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續寫的傳奇····第七章續寫的傳奇走在最前麵的是一隊陰兵,那是一百多個流浪漢、乞丐和外鄉人扮成的,最前麵的一個人手中,高擎著一麵獵獵飄揚的旗幟,不是靈旗,是義門子弟兵從戰場上帶回來的一麵義旗,一個繁體的義字千瘡百孔,那旗幟上的顏色都被戰火燒光了,如同灰燼,卻仍在風中不屈地飄揚。這麵義旗就是陳三將軍最好的靈旗啊。巨大的棺材一次次被義門子弟攔住,他們以長跪不起的姿態想把江州義門的英雄兒女阻攔在人間。當他們發現確實攔不住時,三千多名義門子弟便麵對棺材,一路倒退著,倒退著,而且一齊張開喉嚨、伸長脖頸在中世紀的某個錯亂的時空中號啕大哭……
燃燒的義旗
隨著亂世之犬變成太平犬,江州義門的曆史也像北宋的曆史一樣進入了一個平緩而沉穩的曆史時期。一個王朝帝國與一個民間王朝的曆史在相互穿插的過程中依然充滿了錯位和倒置,而我等後世能夠捕捉到的也隻能是一些不完整的虛擬圖像。
應該說,無論是南唐的忠臣陳兗,還是江州義門的義士,對北宋開國初年是沒有什麼好感的。尤其是曹翰江州屠城,家國之恨太深。而南唐成了他們最懷念的一個王朝,在各種家乘譜牒中,有太多重複和重疊的功德都被記錄在南唐身上,尤其是南唐免除了江州義門的征役雜稅,更讓義門子弟感恩戴德,而這一優待也隨著南唐的覆滅而喪失。然而,就在曹翰江州屠城的兩年之後,宋太祖開寶元年(公元976年),一則來自江州義門大事年表記載的事跡,就表達了北宋王朝對江州義門的善意,“太祖準江南平知州張齊賢奏免疏”。但此事似乎並沒有落實,其間似有隱情。翻開當年的宋史,太祖趙匡胤批複這個奏章時,也就是他逝世的那年,或許正因為他的突然離世,而且是在燭影斧聲中很神秘、極不正常地死去,他欽準的奏章才未落實。過了六七年,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太宗準趙普、張齊賢複奏免疏”,於此可見,為了減免江州義門的稅疏,從知州張齊賢到宰相趙普都高度重視,很快又得到了宋太宗趙光義的欽準。從這件事上看,足以證明大宋王朝對這樣一個民間王朝釋放出的善意。有一首據說是宋大相國趙普寫的詩,也讓義門子孫傳誦了千百年。詩雲:“擊鼓傳餐不異初,江州家教甚相殊。當朝探察觀風政,代為高門揭大書。曆代旌表皆芳跡,屢世詔賜悉盛模。貽謀燕翼誰能及,世德作求亟勉諸。”但願這首詩真是宋大相國趙普所作,讀來實在有拚湊之嫌。不過,一句“擊鼓傳餐不異初”倒是表達了江州義門在一場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之後又回複到了一如既往的正常生活。
江州義門與其說是一個農民的義國,不如說是一個士大夫的義國,一代代主事,一個個都是滿身功名。士為知己者死,這是一種中國士人始終不渝的信念,作為前朝的文淵閣大學士,陳兗對國事無疑也在時時刻刻關注。
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國之後,大宋帝國就表現出了一種重文輕武的傾向。在陳橋驛黃袍加身的大宋開國之君趙匡胤,顯然不想讓他締造的大宋王朝成為五代之後的第六個短命王朝,他一度困惑地問大臣趙普:為什麼從唐末以來數十年間帝王換了八姓十二君,爭戰無休無止?趙普說出了一個曆史性症結,一切都在於方鎮擁兵自重,君弱而臣強,而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削奪其權,製其錢穀,收其精兵”,如此,天下自然就安定了。趙普這話還沒說完,宋太祖就已恍然大悟,連聲說:“你不用再說了,我全明白了!”這位仁慈而極有智慧的天子,最終以“杯酒釋兵權”的傳奇方式,表達了他“從此息滅天下之兵,建國家長久之計”的偉大意誌,也從此改變了百年亂世中武人當政、諸侯割據的局麵,確立起一種文官政治。這一貫穿了整個宋朝的意誌,還真是讓帝國內部得以長治久安,然而這樣一來,盡管解除了來自內部的軍事威脅,卻也削弱了帝國的軍事實力,在麵對環視中原的外患時,武運國勢一直萎弱不振,就像這個朝代精致而優雅的青瓷,這是一個色澤瑩潤、清素淡雅、純淨細膩的時代,卻也是一個易碎的時代。一個曆史事實,在大宋帝國從北宋到南宋綿延三百餘年的曆史中,帝國內部雖也時有內亂發生,最終卻是為外來的異族入侵力量所滅亡。
這裏又有一個絕非虛構的事實,在一個王朝帝國“重文輕武”時,一個民間王朝反而更加注重武備了。這好像與東佳書院那位一直處於遺忘狀態的年輕的山長錢先生有關。你如果把這個“幼聰悟,十歲能屬文”的錢先生看成一介弱不禁風的書生那就看走眼了,他一直在苦思“禦敵安邊之策”,並且給朝廷出了不少主意。江州義門以耕讀傳家,而東佳書院則是文武雙修。這也是義門傳統,一個如此龐大的家族若想在天地間保有一方賴以生存的土地,又經曆了漫長的亂世,他們必須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偏僻之地上采取自保的措施,必須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他們除了在自己的土地家園上建造城池、修築堡壘,更要習武練兵、強身健體,這當然不是為了同朝廷分庭抗禮,而是為了對付那些亂兵、強盜和土匪。在江州義門,有一個地方叫跑馬崗,當年這裏義旗飄揚,鼓聲震蕩,義門子弟編列成禮、義、廉、恥四個方陣,在這裏跑馬、射箭、練武。主事陳兗自然是要時常來這裏看看的,他不看你的把式紮得多好,不看你的箭射得多準,也不看你的力氣練得有多大了,他想看的還是你的內心。練武,不是練力氣,而是練元氣,他一輩子都深信,最大的力量源自內心,而文武之道的最高境界,則是手眼合一,身心合一、文武合一。而這樣一支義門子弟兵,在某個王朝最需要自己的時刻,無疑也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曆史性的一幕在宋太平興國四年(公元979年)拉開。宋太宗趙光義在滅掉北漢後,又一次禦駕親征,試圖一舉收複被契丹遼國占據的燕雲十六州。說到這個契丹遼國,我還真是不知怎麼來稱呼,他們一會兒叫契丹,一會兒又叫遼,宋人或稱北遼,或曰北朝,這是一個開國比宋朝早四十四年、延續了兩百餘年、與北宋長時間並立的王朝,一直與北宋構成了一種緊張的對峙關係。
王師浩蕩,旌旗叢中,也有義旗在遙遠北方的烈日下飄揚。那旗幟上一個繁體的義字,興許被大宋天子看見了。天子不是騎在馬上,而是坐在杏黃旗下的一輛耀武揚威的輦車上。天子的打扮也不像一個統帥,看上去就像一隻精神抖擻的金雕。拉著輦車的除了禦馬,還有一隻隻戴著項圈的狗。太宗和太祖一樣也愛養犬,這些禦犬在北國盛夏七月的陽光下如同上了一層火漆,它們在風中奔跑,連狗毛都在奔跑中振作起來。
大軍一路開向幽州,天子乘坐輦車檢閱三軍,這也是戰前的一場隆重無比的誓師儀式,儀式的隆重當與大宋的國力相匹配。輦車駛過一個個方陣,天子特意在一麵霞光染紅的義旗下停下了。統領這支隊伍的是一位瘦小的將軍,此人名叫陳郜,字立言,伉公五世孫,為蒙軍都督使司——這又不知是個什麼武官名了,我是翻遍了宋代官製也沒有找到。但他在大宋天子的眼裏也許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天子看著他時,竟然愣了一下,一個個子瘦小的將軍,卻有一種凜然而又淡定的姿態,這位天子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站得很穩,紋絲不動,一種如同屹立的姿態。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天子問。
“江州!”陳郜應聲而答。
“知道江州義門嗎?”
“知道!”
“那兒離你家有多遠?”
“就是咱們家!”陳郜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洪亮,仿佛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底氣。
“哦——”天子竟然笑了起來,忽然說,“你們家的賦稅朕可是全免了啊!”
就是這一笑,讓陳郜突然覺得他此前對於一場戰爭的許多複雜想法一下變得簡單了,這就是他帶著義門子弟來為一個帝國征戰的意義。這讓他奇異地興奮起來,盡管他站在原地沒動,但有一種力量在推動著他,這種感覺異常強烈。而天子此時已經轉身,走到了義旗下的第一梯隊,這支隊伍所有將士的胸口上都繡著一個“禮”字,這是義旗之下的禮字軍。領軍之將乃是仲公五世孫陳夫,字玉明,號邦華,為知都兵馬使司。此人在南方將士中是個罕見的大高個子,連天子都要仰視才能看清楚他的模樣,未知天子是否把他真的看清楚了。
天子轉動著眼睛,問:“陳廣,你說說看,何為禮?”
陳夫便正冠,正衣,然後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連鞋子也穿得周正,他才恭恭敬敬地答道:“稟告陛下,禮,就是規規矩矩的態度。”
他這樣子把天子逗樂了,天子問:“在殺敵之時,你是不是也像子路一樣先得把帽子戴正了再殺敵呢?”
陳夫正要回答,卻見天子手中閃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劍鋒直指自己的頭顱。他下意識地把頭一低,敏捷地用頭盔抵住了天子的利劍。
天子大喝一聲:“好!”
陳夫再次扶正頭盔,大聲說:“是陛下賞賜的頭盔好!”
天子又走向第二梯隊,這是一支義字軍,每人的胸口上都繡著一個“義”字。天子問那領軍之將:“陳陣,你說說看,何為義?”陳陣先給天子端端正正行了禮,又把身子挺得筆直了答道:“義,就是正正當當的行為!”
天子微微頷首,又轉向第三梯隊,這是一支廉字軍,每人的胸口上都繡著一個“廉”字。天子問:“陳列,何為廉?”
陳列答:“廉就是清清白白的辨別。”
天子走向了第四梯隊,看那領軍之將,分明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將,他也的確要比陳郜、陳夫等將領低一輩,名陳廣,字寶林,為偉公六世孫,這已是江州義門的第十二世子孫了。小夥子長得虎頭虎腦,虎虎有生氣,這讓天子看了特別鍾愛,像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天子這樣看著他時,陳夫的表情看上去竟有幾分孩子氣的靦腆。這讓天子越發又多了一分疼愛,又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裏搓了搓,好像要試一試他這手有多大的力量。天子慈祥地問:“陳廣,你說說看,何為恥?”
陳廣粗聲粗氣地答道:“恥,就是切切實實的覺悟!”
天子嗬嗬大笑起來,他連連拍著小將陳廣的肩膀說:“好,好啊,知恥近乎勇,知禮義廉恥,則可為兵馬元帥啊!”天子猛地轉身,望著天空下一望無際的十萬將士,大聲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我大宋江山,就拜托諸位了!寡人其實不會打仗,也不願打仗,要是不打仗該有多好,你們就可以多開荒,多打糧食了啊!”
就是天子最後這幾句話,讓雲集在義旗下的禮義廉恥四支隊伍,頃刻間一個個熱淚盈眶,又感到特別悲愴。
這其實不是什麼好兆頭,陳郜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
應該說,宋太宗趙光義多少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多年來他一直追隨兄長趙匡胤南征北戰,但他本人還真是不善作戰,但他在登極之後,似乎又比乃兄更加好戰。一種說法是,他登上大統有太多“得位不正”的風言風語,而且很可能就是曆史真相,這讓他很想建立不世之功以立萬世根本。
隨著南唐等南方諸國被一一滅掉,宋太宗把目光轉向了北方,他把北漢作為了第一個下刀的目標,而北漢一個彈丸小國,以大宋的軍事實力,滅掉北漢易如反掌,但北漢的背後卻有一個強大的後盾,那是在東北經營了百年的契丹遼國。宋初,遼國主動遣使,和宋朝簽訂了和約,兩國暫時還處於相安無事的狀態,遼國也不想挑起事端。然而,當宋朝揮師征伐北漢,這種平衡的狀態就打破了,遼國皇帝趕緊遣使入宋,問大宋天子:“何名而伐也?”這個問題實在天真,宋太祖早已說出了那句著名的成語——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但兩國開戰畢竟要師出有名,麵對遼國使臣的探問,趙光義的回答擲地有聲:“河東逆命,正應興師問罪!如北朝不援,和約如故;否則,隻有兵戎相見!”
這也是北宋初年表現出的強硬姿態,這樣的強硬在宋朝曆史上是十分罕見的。當使臣把宋朝天子的話帶到遼國,遼國立馬嚴陣以待,馬上派出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率兵駐守燕地,又以南府宰相耶律沙率軍馳援北漢。北宋和北漢之戰,事實上已是宋遼之戰。這一仗宋軍不但滅了北漢,也大敗遼軍,耶律敵烈父子以及南府宰相耶律沙的兒子均被殺死,耶律沙本人在慌亂中才逃出了一條性命。這一仗,打出了一個中原王朝的大國氣象,讓各路遼軍紛紛退兵,遼國再次遣使至宋廷求和,宋太宗連正門也沒有讓他們進,隻在便殿賜宴,簡直沒有把遼國再放在眼裏。他還特意安排了數百名身懷絕技的軍士,“袒裼鼓噪,揮刃而入,跳擲承接,曲盡其妙”,這一番人人都在施展絕技的表演,嚇得遼國使臣一直低著頭“不敢正視”,連酒杯裏的酒都戰戰兢兢地潑了出來。
對於北方這些異族政權,宋太宗頗費心機,也頻頻發起心戰。滅了北漢,仁慈的大宋天子對北漢王公以及滿朝文武大臣均“釋罪不殺”,不但不殺,還“給賜甚厚”,讓他們滅國之後依然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而宋朝一下得到了十州之地,這讓大宋帝國更加兵強馬壯。這也是宋太宗登極之後的最大一次戰功,堪稱是宋朝開國以來對北方邊患用兵的一次大捷。然而這樣的武運卻不長久,畢竟他們最強大的敵人還是契丹遼國。而宋軍在攻克北漢太原城時,也遭遇了極頑強的抵抗,損失慘重,而“攻圍太原累月,饋餉且盡,軍士疲乏”,此時,宋軍原本應該及時得到休整,以養元氣,但太宗隻想乘大勝之勢一鼓作氣攻取契丹遼國占據的幽薊之地。設若此戰能勝,他這想法肯定就沒錯,而且還將作為一個成功的戰例載入軍史。又設若此戰失敗,太宗的這種想法那就肯定錯了,他這樣勞師遠征,實在是急功近利,也就注定要失敗。這正是曆史的兩種寫法,怎麼寫就看一次決戰的結果。
宋太宗沒有猶豫,他選擇了乘勝追擊,他命仁慈的大將軍、樞密使曹彬調發屯兵,準備一舉收複當年認賊作父的後晉“兒皇帝”石敬瑭丟失的漢人江山。宋軍一路勢如破竹地攻入了遼境後,幾乎沒有遭遇到什麼抵抗,還不斷有遼國刺史、判官等先後獻城投降,這讓宋軍兵不血刃便占領了一個個軍事要塞,很快,便包圍了遼國的南京——幽州城。
宋太宗駐蹕城南的寶光寺,在前線坐鎮指揮作戰。他倒真是會選地方,一座蒼翠古木掩映的千年古刹,不但讓他隱蔽得更深,還有菩薩庇佑。
宋遼高粱河之戰一觸即發。宋軍首先向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發起猛攻。戰前,宋太宗故伎重演,先禮後兵,在下戰書之前先對遼軍將士下了詔書:“越王、吳王獻地歸朝,或授以大藩,或位列上將,臣僚、子弟皆享官封,爾等速降,必保始終富貴!”但契丹遼國不是北漢,此舉竟然沒有奏效。太宗便又使出了第二招,命那些身懷絕技的特種部隊上陣,這也是他慣用的戰術之一,每次攻城之前,便命他們在城下淋漓盡致地表演一番,一時間,隻見他們“飛拋利刃,左閃右騰,或以鞘承,或以手接”,麵對這些滿天空飛來飛去的利刃,往往令城上守軍“望之破膽”。但這一次效果又不明顯,那些守城的遼軍一個個看傻了眼,卻又似乎並未“望之破膽”。
在兩招都未奏效之後,接下來就隻能是一場血戰了。那些身懷絕技的特種部隊率先攀上城樓,這些人盡管一個個身手不凡,但他們更多是靠著個人的絕技,很快就被遼軍分割包圍,一個人就是有再大的手段,也抵擋不住幾十上百遼軍的圍攻。眼看著一個個生龍活虎的人變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遼軍從城門樓子上扔下來,天子已是兩眼血紅。而此時,他兩眼又驀地一亮,一麵飄揚的義旗已經逼近了城門,而遼軍的抵抗更加激烈,他們扔下了一塊塊的石頭,身先士卒地衝在最前麵的陳郜險些被從天而降的石頭砸死,但他居然沒有砸死,那些義門子弟兵很快就穩住了陣腳,又陣容整齊地開始攻城。看得出這支隊伍在平時就下足了功夫,否則不會這樣訓練有素。宋太宗在輦車上看得興起,他“親擐甲胄,不避矢石”,親自指揮攻城。那些情緒原本有些低沉的宋軍看見天子都已披掛上陣,一時間“人百其勇,皆冒死先登”,而此時江州義門的子弟兵在陳郜的率領下已經攻入了遼軍要塞,一個小個子將軍,看上去那樣瘦弱,遼軍幾乎沒把他放在眼裏,他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一連劈殺了幾十個遼軍官兵,在鮮血四濺中,他一把扯下遼軍北院大王的青色軍旗,隨即又有一個小將衝了過來,將一麵大宋旗如彤雲般嘩啦一下展開。
天子看了,心旌搖蕩,這是一個好兆頭啊!這一仗,也的確為宋軍打了個開門紅。北院大王耶律奚底在宋軍的追擊下向北逃竄,五百多遼兵被宋軍生擒。天子看著那些押過來的俘虜,興奮得大喊蒙軍都督使司陳郜的名字:“陳郜,陳郜,讓陳郜來見寡人,我要重賞他!”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此戰立下頭功的就是江州義門的子弟兵。在他興奮的喊叫聲中,陳夫、陳廣抬著一具遺體,一聲不吭地走到天子身邊,那上麵躺著的就是陳郜,像是平靜、知足地睡著了。一具瘦小、幹淨的遺體,仿佛是從另一個時空裏抬來的。這讓天子有些時空錯亂之感,他辨認了一會兒,又湊近了陳郜的胸口,才看見陳郜胸口上洇染出的一小片血跡,上麵還插著一支箭。天子小心翼翼地揭開他的胸口,就看見了一個義字,那箭矢可射得真準,正好從一個義字上鑽入心髒。仁慈的天子愣了一下,緊接著就歎了一口深刻的氣,他更加挨近了這具遺體,幾乎是咬著陳郜的耳根說:“愛卿啊,寡人有你這樣的義士,何愁滅不了契丹!寡人封你為感義都軍,你的魂魄也會替寡人殺敵啊!”
此時陳夫和義門子弟兵早已哭聲一片,唯有小將陳廣淡定依舊,沒有一點悲傷的樣子。這讓他顯出了幾分孤獨和傲岸。天子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種真實。這讓果斷的天子淩厲地打出了一個手勢:“陳廣,這支義軍就交給你來統領,寡人還要給你加派五千精兵,命你為兵馬副元帥!”這一道命令,幾乎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命令。如果此事當真,這該是江州義門子弟有史以來所擔任的最高武職。盡管令人難以置信,但在大成宗譜陳廣的名下,這又是白紙黑字的確鑿記錄。
接下來的一戰從一開始就充滿了詭異。作為對手的敵軍已換了主角,但大宋天子竟然毫無察覺。這個主角是遼軍南院大王耶律斜軫,此人算不得遼軍驍將,卻很有心機。契丹人雖說在宋人眼裏幾乎是與傻瓜無異的北方蠻族,但至少沒有宋人想象的那樣傻不拉嘰。南院大王耶律斜軫吸取了北院大王慘敗的教訓,心裏也清楚宋軍很看不起耶律奚底,連帶著看不起整個遼軍以及契丹人,雖說這讓他備感屈辱,卻也正是一個將計就計的好機會。於是,他命令部隊舉著北院大王的青色軍旗,佯裝是北院大王麾下一支敗走潰兵,故意在宋朝天子的眼皮底下跑得慌慌張張、搖搖晃晃。
眼看著這樣一群慌不擇路的逃兵,天子覺得實在可笑,他也一直在輦車上滑稽地大笑。然後他習慣性地搓了搓手,這樣一幫亂哄哄的逃兵又怎能逃出的他手掌心呢?他預計,在某一個夜幕降臨之前,他手裏的遼軍俘虜將從五百變成五千。但一臉稚氣的兵馬副元帥陳廣卻有點跟不上天子的輦車了,他隱約感覺其中有詐。急切中,他一把抓住天子的輦車,想把天子進攻的速度控製一下。但天子剛剛經曆一次大捷,此時正在興頭上,他還真是有點瞧不起這些一觸即潰、潰不成軍的遼軍,這正是一個“宜將剩勇追窮寇”的大好機會啊。他看了陳廣一眼,連聲催促,追啊,快追!
陳廣見苦勸不成,隻得在天子的輦車前跪下來阻攔,這已是一個極端危險的動作,如果不是天子的仁慈,杏黃旗下的一輛輦車直接就從他身上碾過去了。但天子的輦車及時地停住了,這讓陳廣還能把想說的話說完。陳廣這次沒有極力勸阻,他說,他願意為前鋒,先去試探一下。天子看著他忽然一笑:“陳愛卿,你是不是又想搶這個頭功啊?”那一笑居然十分溫柔沉靜,但陳廣急得都快要哀嚎了:“陛下求勝太切啊,又如此驕慢輕敵……”但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一輛輦車從他跪伏著的背脊上碾了過去,在他背上直接碾出了一道深深的轍痕。但他似乎並沒有被一下碾死,他的兩隻手還在天子背後艱難地比劃著。
此時天子已經看不見背後發生的一切了,他眼望前方一次又一次地揮戈追擊,追啊,快追!這十分雄武聲音和十分雄偉的姿態表達了一個兵強馬壯的王朝一戰而定乾坤的強大意誌。一切似乎都在驗證天子英明的判斷,被宋師追擊的那支遼軍幾乎不堪一擊,若不是陳廣的阻攔延誤了一些時間,這支遼軍也許早已成了天子的輦車一路碾軋而過的死人。而這樣的追擊,讓戰爭變成了一件興奮而痛快的事情,天子的輦車,此時已經不可遏止地駛進了漠北的荒野,荒蕪深處,白骨森然,有人骨,也有馬骨,那些逃竄的遼軍卻已不見了蹤影。天子停下輦車,他要辨別一下敵軍逃走的方向,他的敵人在哪裏?置身於這片還不屬於大宋江山的無邊荒野,天地廣闊,萬物自在,在正在降臨的夜色裏,一個已經找不到敵人的天子,竟莫名地感到恐懼起來。
當荒蕪中的白骨在暗夜中飄起星星點點的磷火,義士陳廣居然又一次奇跡般地在天子身邊現身,這讓天子一陣毛骨悚然,這個陳廣,是人?還是鬼?就在他於夜色中驚恐地辨認著時,陳廣又一次在他跟前跪下了:“陛下,請立刻退兵!”天子一聽,這分明是人話,而非鬼話,這讓仁慈的天子又一次震怒了,他感覺自己又一次受到了欺騙,嗖的一下拔出寶劍,一道白光架在陳廣的脖子上。天子厲聲嗬斥:“陳廣,你身為兵馬副元帥,畏縮不前,難道變成鬼了,還膽敢動搖軍心!該當何罪?”陳廣粗聲粗氣地大喊:“陛下已中遼軍埋伏,末將可以化為鬼魂,難道陛下想成為契丹的俘虜?”
這次,他沒有給天子任何猶豫的機會,就命手下四位義門子弟架著天子趕緊撤退,而此時,那些如在人間蒸發了的遼軍突然在四麵八方出現了,頃刻間像潮水般湧來,他們沒有放箭,盡管他們很會射箭,但他們更想活捉一個宋朝天子,讓他去給遼國皇帝喂馬,那該是一件多麼有趣兒的事情啊。這樣的想法,他們後來還真的實現了,不過眼下,暫時還不大可能,大宋天子有來自江州義門的義士拚死護駕,一支隊伍在勇士陳夫的指揮下殺開了一條血路,駕著天子突出重圍,一支隊伍在陳廣的率領下留下來斷後,阻擊追趕天子的敵軍。眼看著宋軍已經抵擋不住,第一線兵馬被迫後撤,陳廣一刀砍斷了一位後撤軍士的馬腿,在那個宋朝曆史上最黑暗的夜晚,一雙圓睜著的大眼裏,驟然射出兩道被大義炙灼得如同燃燒一般的光芒,一個聲音在無邊的曠野上回蕩:“誰敢再後撤一步,我就砍斷他的腿!”
天子終於撤回了幽州城南重兵鎮守的寶光寺,他心裏十分清楚,如果不是陳廣命人把他架回來,他這個大宋天子可能還真的成了契丹人的馬夫。然而這件事又讓他感到非常的窩囊和委屈,這讓他很憤怒,他一個勁兒地大喊:“陳廣!陳廣呢?讓他提腦袋來見我!”此時他已經氣得顧不得什麼孤家寡人了,他覺得這樣的怒吼才能更加直接有力地表達他的心情。很快,一個人就拎著陳廣的腦袋乖乖地向他走來了,那顆人頭還在滴血。天子端詳著這顆人頭,天子這樣看著時,那顆年輕的頭顱看上去竟有幾分稚氣和靦腆。天子突然伸出雙手,把這顆腦袋抱在自己懷裏,像抱著自己兒子的腦袋,他疼愛地撫摸著,又慢慢低下頭,用舌頭把那頭顱上的血跡和淚水一點一點地舔幹淨,然後抬起頭來問:“他的身體呢?”陳夫躬身立於天子一側,低聲稟告:“他的身子被遼軍劫走了!”天子一聽,眼淚頓時像水一樣流了下來:“愛卿啊,陳愛卿啊,你的身體做了遼軍的俘虜,可你這顆腦袋他們卻無法俘虜啊!”
天子大叫一聲:“陳夫!”
陳夫應聲而答:“末將在!”
天子兩眼炯炯地直視著他:“明天寡人要對幽州城發起總攻,你給我把陳廣的身體奪回來!”
幽州是契丹遼國的陪都——“南京”,這也是他們南方的軍事政治中心,當時幽州方圓三十六裏,城高三丈,寬一丈五,共有八座城門,人口三十萬。宋太宗曾經攻克了防禦十分堅固的太原城,但傷亡慘重,讓大宋軍隊大傷元氣。而這座幽州城比太原城更加易守難攻。這次敗仗,也是宋太宗趙光義揮師北伐後的第一次敗仗,但這還隻是高粱河之戰的一個前奏,宋太宗在打了一次勝仗又吃了一次敗仗之後,緊接著就全線拉開了幽州攻城之戰。這將是宋遼兩軍主力的首次正麵交鋒,也有人把這一係列戰役統稱為高粱河之戰,戰事在今北京市西直門外展開。此戰的成敗,將決定宋遼兩國未來數百年的命運。宋太宗趙光義不是沒有退路,而是毅然決然,他試圖集中優勢兵力,甚至舉大宋全國之力,來攻破契丹遼國對大宋王朝構成直接威脅的最大一個堡壘。這是他滿心渴望的一戰而定乾坤之戰,也是一次為了尊嚴的作戰,為他本人,也為大宋社稷。
起初,從天子到士卒,都懷著一股複仇的火焰,宋軍從四麵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攻城戰,在驚天動地的戰鼓聲中,宋軍拉開了所有的弓弩,仿佛要把國中所有的箭矢一齊射向幽州城。這種強大的氣勢和陣勢讓幽州城陷入了四麵楚歌的境地,城內守軍人心動搖,在戰火稍事停歇時,便有不少遼軍將卒爬到城外來投降。這讓天子再次產生了某種幻覺,以為幽州旦夕可下,他甚至提前任命了幽州知府,隻等攻下了幽州,立刻就在異族統治了近百年的幽州城裏建立大宋的政權,實施大宋的仁政。麵對危局,契丹遼國內部也產生了分歧,有人主張放棄幽、薊,退守鬆亭和北岸口。也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宋太宗真正的敵人——耶律休哥挺身而出了,此人力排眾議,認為幽州絕不可輕易放棄,並請求親率精騎五千馳援幽州。他也沒有宋太宗那樣自信,先就做了戰敗的打算,如果不能取勝,再撤退不晚。他的建議立馬就得到了遼景宗的支持,隨即就命他代替耶律奚底為北院大王,率領五千兵馬南下,與伏擊過太宗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軫會師,以解幽州之圍。
在耶律休哥日夜兼程向幽州飛馳而來時,趙光義移駕城北,連續三次親督諸將攻城,但宋軍已經連日苦戰而攻城不下,原本就是勞師遠征,此時已經疲憊不堪。於是,許多事後諸葛亮又出來說話了,此時正值盛夏七月,一直沒有休整的宋軍都已身心俱疲,“諸將皆不願行,然無敢言者”,從天時、地利、人和來看,都不利於宋軍作戰。又恰好在此時,那個曾經在江州屠城的人間屠夫曹翰,又在城南挖掘城牆時,竟然掘出了螃蟹。曹翰不怕報應,卻虔信術數,他分析說:“蟹,水物而陸居,失其所也,且多足,敵救將至之象;又,蟹者,解也,其班師乎?”這事未可全信,但也反映了宋軍當時的心理,他們對能否攻克幽州城,是進攻還是撤軍,沒有堅定而清醒的意誌,模糊而搖移不定。而隨著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軫的兩路大軍趕到,一隻螃蟹的預言還真的得到了應驗。這兩路大軍分左右兩翼,同時向宋軍發起猛攻,耶律休哥的五千契丹鐵騎,“人持兩炬、高舉雙旗”,盡管宋軍此時在軍力上仍占絕對優勢,但麵對這勢若猛虎下山的契丹鐵騎,一下陷入了猝不及防的慌亂之中,更要命的是,宋軍此時根本不知遼軍多寡,而苦守在幽州城內的遼軍一見援兵,便開門列陣,四麵鳴鼓,幽州居民也出來助陣,一時間呼聲震動天地,那種四麵楚歌的感覺,這次輪到宋軍了。尤其是那個耶律休哥,他胯下的棗紅馬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這團火焰在哪裏出現,就有一大片宋軍消失。天子麾下那些身懷絕技的特種部隊,此時隻能被耶律休哥的長矛挑在空中玩雜技了。一個將軍驍勇如此,更讓遼軍士氣大振,以一當百,他們離大宋天子杏黃旗下的輦車已經越來越近了。
陳廣已死,沒有人再勸天子撤退,趙光義隻好自己撤退了,這個彎子也轉得太急,天子的龍臀在輦車的急轉彎中剛剛一撅,就被耶律休哥瞄了個正著,嗖嗖嗖,連發三箭,兩箭射在大宋天子的龍臀上,還有一箭被一個一躍而來的背影擋住了。不用說,您那肯定猜到了,替大宋天子擋住這致命一箭的,又是義門子弟——知都兵馬使司陳夫。陳夫後胸上挨了致命的一箭,但他此時絕對不能死去,他必須以傳奇的方式活著,來為大宋天子保駕。而天子隻是屁股上挨了兩箭,但傷勢卻顯得比陳夫更重,幾乎是心膽俱裂。在慌亂中,那輛輦車連同上麵飄揚著的杏黃旗已經被遼軍奪走,陳夫不知從哪裏給天子找來了一輛驢車,這實在是大不敬,若在平時,該碎屍萬段,但此時一個臣子已經顧不上那些禮節,一個天子再也顧不上皇帝的威嚴,就這樣,一個天子的屁股上插著兩支箭矢,撅著龍臀歪歪斜斜地站在驢車上,一個武士後胸上插著一支箭矢,率領著數十個兵卒,前呼後擁著一輛吱吱嘎嘎的驢車,一路向南地奔逃,而耶律休哥依舊在後麵窮追不舍,但他這次是絕對追趕不上的,盡管他神勇無比,但他還沒有改變曆史軌跡的力量。而他在追趕中,也有三支箭嗖嗖嗖地向他射來,這三箭都是陳夫射出的,陳夫射得很準,像曆史一樣準確。
這三箭讓身負重傷的耶律休哥最終沒能追趕上宋朝天子的驢車,陳夫一邊隨著天子的驢車不停地奔跑,一邊不停地流血。在奔跑了大約一百多裏後,他的身體漸漸支撐不住了,他必須緊緊地揪著一條驢尾巴,才能完成他這次奇異的保駕之旅。漸漸的,陳夫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渾身的血液如同沙漏,正在一點一點地流逝。在大約又奔跑了一百多裏後,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了一半,這是一種失重的感覺,他的血液已經流失了一半。這讓他獲得了一種奇異的飛升般的感覺,他的神誌有些縹緲恍惚,但他覺得自己還有幾分清醒,至少他還知道這驢車上坐著的是大宋天子。
天子在極度的困倦中居然打了一次瞌睡,然後睡眼惺忪地醒來,他忽然發現,身邊好像少了許多東西,他的兵仗呢?他的符印呢?這對一個帝國那都是特別重要而神聖的東西,這些東西怎麼丟了?但他更關心的還是那些戴著項圈的愛犬,它們,怎麼全都不見了蹤影?
這讓天子十分吃驚,他大聲問:“我的那些狗呢?”
陳夫竭盡全力地大聲回答:“末將在!”
他不該用這樣大的力氣來回答,這讓他的血液流失得更快了。在一條迢迢無期的血路上,宋軍在遼軍的追殺下,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散奔逃。天子丟失的那些東西,興許都能從遼軍那裏找到。最沒用的是那些人頭,隨著一顆顆人頭呱呱落地,宋軍在一夜之間已被遼軍斬首萬餘級。幸運的是,一個天子哪怕睡著了,他的腦袋還頂在脖子上,至少還要再頂十八年。這是他的幸運,有陳夫這樣的義士來為他保駕,也是因為他跑得太快,不過,這也實在太快了,一輛驢車載著一個天子,一天一夜竟然狂奔三百餘裏。在奔跑的最後一段路上,陳夫已經覺得自己輕得如同一個影子。
天亮了,霧靄正在秋日早晨的陽光下漸漸散去,但時空依然模糊。
天子似乎又打了一次瞌睡,他迷迷糊糊地問:“這是哪兒?”
陳夫迷迷糊糊地回答:“九裏殿。”
天子猛地睜開眼睛,他看見了一塊被陽光照亮了的石碑,清清楚楚地刻著大宋的一個地名:金台驛。難道到了這個地步,陳夫還在騙他?這是一個必須確認的事實,天子於是大聲嗬斥:“這兒到底是哪兒?”
“九裏殿……”陳夫虛弱地說完這幾個字,就像虛弱地歎了一口氣,隨即,一個高大的身軀便軟塌塌地降落在地上,像一副攤開在宋朝大地上的蒼白畫皮。他的身體內,已經沒有一滴血。
那位自稱是陳三將軍的人連續不斷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裏,但我從未看清楚過他的麵孔,他出現時總有一片五色交織的雲彩,這些雲彩的出現總是讓我變得眼花繚亂,而真相反而被遮蔽了。我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一張麵孔,還是同時出現的三副麵孔?
走向九裏殿。時間是2007年的春夏之交。我早已習慣在遺跡中打撈曆史,而這是我來江州義門必須搞清楚的一個謎團,義士陳夫臨死前最後說出的這個地方,是否真的存在呢?眼前首先出現的是一片低矮的山岡,一個農人告訴我,這就是當年的跑馬崗。一陣帶著潮氣的涼風迎麵吹來,我腳下是一條咕咕噥噥的山路,因昨晚的一泡大雨變得鬆軟發脹,雨後的陽光倒是格外幹淨舒適。我走得很慢。仿佛有一種力量在阻礙著我的進入。就是在這裏,我的腳踝被狠狠地扭了一下,當我一瘸一拐地走過這道山岡,我發現正在山地裏勞作的農人都認真地打量著我,他們善良的眼神裏對一個跛足的行者充滿了同情。
一路上都是農田,往事越千年,已經沒有任何與戰爭有關的遺跡。差不多走了九裏,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一座九裏殿應該就在這裏。這裏地處距胡亭九裏的義門村口,但一直沒有找到一種命名的方式,而現在有了,大宋天子恩準,要為陳三將軍“立廟祀之”,此廟後稱九裏殿,此地也稱九裏殿。
在宋太宗伐遼敗北之後,陳郜、陳廣、陳夫三位將軍的屍體運回了江州義門,陳郜追封感義將軍,贈文忠郎,陳夫追封英烈大夫,陳廣官拜兵馬副元帥,已無需更高的追封。還有多少義門子弟“盡忠於朝,卒於疆場”,那就不知道了。英雄歸葬故裏,盡管運回來的隻是三口棺材,棺材裏裝著兩具完整的遺體和一個頭顱,但陳三將軍義薄雲天、威名遠揚。大宋王朝還特意派了一名欽差大臣一路護送這三副沉重的棺材,親臨艾草坪主持喪事。郡、州、府、縣文武百官前來吊祭者絡繹不絕。
這是江州義門曆史上又一次“特奉國葬”,隨著一聲聲古樸蒼鬱的呐喊,起啊,起啊,起啊!一百零八個轎夫身穿雲紋素衣,把三副金絲楠木棺材抬了起來。其實是不用這麼多喪夫的,三口棺材都很輕,陳郜的個子原本十分瘦小,陳夫雖是個大高個子,但一身的熱血已經流盡,輕得就像一個影子,血氣方剛的陳廣隻剩下了一個頭顱,義門子弟最終也沒能把他被擄走的屍體奪回來,但皇恩浩蕩,據說朝廷用純金給他打造了一個威武不屈的身體,那就真是無比沉重了,但這也不免讓人擔心,這樣一個金身會不會招來那些明火執仗的強盜、土匪和神出鬼沒的盜墓賊呢?
大出殯的那天,周圍的一切都有一種和你作對的感覺。走到半山上,突然刮起狂風下起大雨,一場罕見的秋天的山洪引發了泥石流,把三口棺材阻擋在風雨泥濘中,而那些提前上山挖掘墓穴的人卻遭了殃,全都被活埋在那裏,他們剛剛掘出的墓穴,變成了自己的墓穴。後來有人說,他們是“為義所感”為三位將軍殉葬的。這場大雨落了一天一夜,送葬者一個挨著一個,但沒有一個溜走的。這又隻能是在傳說中發生的故事。終於,風雨過後,天地間依舊陰沉無比,江州義門可能不會再有比這一天還要陰雲密布的日子了,一幅巨大的挽幛一直垂在半空中,如一道漫長的帶狀烏雲。一支漫長無比的送葬隊伍,在山梁間綿延十餘裏,這給人一種很真實的感覺,江州義門的曆史依然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吹鼓手們吹著銀製的長嗩呐,鼓槌上飄揚著黑綢小靈旗。走在最前麵的是一隊陰兵,那是一百多個流浪漢、乞丐和外鄉人扮成的,最前麵的一個人手中,高擎著一麵獵獵飄揚的旗幟,不是靈旗,是義門子弟兵從戰場上帶回來的一麵義旗,一個繁體的義字千瘡百孔,那旗幟上的顏色都被戰火燒光了,如同灰燼,卻仍在風中不屈地飄揚。這麵義旗就是陳三將軍最好的靈旗啊。巨大的棺材一次次被義門子弟攔住,他們以長跪不起的姿態想把江州義門的英雄兒女阻攔在人間。當他們發現確實攔不住時,三千多名義門子弟便麵對棺材,一路倒退著,倒退著,而且一齊張開喉嚨、伸長脖頸在中世紀的某個錯亂的時空中號啕大哭,哭聲最響亮的是那位須發飄白、垂垂老矣的文淵閣大學士陳兗:“老天爺啊,我怎麼不死啊,應該死的是我啊!”他那撮極具家族標誌性的山羊胡子上沾滿了眼淚和鼻涕,要不是幾位子孫一路上把他緊緊抱住,他早就在英雄的靈柩上撞死了。但有一個女人還真是一頭撞在了棺材上,那是陳廣的妻子官氏。這美麗而可憐的娘子,在陳廣出征前夕他們才匆匆結婚,連個孩子也來不及懷上,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寡婦還活在這世上幹什麼呢?她這死命的一撞,那棺材上立刻洇染出了一大片鮮血,鼓樂聲為之一變,在悲愴的顫抖中顯得分外低沉喑啞,每一擊仿佛都砸在人們的心坎上。
這一段曆史或傳說,原本可以隨著陳三將軍隆重地被埋葬而終結,但它還有令人驚訝的演繹。過了一兩百年,到了南宋,這個故事又被重新演繹了一遍。陳三將軍不再是陳郜、陳夫、陳廣三位將軍,而單指陳郜,而陳郜已不是大成宗譜所載的江州義門第十一世子孫,更不是“與遼軍戰卒於陣”, 而是南宋的一位抗金英雄。這位陳郜是義門坊火巷莊繼通公的後裔,大約在南宋紹興三年(公元1133年),國難當頭,陳郜與武寧人李成彥一同應詔勤王,在軍十五年,忠勇激烈,屢戰屢捷,敕賜保義郎,淮西兵馬使,後戰死沙場,詔建九裏殿,以享祭祀,敕“忠壯”二字於廟首。又有一說,這位陳三將軍名叫陳士尹,字彥衡,義門火巷莊繼通公後裔。南宋建炎初(公元1127年),陳公士尹與武寧人李彥先一同應詔勤王,序列第三將,時號三將軍,“在軍十五年,忠義激烈,與金兵鏖戰,奮不顧身,屢敗兀術於江州,江州倚為長城,以阻金兵東進。後兀術悉眾來攻,士尹與彥先挺身決戰,兀術奇其勇,欲降之。士尹曰:‘吾等奉詔勤王,恨不生啖汝肉以雪恥,何屈膝汝輩乎?’兀術大怒,麾軍力戰。終因寡不敵眾,士尹與彥先皆戰死沙場。紹興十三年(公元1143年),宋高宗論功行賞抗金將士,追贈陳士尹為保義郎、淮西統製兵馬使,立廟祀之,賜額曰‘忠壯’”。
這是一個故事的三種敘述方式,如果這是真實的曆史,我隻能把這三個版本的故事一一羅列出來,這倒也能更廣泛地證明,一代又一代的義門子弟以絕對的忠誠為朝廷效命,為國捐軀,他們其實就是同一個人。哪怕他們死了,他們也常常顯靈,而且特別靈異,“凡孝於家、忠於國、義於鄉者,”不管是義門陳氏還是外姓,幾乎是有求必應。
農曰:“庇我嘉禾。”便是風調雨順、豐衣足食的年景。
婦曰:“蔭我蠶桑。”那桑樹便生長得蓬勃茂盛,吃了這樣的桑葉,蠶寶寶長得飽滿豐腴,吐出來的蠶絲、織出來的絲綢光鮮漂亮。
士曰:“佑我聰明。”那些久考不第的讀書人便能切切實實地覺悟,最終都能以真才實學考取他們夢寐以求的功名。
商曰:“通我貨賄。”於是生意興旺。
如果說他們在埋葬之時,一切都有和你作對的感覺,而在他們化為忠魂義魄之後,一切都順著他們的意誌而來。陳三將軍的英魂如此靈驗,無疑也與這一方風水也有關,“陰陽和,風雨足,人、物恬熙然也”。這是多麼微妙、完美、和諧的境界。這位陳三將軍大顯神通的故事,絕不隻是民間傳說,在江西省舊誌、九江府舊誌、同治德安縣誌都有關於他靈異事跡的記載,如,有這樣一些神乎其神的記載:“東源(今義門村二房)曾家貴兩室無子,禱於三將軍,施田十畝三分,且金其身,新其廟,以祈子嗣。次年正室舉子方衡,今偉然丈夫矣。有求立應者,皆類似,神之顯靈昭昭也。殿固莫敢廢者,香火盛。”於中可以看出,你想有求必應,先得有神聖的承諾,你得給他十畝三分地,給他重塑金身,還得給他把房子蓋好。
如果真有如此靈驗,那也是值得的,我倒也想去拜祭拜祭這位陳三將軍,可惜了,這九裏殿從宋朝一直保存下來,香火也一直特別旺盛,但它不幸遭遇了一個最信神又最不信神的年代,終於在1969年被徹底拆除了,拆下來的磚石砌成了一座糧庫。我看見的是一座空蕩蕩的倉庫,雖然破舊,但也完好,那個年代的大標語依然刷在牆壁上,這牆壁上的磚石,還是那古老廟堂上拆下來的嗎?這樣一座倉庫又不知是否也可以成為文物?轉而一想,民以食為天,吃飯的事是天大的事,文物再重要也沒有糧食重要啊。
女人的牌坊
接下來將是十分艱難的敘述,這讓我絞盡腦汁,感覺有太多的東西被混雜在一起,還有太多的概念被一次次偷換。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是怎麼回事兒呢,不知包不包括他自己的母親,不知道他是不是人養的。
我的那些先祖們,在如何對待女人以及改變女人的命運上是做過努力的,但至少從家乘譜牒上看,這個大公無私的仁心義國,從來就沒有把女人當作這個大家庭的正式成員,女人在宗譜上是沒有名字的,無論是娶進門的媳婦,還是嫁出去的閨女,我們都隻能通過她們的丈夫來想象她們的存在。在血緣傳承中,生兒育女的女人們從來都是男人的附庸。她們的家世背景鮮為人知,她們輕易不會拋頭露麵,但在她們死後會獲得和丈夫一起隨葬的權利,如果她們能夠特別幸運地嫁給一位像兵馬副元帥陳廣一樣傑出的丈夫,還可以享受到別的女人無法企及的誥封和尊榮。當然,一切都需要等到她們死後,甚至死後多年。
江州義門的女人大致可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多年媳婦終於熬成了婆婆的,如在江州義門家乘輯略中提到過的三太婆、五太婆、八太婆,她們在這個大家族裏是很有話語權的,她們熬成了婆婆自然也就有了做長輩的資格,就有兒子媳婦來給她們盡孝道。百善孝為先,孝是大義。
第二類是正在努力練習做一個好女人的各種業務、準備嫁到另一個人家做媳婦的姑娘們,她們會把義門的家風帶到另一個家族,譬如說王安石的母親,就是一位連神宗天子都歎賞的義門女,治家嚴肅,教子有方,她的兒子王安石那是多大的人物啊,但他的母親“已受郡封,猶身自給,炊不敢以婢代”,可知這位陳太夫人在婆家執掌家務,卻秉承了義門陳氏治家的傳統,無論地位多麼崇高,她依然保持了一種事必躬親的勤勞和質樸,連燒火做飯也是親自下廚,“炊不敢以婢代”,這家裏也許同她娘家一樣根本就沒有奴婢,家務事均以“子婦執事”,也就是由兒子媳婦們來幹。她不但教出了王安石這樣有出息的兒子,也為王家教出了一代代有出息的媳婦,她的兒媳婦、孫媳婦大都是貴家女,很多也受到了郡封,也都和她一樣勤勞質樸地操勞終生。義門陳氏家風由此在王家一直延續下來了。一個叫王遇的王氏子孫,自稱是王安石的五世孫,他在清理這一段王氏家史時,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太夫人蓋義門女也……陳氏家法亦可想見。”——這是一段插曲,卻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插曲,否則我們都不知道江州義門生了那麼多女兒都去了哪裏,好像她們壓根就不存在似的。而通過這一段插敘,我們知道了她們的存在和去向,她們把江州義門的另一半血脈還有義門無與倫比的家風帶到了天下無數家庭,她們在繁育子孫後代時也在繁衍仁義的種子。
第三類女人是那些依然在苦苦地熬著、準備有朝一日渡盡苦海、成為婆婆的媳婦們。白天,她們在主母和蠶婦的管教下,或在廚房裏勞作,或在都蠶院裏養蠶、繅絲、織布,晚上呢,如果公公在家,她們則要早早地回到自己的房子裏,在燈下靜靜地做女紅,或相夫教子。如果公公不在家,則要先把婆婆服侍得周周到到,等到婆婆上床睡覺之後,她才能睡。老年人睡眠少,不想睡覺,做媳婦就隻能侍立在一旁,等候吩咐。婆婆高興,她就得賠笑臉,婆婆發脾氣,她也隻能更殷勤地服侍好婆婆,不管有理無理,都隻能自認不是,賠奉笑顏,捏肩捶腿,抓背搔癢,讓婆婆高興。自然,她們還要讓丈夫開心。一看見丈夫,便要遠遠地站起來,如果看著丈夫走來了還一屁股坐在那兒,那就太不賢惠了。丈夫渴了,要捧著茶水,雙手奉上,還要端水給丈夫洗腳。但江州義門有一點非常好,長輩們不準隨意打下輩,丈夫也不能隨意打老婆,有三十三條家法在那裏擺著呢,一個女人哪怕不守婦道,不遵孝道,那也得由主事、副司、庫司等一幹人在大公堂集體會商之後,才會做出讓人心服口服的處置,就是要打,也隻能在刑杖所裏打。這就比一般的家庭不知要優越多少了,在那些家庭裏,女人簡直不是人,而是一個任人揉捏的麵團,婆婆打她,丈夫打她,你不但不能還手,甚至還不能躲避。而江州義門的家法雖說是嚴厲的,卻也是公正的。尤其是陳兗主事的二十多年來,幾乎就沒有打過人。陳兗沒當主事了,他從大公堂裏搬出來的那天,說了一句讓全家人都很感動的話:“我還想多活幾年,我活一天,你們就有個講理的地方!”這是他說給新任主事聽的,語重心長啊,也讓女人感動了好長時間。能夠成為江州義門的女人,讓她們倍感慶幸,也是很多外姓女子都非常非常憧憬的。畢竟這是一個天下少有的大戶人家,又是一個講道理的大戶人家,更叫她們喜歡的還有,這家裏和別的大戶人家不同,始終不渝地實行嚴格的一夫一妻製,也有人娶了兩三房妻子,但那都是在一個妻子或死或棄之後,才會出現的繼配。這種一夫一妻製,在那個時代的比較體麵的人家裏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女人又圖個什麼呢,誰都想著一生一世守著一個男人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如果還能吃飽穿暖,那就是實實在在地滿足了,也不枉在這世上走一圈做了一回人了。她們一生這樣忙忙碌碌,日子過得勤勞,但也充實。不管這些女人們多苦,多累,多委屈,她們終究還守著一個希望,總有一天,她們的兒子會長大的,她們也會熬成婆婆的。就為著這樣一個希望,也值得她們好好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