跪九叩,山呼萬歲,謝主隆恩。

此情此景,讓一個老太監也情不自禁地流淚了,他還真是未曾見過天底下擁有這樣一個大家族。臨別,他還對主事陳旭轉達了真宗天子的鄭重囑托,詔諭陳旭於翌年秋成進呈江州義門陳氏家譜表。天子的囑托,讓陳旭激動得渾身發抖。當年太宗親筆禦書“真良家”,賜義門家長陳旭“詣闕致謝”,他曾覲見太宗天顏,而明年,他又將覲見今朝天顏啊。想他何德何能,能覲見兩朝天顏,這是祖宗積下的陰德啊,這也讓他倍感此次“收族敬宗”是何等的任重而道遠。為此,他特意請了“奉敕修宋真宗一朝正史”的文學博士陳太擔綱建譜大業。但陳太身在朝中,實在繁忙,然為之擔綱卻在所難辭。好在義門人才濟濟,很快就組成了一個專門的班子,由陳太總攬全局、提綱挈領,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又井然有序地展開。陳太也於百忙之中時常抽空回家指點。

這是一項難度極大的工作。譜,猶史也。它記載一個家族的發源與繁衍、榮衰與沉浮、追求與希望。但這其實是一個真實的謊言。凡修譜牒,務必隱惡揚善,為尊者諱,而且還務必以自己引以為榮的、令別的家族望塵莫及的曆史來喚起後世子孫對這個家族的凝聚力、歸宿感以及無與倫比的熱情和自豪。隱惡揚善,為尊者諱,這才是修譜者一個心照不宣的真實意圖。所謂揚善,就是以生花妙筆抒寫那些光宗耀祖的家族曆史、祖宗功德、先人功名宦跡,以為後世子孫效尤。這話陳太自然不會明說,但一定得讓你心裏明白。這譜牒編纂出來,不是給祖宗們看的,而是給今世、後世子孫們看的。為此,有些家乘譜牒不惜編造先祖們的光輝業績,以致發生偽造事實、私造官階、倒置年代的現象,這就需要修譜者有頂尖級的文字功夫,哪怕是偽造,也要偽造得天衣無縫,以假亂真,絕不能露出破綻和馬腳,否則這苦心孤詣編纂出來的譜牒反而會成為後世恥笑的反麵教材。這個功夫之深,沒有陳太這樣的大手筆還真是不成。但祖宗的事跡可以造假,血緣卻絕不可亂真,收族敬宗,第一就是要保證血統的純正,讓家族譜牒成為血統純正的可靠藍本。每一個家族的譜牒,都是對生命來龍去脈的一次清理,那一個一個的人名,彙聚成一條悄悄流淌的河流,與時間一起流淌著,一代接一代香火相繼,生生不息。一部家乘,就是一座由生命構築在紙上的祠堂,絕不可讓孤魂野鬼登堂入室,這就必須有一個嚴格地清理門戶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