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陳兢看他說得如此深不可測,也覺察到這裏邊大有玄機,讓他往下說。

陳礎說:“你知道老主事為什麼頭痛嗎?這不是病啊,是那棵樹長得太大了,樹根越紮越深,都已經紮到旺公的顱骨裏去了,你想想那有多痛啊,而青公、崇公、兗公他們一代代頭痛,就是因為旺公頭痛啊!”

這事說得神乎其神,還真是讓主事陳兢將信將疑。但他還是不同意砍樹,他思忖良久,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把旺公墓小心翼翼地打開,如果真有樹根長到旺公的顱骨裏去了,就把那些樹根斬掉,一棵大樹還能保存下來,而且誰也不知道。砍掉了一棵參天大樹,要是敗壞了風水,讓一家人走向了衰敗,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勘司陳礎也不敢保證砍掉了一棵大樹會發生什麼事,那棵樹已經是一個家族的標誌了,砍掉了,又該怎麼對一大家子人交代?他隻好點頭同意了。

這件事幹得很神秘,隻有主事、副司、庫司和勘司等幾個核心成員知道。他們選擇在子時進入墓道,然後一點一點地打開墓穴,挖到深處,都隻能用手指扒土了,生怕傷了旺公的骨骸。當旺公碩大的頭顱露出來時,幾個人都驚呆了,三條樹根,還真是紮在旺公的顱骨裏。剩下的活兒就隻能由勘司陳礎一個人幹了。他跪在墓穴裏,先對著旺公的骨骸行了大禮,又念念有詞地禱告了一陣,采用鐵鏟一點一點地把三條樹根切斷,又小小心心地把顱骨裏的斷根清理出來,然後才從墓穴裏爬出來。幾個人又開始給打開的墓穴封土。一切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等到他們幹完這一切,準備下山時,天色已然泛白。而這時勘司陳礎忽然發現他還有一件什麼事給忘了。啥事?

“趕緊準備一口棺材吧!”陳礎說著,臉上竟浮現出隱隱的笑意。

一個女人在這個夜晚離開了人世,這其實是一個無比安靜的夜晚。

隻有天老聽見了那嗚嗚咽咽的聲音。這個夜晚,天老一直似醒非醒,隻要閉上眼睛,她就看見勘司大人站在身邊,臉上浮現出隱隱的笑意,笑得她心裏直發毛。然後她就聽見了那嗚嗚咽咽的聲音。

天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那扇緊閉的門前的,透過門上的縫隙,房間裏亮著四支蠟燭,床頭兩支,床腳的小凳上也點著兩支。一個女人坐在床中間,解開了衣襟,正在肚子上一圈一圈地裹著白練,她裹得很緊了,還在拚命地收束。但那肚皮還是微微隆起來了。女人低頭撫摸著肚皮,似乎飽含著無限溫情。女人開始穿衣服,是她做新娘時的嫁衣。女人坐在梳妝台前,開始梳頭、挽髻,然後插上金釵。那麵銅鏡映照出了什麼,天老始終無法從門縫裏瞅見。女人回到了床上,慢慢躺下,舒展身體,她好像就要入睡了,她也應該早點睡了。天老眼前掠過一道金黃燦爛的光芒,一隻蒼白的手舉起一支金釵,那麼決絕地一下刺下去,天老感覺自己的心口一下刺穿了,爾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在打開一扇緊閉的房門前,人們首先看見的是天老。天老躺在血泊中,血是從一扇緊閉的門縫裏流出來的。但一個預言再次被證實,她將給這家裏帶來血光之災。

門是在老主事陳兗拄杖而來後才打開的。對這家裏發生的任何事情,老人家都是有預感的,他的預感就是他的頭痛。然而這次,他竟然絲毫沒有預感,他的頭奇跡般連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這讓老人家若有所失,好像生活中的一個重要東西忽然無形地喪失了。那門其實沒有緊閉。那門一直虛掩著,老人家用拐杖輕輕捅了一下,一扇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幾個副司、庫司都在維持秩序,隻讓老主事陳兗和現任主事陳兢進去了。陳兢看著那一圈一圈用白練裹著的肚腹發呆時,老主事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麼。陳兢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了。他走到哪兒,圍觀的人都會給他讓路,還有什麼比死人的事情更大呢?

過了一會兒,那扇大門才徹底打開了,躺在床上的女人顯得非常安詳,麵容上煥發出一種精致如瓷的光澤,唇上含著一點笑意,像從心裏溢出來的。血其實很少,隻有衣襟上飄動著幾縷從胸口濺出來的血跡。而人們看得最清楚的是女人懷裏至死還緊緊地摟著的一個東西,那是她夫君的靈牌。這一幕讓多少人都感動得熱淚盈眶,難得啊,難得這女子對夫君的一片恩愛啊,她是為丈夫殉情而死啊。

還有人說:“恩愛夫妻不到頭啊,他們不能到頭的原因就是太恩愛了!”

此時,老人家已經老淚縱橫,江州義門不但出了英烈,又出了一位烈婦啊。

打鼓山上的鼓聲敲響了,這隆重而悲傷的鼓聲表示,江州義門又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去世了。除了已經提前趕來的人,更多的人都是聽到鼓聲趕來的。他們住在各個分散的田莊裏。開始,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是老主事陳兗死了,陳兗的寬厚與仁慈,也為他贏得了崇高的聲望,而且是讓人打心眼裏尊敬和愛戴。當男人女人們像潮水一般湧來,他們才發現老人家還活著,此刻他正跪在死者的麵前,顫顫巍巍地哀哭。這讓人們一個個都愣住了,這家裏除了那些更老的已經逝去了的祖宗,還有誰比這老人家更受尊敬呢?他們傻乎乎的過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寶林家的死了,她為丈夫守節至今,最終抱靈殉夫,如此貞潔,如此恩愛,讓裏三層外三層站著的家眾一大片一大片地跪下了,三千多家眾,三千多雙膝蓋,這樣一大片一大片地跪下,嗚咽聲、哀哭聲、號啕聲此起彼伏,就像下了一場雨,地上一片潮濕……

在籌辦官氏葬事的同時,早已有義門子弟上奏朝廷,請求旌表義門貞潔烈婦。朝廷聽說這抱靈殉夫的女子就是義門英烈、卒於疆場的兵馬副元帥的遺孀,又是三品誥命夫人,立刻準奏,又派了一位欽差大臣親赴義門主持葬禮。那隆重的葬禮就不說了,那女人的牌坊也不說了罷。

牌坊也可以繁殖牌坊。在江州義門還有一座女人的牌坊,那是後世建起來的,一個叫陳明軒的義門子孫,也不知得了什麼病,這病有一種偏方可治,那就是從對丈夫忠貞不二的妻子身上割下冰清玉潔的肌膚,給丈夫和血生啖。於是,一個古典意味的、殘忍而令人作嘔的故事真實上演,陳明軒妻還真的割股療夫,但她的血肉最終還是沒能治好病入膏肓的丈夫。明軒死後,女人又為之冰心守節一生。一個女人,以這種方式為自己掙來了一座貞節坊,坊柱兩側的對聯為:“冰心守節垂青史,割股療夫表義門。”聽說,這牌坊基石尚存,一說在德安縣林泉鄉大溪阪赤石堰,一說是林泉鄉小溪山村赤石堰陳家。我尋找了很長時間,最終連廢墟也沒有找到。幸虧沒有找到。

就在一座牌坊豎起的那天,老主事陳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當一種與生俱來的頭痛已不存在,他似乎突然悟到自己活著已經毫無意義。那天,他拄著拐杖,把自己這輩子蓋的房子、修的路、買的田地一一看了一遍,又爬上了東皋嶺,在旺公墓前默立了片刻,然後,他就把一個枯瘦如柴的老身倚靠在那棵差點被砍掉的參天古柏上,微閉著眼睛。

陳兢關心地問,爺爺,你累了吧?

陳兗說,是啊,很累很累啊,真想長長地睡上一覺。

陳兢便把老人家扶到房裏去歇息。看著老人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他才放心地離去。但他沒走多遠,就嗅到了一股異樣的氣味。一種燃燒和灰燼的氣味。他急忙轉身,又回到了壽安堂,老人家已換上了一身文淵閣大學士的朝服,連帳子也放下了,而地上是一堆燃燒過後的灰燼,他立刻就猜到了,老人家已經把什麼燒掉了,他已把自己一生隨手記下的那些散亂的、零星的紙片兒付之一炬。最終,他選擇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將這些始終無法構成邏輯鏈條的東西付之一炬。陳兢充滿吃驚地看著江州義門又一個罕見的長壽老人,正靜靜地呼吸著一種從燃燒到熄滅的味道。這時,老人神秘地用指頭招呼孫子過來:“雲岩啊,我這一輩子也做得實在太多了,剩下的由你來做吧。”看著老人那安詳的神態,陳兢情不自禁地流淚了。老人又低聲吩咐道,點上蠟燭,頭前兩支,腳後兩支。

當燭光彌散出淡黃的光暈,老人家最後看了孫子一眼:“你聽見沒有,有人接我來了……”

陳兢側耳細聽,果然聽見一陣低低的,但很悅耳的鼓樂聲,宛如有聲的焚香,從遙遠的天際嫋嫋飄來,他再次去看老人家時,老人已安詳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又一次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在越來越亮的燭光之下,數道聖潔的光圈環繞著那張一輩子思慮重重的臉。

陳兢感覺腳下有什麼正在異常緩慢地爬動。他一低頭就看見了,是一隻烏龜,它也許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它這樣無憂無慮地爬來爬去,隻是想幹點什麼來消磨時間。

從一個故事接通另一個故事,那個叫小寶的孩子是這個故事的主角,這孩子後來是否有什麼出息,也不重要,江州義門有出息的人多呢,但這孩子“性至孝”,他的至孝不是發生在母親生前,而是發生在母親死後,母親被厚葬之後,他常常夢見母親,這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一次他夢見母親大聲向他呼救:“有盜劫我,汝可速來救!”這孩子驚醒之後,沒有絲毫疑慮,也沒有懷疑這個夢的真實性,便立刻策馬疾行,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奔向母親的墓地,馬蹄聲在風雪之中一路響徹,眼看就要到墓地了,那馬朝天打了個尖嘯,這一個騰空而起的姿態,讓那些盜墓賊逃之夭夭。故事因此而極度簡化,這樣讓我的敘述少費了一些周折,省略了一場可能發生的搏擊過程。這個浸透了眼淚與鮮血的故事,我也祈願能少流一點血。由於一個孝子的及時出現,一個母親的墳墓得以保全。那墳塋已經被挖開了一角,很快就被這孝子用土填滿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最終又遮蔽了這一切。

一個故事或許還會以多種版本在民間、在家乘譜牒中流傳千年,還將一直流傳下去。你也許看到的是另一種版本,或是發生在另一個義門子弟身上的故事,但這樣的故事隻能發生在江州義門,所有的義門子弟其實就是同一個人。

跛足的傳說

又要回到一個開端,宋遼的第一次大決戰,讓江州義門誕生了三位英烈,也誕生了一座女人的牌坊和一個孝子的故事,卻讓大宋王朝大傷元氣,在未來三百年歲月裏,在麵對契丹人以及後來的蒙古人時,這個王朝是那樣軟弱,軟弱得令人流淚,又恨鐵不成鋼。宋太宗在慘敗之後就開始了他曆史性的急轉彎,轉而執行“守內虛外”的政策,這有那麼點“攘外必先安內”的意思了。但不幸得很,在他五十四歲的那年,有兩個四川農民居然也膽敢向大宋天子發起挑戰。

天子知道四川出事了,但四川太大,他一開始還不知道是哪兒出事了。有人告訴他,是青城、彭山一帶。但天子還是十分模糊,他的江山實在太大,那兩個小地方又到底在哪兒呢?還是一個太監聰明,告訴他,就在都江堰那一帶。這下天子一下明白了,他悲憤地嚷了起來:“那是個好地方啊,他們造什麼反?!”

要說呢那也真是個好地方,要說呢太宗也真是個寬厚、仁慈的天子,盡管他登極之初有些雄心勃勃,但幾場敗仗打下了也把他打冷靜了,尤其是過了五十之後,五十而知天命,他也不願意再操那麼多心,一切政治、軍事大計均循規蹈矩,隻要不出什麼亂子,不說是太平盛世,也算是太平治世罷。沒曾想越想太平越是不太平。很快,關於這兩個農民的情況他也知道了,跟著他們一起造反的都是川峽地區的客戶和旁戶,他們的土地被當地的官僚、豪強霸占了,連和尚尼姑廟也霸占了他們不少土地。啥叫旁戶、客戶,就是身無插錐之地了,隻能給那些地主扛長工、打短工了。這也太不公平了,那王小波、李順提出的口號就是“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這也太有煽動性了,一時間“從者萬餘”,很快就攻占青城、彭山。不到一年就占領了成都,建起了大蜀政權,控製四川大部。而全國各地也有很多農民, 還有很多占山為王的土匪也紛紛打出了王小波、李順的旗號,四處流竄,一個個都喊著嚷著:“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

他們喊出的口號其實和江州義門驚人的一致,江州義門就是一個“均貧富”的社會,而且徹底實現了,而且已經延續了數百年之久了,但是,如果要把江州義門所有的一切,拿給這些四處流竄的義軍或土匪去平均瓜分掉,江州義門幹不幹呢?江州義門隻能是像大宋天子一樣如臨大敵,全族上下都加強了戒備。一個跛足的傳說於此發生。盡管我要講述的這個故事充滿了誇張的民間傳說或家族傳奇的成分,但我卻難以割舍,很想把它原汁原味地保存在這裏。

在我的腦海中,江州義門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強勁活躍、血肉豐滿的人物。這個家族在經曆了那個短命的陳王朝之後,似乎一直缺乏像陳霸先那樣雄武有力的人物,也十分缺乏滾燙的血肉和力量。現在,一個力大無比的人物終於出現了,此人號稱“八百斤”,也有人把他稱作“牛婆幺爹”。他在這個傳說中被描繪成了江州義門第一個充滿了力量的人物,這是一種很強烈的暗示,他的出現無疑表達出來一個家族充滿了對力量的向往。江州義門仿佛又回到了初民時代對生命力的原始崇拜,而對於一個生逢亂世的家族,或許隻有強大無比的力量甚於一切。

又是秋天,又是黃昏。秋天總是多事之秋,又是令人垂涎的收獲季節。曠古中的那一片被苦役們開墾出來的土地,已漸漸散發出成熟的味道。塵土飛揚處,一些符號般的人影正逆著光走來。近了,已經很近了。這時你才發現,這是一支打著旗子的隊伍。在江州義門的原野上時常有土匪出沒,但他們顯然不是一般的土匪,但也不是大宋的官軍。是的,這是一支打著王小波、李順義軍旗號的隊伍,他們是來這裏“均貧富”的,在他們眼裏,江州義門無疑也是天下的大戶。他們的身影尚未出現,烏鴉就已經在東佳山頂轉了好幾圈。江州義門,眼看是在劫難逃了。

曠野上,出現了一群農人的身影,他們幾乎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這是江州義門的一群農人,隻有江州義門才有這樣的農人,你看他們弓著身子割稻子的姿勢,甚至連他們割稻子時發出的聲音,沙沙沙,都是多麼的一致啊,你聽著,像是發出的另一種聲音,殺殺殺。但這些聲音卻沒有讓那些越來越近的身影退卻,他們早已嗅到了,曠野上彌漫著的稻子成熟的氣味,這是他們熟悉的味道,他們現在不種稻子了,但是他們更需要糧食,他們是“糧子”!多好的稻子啊。

一個無比強壯的漢子出現了,麵對這樣一個強壯的漢子所有的語言都失去了力量。是的,八百斤!這是他的綽號,也許就是他擁有的力氣。這樣的一個漢子割穀有點浪費了,他應該幹更苦更累的力氣活,把割倒了的稻子捆起來,捆成穀個子。幹這活路的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們。一個年輕小子費了很大勁剛把一個穀個子捆好,八百斤走過來了,抓起穀個子,一下摔出了丈把遠,喀嚓一聲,草腰子斷了,穀子頓時撒了一地,那小子的臉孔也漲得通紅。八百斤扳起小夥子的手掌一看,手掌上打滿了血泡。八百斤搖著大腦袋,他想要看到的不是一雙打滿了血泡的手,而是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你還得練啊,兄弟!”八百斤三下兩下就捆了一個。草腰子很粗,絞得很結實。

八百斤說:“你試試,捆穀個子可比捆人容易多了!”

那些糧子一開始竟然沒有看見這樣一個傳奇英雄,這是他們的一個巨大疏忽。也難怪,他們滿眼裏都是稻子,他們不停地看來看去,一個個都在深深地把新鮮稻米的香味往肺腑裏吸。八百斤似乎也沒有看見他們,興許是對這些人滿不在乎。此時,第一個挑著籮筐的糧子已經晃到了他眼前,他一下就嗅到了那嗆鼻的味道,但那絕對不是稻子的味道,那種味道很強烈。血的味道。事實上,這也是一種與糧食聯係得最緊密的味道。那糧子很輕鬆地把擔子放下了,八百斤低頭一看,還是略微有些吃驚,那絕對不是一擔糧食,兩隻籮筐裏裝滿了血淋淋的人頭。

這絕對不是一些過於恐怖的渲染,如果你翻開那一頁曆史,真相立刻就會得到驗證。

八百斤不止是力大無窮,也十分機敏,他用一個眼神,就支派了一個年輕人去打鼓山上擊鼓。但這片田莊離打鼓山還有七八裏路,鼓聲尚未響起,田埂上就已經站滿了糧子。不過,他們很快就對田野裏的稻子不屑一顧了,他們似乎還有更大的胃口。他們看見了一頭牛。這牛養得膘肥體壯,油光發亮。好大一頭牛啊!那個走在最前邊的糧子說,他一邊讚歎一邊貪婪地咂著嘴。他也曾是個農人,可能是觸景生情,懷念起自己家裏的那頭牛了,看著一頭牛專心致誌地吃草的樣子,竟然有些黯然神傷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突然想起自己現在是個糧子了,這才轉過身,對跟在他後麵的糧子們說:“弟兄們,咱們好久沒有吃過牛肉了啊!”

“是啊,是啊,咱們好久沒有吃過牛肉了啊!”喊聲一片。

十幾個糧子圍著一頭牛,渾身散發出更強烈的血腥味道。他們無疑都是帶著家夥來的,一片冷兵器時代的耀眼光芒在艾草坪的那個黃昏白晃晃地閃動。這時候,一個強壯得像牛一樣的農人悶頭悶腦地走過來了,又是八百斤。他的出現讓糧子們又是一驚,隨之爆發出一陣哄笑。他們覺得這個人太有趣了,他是一頭牛還是一個人呢?為首的那個糧子笑著說,是個牛人哩!當他們看見了一個牛人臂膀上鼓起來的強壯結實的肌肉,他們的胃口再次被調動起來了,他們甚至很想吃吃人肉呢。他們一齊貪婪地看著這樣一個牛人時,早已把家夥都掌握在手裏了,但他們對這個牛人還挺客氣,在動手之前,他們先跟他商量,或是想要測試一下他的智力,他們問他,是牛肉好吃還是人肉好吃呢?

那個牛人竟然撲哧一聲笑了,他從一大片白晃晃冷兵器中錚錚作響地穿過,就像平常一樣憨厚地笑著說:“牛肉肯定比人肉好吃,各位大爺不辭辛勞光臨寒舍,怎麼能讓爺們吃這種不幹不淨的牛肉呢,你們先等等,我先給這牛去洗個澡吧。”他說得挺輕鬆,糧子們還沒完全聽明白,這個牛人已經把一頭水牛攔腰抱了起來。這該是多麼荒誕誇張的一幕,一個人就是真有八百斤力氣,一頭大水牛也不止八百斤吧?這可真是個牛人啊,他的力氣已經超過了傳說。那些糧子一個個看傻了眼,他們好像什麼都見過了,但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幕,一個人竟然抱著一頭牛,不緊不慢地走向一口水塘。在他身後,一雙雙眼睛一齊瞪大了,越瞪越大,大得能吞下一頭牛。

這個牛人卻很從容,一個人抱著一頭大水牛蹲在池塘邊,嘩啦嘩啦地給牛洗著澡。他把一頭牛洗得又幹淨又光亮了,才又抱著牛走回來。當他把一頭大水牛慷慨地遞到那頭兒手裏時,糧子們開始踉蹌後退,他們手裏握著家夥,但誰都想要躲開這頭大水牛,一大片身子向後傾斜著。誰都知道,一頭牛一下壓在一個人身上,會把一個人壓成什麼樣子。傳說至此,忽然出現了一點轉折,在糧子們驚恐萬狀地後退時,那頭兒被身後的一個石滾絆得跌了一跤。這個石碌碡一旦出現,就會成為傳說中的又一個重要的道具。八百斤一看大王跌倒了,於是把牛輕輕放下了,又把絆倒在稻田裏的頭兒扶了起來,那頭兒像驢在爛泥裏打了個滾,滾了一身爛泥。看著頭兒那狼狽不堪的樣子,八百斤滿臉歉意:“失敬了,失敬了,這該死的石碌碡,怎麼不長眼睛呢!”他輕輕抬起腿,一腳就把那個石碌碡踢得飛了起來,飛向一棵高大壯實的柏樹,又穩穩當當地落在樹杈間。那樹亦足夠結實的,竟紋絲不動。

糧子們幾乎是同時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個時候如果他們再不退走真是蠢死了。但他們畢竟不是一般的土匪,他們打著的是王小波、李順的旗號,連大宋天子他們也敢拉下馬,如果連個鄉巴佬都對付不了,這個麵子他們實在丟不起,而這事要讓他們的大王聽到了,一定要齊刷刷地砍掉他們的腦殼。不過,此時氣氛已經明顯改變了,那頭兒竟跟一個牛人客氣起來,他說:“東家,早就聽說你們是江州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怪不得你家田裏的稻子長得這麼好,原來是你們的田翻得深呢。弟兄們不想吃牛肉了,這牛比蜘蛛還小呢,塞不住弟兄們的牙縫,你就給碗水喝吧,我們走了這麼遠的路,有些渴了。”聽他這樣一說,這牛人更加一臉慚愧了。這裏雖是艾草坪,但離東佳山下那個大屋場還挺遠,好在他們在這裏還搭拉了一間遮風擋雨的茅棚。他立馬就鑽進去了,很快就從屋裏端了一副茶盤出來,那茶盤竟是一扇沉重的石磨,石磨上放著幾個大水甕。

他又是一臉慚愧地說:“各位大爺,實在對不起,對不住啊,這裏沒有喝茶的碗,爺們就將就將就吧。”

然而這一次,那些爺們倒是一點也不驚慌了,好戲還在後頭呢。第一甕水喝幹了,卻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了幾十個糧子;第二甕水喝幹了,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了幾十個糧子。當一片曠野上像蝗蟲一樣站滿了糧子時,八百斤聽見了自己喘氣的聲音。老天,天底下怎麼一下冒出來這麼多糧子呢?而此時,打鼓山上的鼓聲已經擂響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更急,但大宅院那邊一直沒有什麼動靜。也許是在準備吧。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些糧子逼近大宅院,又無論如何,一場惡戰即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眼下,最要緊的是,一個牛人必須帶著這田莊裏的勞力,把這些糧子阻止在這裏,這樣就能給大宅院的義門子弟多贏得一點準備時間。

那家裏又在準備什麼呢,好像一點兒準備也沒有,一家老少像平時一樣,正在不慌不忙地吃飯。直到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主事陳兢又不慌不忙地吩咐夥房裏的女人:“快熬粥,糯米粥,熬得越多越好!”

很多人都疑惑地看著主事大人,熬那麼多糯米粥幹嗎呢?

女人們把一桶桶糯米倒進洗米池時,主事又吩咐:“別洗了!”

此時,八百斤已經帶著田莊裏的幾十個勞力和那些糧子陷入了惡戰,八百斤的武器就是一個八百斤的石碌碡,那麼沉重的一個石碌碡在他手裏玩得跟流星錘似的,石碌碡扔到哪裏,哪裏便是一片哭爹喊娘的叫喊聲,然後留下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但畢竟,他還隻是一個傳奇英雄,還不是什麼撒豆成兵的神仙,也沒有長出三頭六臂,一個英雄哪怕再傳奇,也是抵擋不住這麼多兵馬的,又無論他怎麼抵擋,那些糧子們還是像蝗蟲一樣,張牙舞爪地撲向東佳山的方向,眼看著離那大屋場越來越近了。

但不用急,江州義門早已有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很多都是文武雙全的傑出人物。他們在一個民間傳奇的關鍵時刻全都現身了,而且一個個身手不凡,他們手裏拿著的是真正的並起槍械,還有三千義門子弟揮舞著鋤頭扁擔,像洪水決堤一樣從那莊嚴的門戶裏衝了出來,這是江州義門子弟和一支“農民起義軍”的大決戰,一方要徹底“均貧富”,一方要誓死保衛一個早已實現了的“均貧富”的結果,他們在一個傳說中展開了一場殊死之戰,但隨著越來越多的糧子湧來,三千義門子弟漸漸體力不支,畢竟那是可以撼動一個王朝的力量。危急時刻,還有誰能挽救一個在艾草坪繁衍了八代十世的民間王朝?

沒有了。所有的青壯都傾巢而出了,屋裏隻有一些老頭、婦女和孩子,女人們正在加緊熬煮糯米粥,十幾口狗頭灶的火焰都在熊熊燃燒,但女人們根本不知道熬這些糯米粥幹什麼,她們猜測,也許這將是一場持續很久的惡戰,這些糯米粥是給打仗打餓了的漢子們喝的吧。眼看著一大片湧動的蝗蟲奔湧到了大門口,他們就要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了,主事一聲吩咐,讓這家裏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一人抱著一罐滾燙的糯米粥,搭梯子,上房頂。陳兢也是一個滿頭白發、長著山羊胡子的老人了,他也抱著一個罐子上了屋頂。他一直不慌不忙,但動作一點也不遲緩。在他的部署下,每隔兩條手臂寬的地方,便坐著一個老人、一個女人或一個孩子,每個人都抱著一罐糯米粥。這真是很荒誕很怪異的情景,那糧子頭兒用劍指了一下,問一個聰明的手下:“他們那是想幹什麼?”屋頂上的主事一聲喊,潑!一個女人在驚慌失措中打翻了罐子,一罐滾燙的糯米粥連同罐子一起潑了下來,呼啦一下就潑在了一個糧子的腦袋上,那糧子原本是要放火燒房,在慌急中扔了火把,呼天搶地地開始拍打自己的腦袋,那滾燙的糯米粥糊在腦袋上扒也扒不掉。他在惶急中扔掉的火把又引燃了另一個糧子的衣服,瞬間就變成了一個燃燒的火球,又點燃了別的糧子。而此時,老主事嘴裏已經疊聲迸出潑、潑、潑……

已經逼到了屋門口和屋簷下的糧子們隻得退後,退後了他們才能更清楚地看見那些一個一個坐在房頂上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這大宅院有多大,這些抱著壇壇罐罐的人就有多少。但糧子們不會就這樣退走,他們無法逼近大宅院,但他們還有箭,一張張弓箭拉開了,卻忽然聽見一聲長長的呼哨,大門上那兩隻銅環獅子一陣猛烈晃動,又一扇緊閉的大門打開了,隻見黑乎乎地湧出一百隻猛獸,仔細一看,那是一百條狗,一條條渾身漆黑,四爪踏雪,這都是那隻從一開始就出現了的義犬黑豹的後代,它們像黑色的潮水般湧向了成群的蝗蟲,一個活得不知道歲數了的老頭子踉踉蹌蹌跟在後麵。

從那條叫黑豹的狗開始,在一個民間王朝的漫長曆史中,狗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陪伴著人類而空熬著歲月。在正常的日子裏,它們是安靜的,而一旦它們開始吠叫,你才會發現它們在江州義門的一種不可忽視的存在。但人類對它們似乎忽視得太久了,此刻,它們在這生死危機的關頭終於登場了,整整一百隻狗,一百條義犬,呼嘯般地衝向糧子的兵馬,它們都是驍勇無比的黑豹的後代,一條狗曾經戰勝過兩條餓狼,而人類比狼要容易對付多了,狗的獠牙比人類鑄造出來的冷兵器更鋒利。人類牙齒的退化是因為吃了太多煮熟了的食物,而他們鑄造刀劍或是因為牙齒已嚴重退化。至少從這場廝殺的結果來看,人類的刀劍還遠遠不如鋒利無比的犬牙,在紛飛的狗毛和飛濺的人血中,人類發出的慘叫聲像狗吠一樣,而狗卻開始發出像人類一樣越戰越勇的呐喊聲。關於一群狗同一群糧子的血戰,被後世反複渲染,演繹成了一種忠誠與叛亂的決戰,這絕對隻能在傳說與傳奇中發生,然而又有著某種曆史的合理性和真實性。

這裏,我們還是把那些過於殘忍的人獸大戰的過程省略,而這一場血戰的結果已被曆史性注定,那些反叛朝廷的農民在被徹底妖魔化後在艾草坪四散奔逃,但他們並沒有丟盔棄甲,並沒有放下武器,他們隻是滑稽可笑地把自己的鞋子跑掉了,這些鞋子都被那些狗銜回來了,據說裝了滿滿的兩籮筐。

在這樣一場血戰中,奇跡般的竟然沒有一條義犬戰死,隻有一條老狗傷了腿,以致落下了終身殘廢,這也讓它成了江州義門曆史上一條至關重要的跛足的老狗,也由此演繹出一個跛足的傳說,不,這是一個神話,江州義門最經典的一個神話!

就在糧子們退走之後的這個秋天,按主事陳兢的吩咐,家裏宰了七頭豬,煮了七大鍋剛打出來的新米飯。在闔家祭神祭祖之後,義門子弟享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盛筵,酒管夠,飯管飽。他們要好好地慶祝一下,這也是值得好好地慶祝一下,經曆了這樣的一次浩劫,一大家人都還全須全尾地活著,一個三千多口人的大家族還能奇跡般地保存下來了,那可真是大喜的日子啊。當然,他們不會忘記一百條義犬立下的大功,那天喂食時,九十九條狗都來了,但有一條狗還沒有來。多一條狗,少一條狗,人類是不會太關注的,誰又有耐性把一百條狗仔細數一遍呢,但這九十九條狗知道,它們的一個兄弟還沒有來,沒來的就是那條受了傷、落下了終身殘疾的跛足老狗,它走得很慢,比曆史本身還慢。這九十九條狗都很餓了,而且是這樣一頓豐盛的美餐,它們一個個垂涎欲滴,但誰都沒望著槽裏的狗食,而是不約而同地看著一個方向,終於,那條跛足的老狗一跛一跛地走來了,所有的狗都禮讓著它,先讓它品嚐了一口,那九十九條狗才開始吃著槽裏的狗食。

江州義門全家上下都看見了這一幕,他們沒有任何驚奇,隻有感動,感動了一千年。

直到今天,如果你是江州義門的後世子孫,你一定知道這個故事。也就是在那一刻,江州義門覺得慢待了這些義犬,他們很快就為這一百條狗專門蓋起了一座房舍,那幅神秘的圖紙上,又出現了一個標誌性的建築——百犬壇,百犬槽,百犬牢。這三個大同小異的名字,指向了一個明確的核心意圖。從此這一百條狗共眠一室,同食一槽——百犬同槽。在百犬壇的牆壁上,還雕刻著一幅《義門百犬圖》,相傳這是木匠普生的傑作,每一條狗也刻出了不同的形神姿態,乍一看是隨意刻出的幾道,線條簡潔,細一看卻非常傳神,惟妙惟肖,眼睛和嘴巴有時刻得很誇張,不成比例,卻更好地表現出了那些饑腸轆轆的義犬們在等待一條跛足老狗來臨時的人類難以理喻的心情,那條跛足老狗眼睛裏還特意鑲嵌了兩顆紫檀木,經過拋光之後,就像在不停地眨動。那些日子,木匠普生常常是一邊幹活兒一邊掉眼淚,這讓那些線條有些閃爍、顫動,有一種在淚光中浮現出來的感覺。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浮雕。

江州義門不但有專門給貓兒飲水的池塘,還有專門種糧給狗吃的稻田。義門子弟像對待家中的成員一樣厚待它們,連粥也不給狗吃,而是根據狗的口味種出它們最愛吃的狗糧,這片田地,也就有了一個古怪的名字——狗不吃粥田。這又驗證了江州義門當時的富裕程度,真是很富啊,連狗都不吃粥。

百犬同槽護義門,聽起來這不像故事更像是神話,不,更像童話。它為江州義門抹上了一筆非常罕見的浪漫色彩,而這樣的浪漫還將在未來歲月裏反複塗抹。隨著傳奇的不斷續寫,你會發現,這既是一個嚴肅得過分的家族,又是一個浪漫得過分的家族。令人驚奇的是,江州義門的很多載入譜牒的顯祖和傑出子孫在官修的正史和方誌中難覓蹤跡,而這個故事在官修的正史以及江西省、江州府、德安縣誌中均有鐵板釘釘的記載,一個家族的義門故裏,有人稱之為義門陳,但很多人幹脆就稱之為百犬槽。你都不知道,在這裏到底是人重要,還是狗重要,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互相修飾的。而那條跛足老狗則被傳得更加神奇:“其中一隻腳拐,常眠於正宅屋頂,似一朵祥雲覆蓋著義門。”

這個令人吃驚的故事越傳越遠,連大宋天子也聽說了。前文提及,宋太宗趙光義也愛養犬。“初,太宗有畜犬甚馴,常在乘輿左右。及崩,嗚號不食,因送永熙陵寢。”這是來自《太宗實錄》的記載,應該是比較可信的曆史,但太宗的那些愛犬更多的是對主子的忠誠,卻沒有江州義門這些義犬的神奇。

北宋淳化四年(公元993年),太宗宣義門家長陳兢入朝。這正是王小波、李順起事的年頭,僅僅從時間上看,大宋天子的這次召見,似乎也有些意味深長。

陳兢隨同使者進京入殿,太宗看見一個“雪鬢霜髻”的老者一級一級地爬上宮殿的台階,疾步走上前去,伸出雙臂迎接,又命殿臣張泊將老人家扶至殿中。一個疑問,陳兢此時多大歲數了?有載,陳兢,德安義門人。南唐時,為諫議大夫,入宋,年逾六旬,不樂仕途,繼為義門陳氏第七世家長。其時,義門聚族三千七百餘口,和睦相處,名聞朝野。又翻檢大成宗譜,關於他的生平記載又太離譜了。陳兢,字文偉,號雲岩,陳兗之孫,其父是陳兗第四子陳糧,官鴻臚寺卿。陳糧有三子,陳兢為長子。陳兢主家政,但其主家政的時間不詳。後唐舉進士,授江州刺史,行有孝義傳,詳宋史。——這是江州義門一個真正載入了史冊的人,宋史裏還真有關於此人的記載,卻也是寥寥數筆,語焉不詳。而一個最重要的史實記在他的名下:“化及百犬共牢而食,一犬不至,眾犬不食。”

又無論有多少疑問,眼下,一個長著山羊胡子的老者已然“麵天顏對禦座”, 這是江州義門第一位宣召入殿覲見天顏的義門家長,他的激動可想而知,激動得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這也是數百年來一個大家族走得離朝廷最近的一次,一個王朝帝國和一個民間王朝開始促膝談心。太宗看了陳兢那局促的樣子,半拉屁股坐在一把椅子的邊緣上,倒是愈發顯得和藹可親,也輕移身子,挨得離他更近了,一隻手溫情十足地貼了過去,握著他的一隻手詢問家常。太宗問:“汝義門所以義聚,何為故?”天子畢竟是天子啊,一下就問到了問題的關鍵。陳兢躬身答曰:“公也!公則無私,無私方可義聚。”義門畢竟是義門啊,一下就揭示了問題的要害,江州義門曆經十餘世而能凝聚在一起,靠的其實不是一個義字,而是一個公字啊。於是,太宗甚讚:“惟義門所以至此也!”遂禦筆親題四字:“至公無私。”又命張泊速製禦匾。天子還將陳兢帶來的《義門家法》“賜王公各一本,使知孝義之風”。

陳兢感激萬分,連忙跪下了磕頭謝恩,但他剛剛屈膝,天子就把他攙扶起來,又讓他不要如此多禮。然後,天子又攜陳兢一起遊覽了一番,那親熱的姿態簡直像是哥倆。而對這樣一個來自江州義門的老人,“滿朝文武,無不欽佩”。次日,天子又在百忙之中與陳兢偕遊宮室,大宋天子的宮殿其實相當樸素,陳兢甚至發現了一根被白蟻蛀蝕的梁柱。這讓他不免有些擔憂。天子看見他臉上的憂色,便問:“兢公,你好像有啥心事啊。”

陳兢若有所思地說:“當年後唐明宗每日祈求上天早生聖人,來做百姓們的君主,陛下正是在他祈求時誕生的,這位聖主祈求正好應在陛下的身上啊。自我和陛下相處以來,發現陛下氣魄宏大而又天性仁厚,確是一代聖主啊!”

這話盡管有拍馬屁的意思,但哪個天子又不願意有人來拍拍馬屁呢,不過太宗倒也有自己的清醒,笑道:“明主也罷,昏君也罷,我們暫且不管,當皇帝究竟有什麼好呢?可人人都想當皇帝。周世宗在位時,總是擔心別人篡奪他的帝位,將領、大臣中誰若長得方麵大耳,他便要將誰殺掉,兢公,你看寡人長得如何?”

陳兢說:“陛下方麵大耳,容貌雄偉,我第一次親見天顏,下意識地就想跪下啊!”

天子哈哈大笑起來:“世宗在世時,我不知見過他多少次,有時候就站在世宗身邊,他卻沒有殺我。他做夢也未曾想到,寡人也會做皇帝啊。可見,所謂命相,其實看是看不出來的,但冥冥中的確又有命數,現在如果有誰取代我做皇帝,我是看不出來的,也是禁止不了的啊。”

天子為何要對陳兢說這一番話呢?這話裏暗藏機鋒,但又顯然不是針對陳兢這個老朽來的,陳兢墓木已拱矣,還能活幾天呢?然而若真是認真起來,那個聚族三千七百餘口的江州義門,卻未免會讓大宋天子又有一番計較,尤其在王小波、李順發動叛亂之後,一個皇帝的疑慮更重。看看陳氏的曆史,就會明白太宗的這種擔心絕對不是多餘的。在陳氏來江州義門開基之前,陳姓曾相繼建立了不少王朝,除了文祖舜帝,又有胡公滿建立陳國,又有陳國第十四代君之子陳完因逃避宮廷內亂而亡命齊國,以後代代為相國,玩曆代齊君於股掌之中,到了第七代,索性廢了齊王,自立為君,在陳氏家族史上留下了一個不仁不義不忠的罵名。到了秦末,第一個揭竿而起的又是陳氏子孫陳勝,八百年後,陳氏子孫陳霸先再次建立了大陳王朝,從這些曆史來看,幾乎是一本血水賬,既有弑君的先例,又有叛亂的反骨,而如今這江州義門,居然在亂世中聚族而居十幾代,這樣強大的凝聚力一旦爆發出來,又豈是王小波、李順那兩個土鱉可比的?然而,這既讓大宋天子擔心,又讓大宋天子欣慰啊,如果天下都能像江州義門一樣仁義、安定,這天底下豈不是太平了啊。可見,這個太宗皇帝的心思有多複雜,多糾結。

不過,陳兢倒是顯得很坦然,他知道,越是坦然也就越能讓天子放心。他幾乎是以悠遊的心態,在帝宮中度過了數日,他才向天子奏稟歸家。天子望著他那滿頭的白發和善良的山羊胡子,又把那一種隱憂暫且放下了,竟有幾分戀戀不舍,賜封他為“雪岩處士”,賜以錦帛,付以器幣,遣殿臣裴愈送返。

臨行之際,天子依依不舍地握住他的手說:“江州義門天下無雙,也好,也好啊,寡人治國,陳卿齊家,在我大宋一統江山之下,義門陳氏必將恢先啟後、百世其昌啊,寡人一定會盡力照顧爾等義門子孫,走好,走好!”這一番話,說得陳兢的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了。他剛走到門口,天子又叫一聲,陳卿,等等!原來,天子看見果盤中有一隻吃剩的梨子,便賜給他。陳兢倒也不客氣,就在天子麵前把一隻梨子吃完了,連核也沒有吐掉。天子看著有些吃驚,這多少有些不義了,便問:“為何一人獨食?”陳兢拈須笑答:“稟告皇上,陳氏永不分梨(離)!”天子一聽,龍顏大悅,又賜給他一隻鴿子。這隻鴿子陳兢倒是沒有一人獨食,鴿者,合也。於是,“兢掛鴿歸,碎合酒一鍋,合門三千餘口共嚐”。又雲:天子“賜禦雀,持歸碎之和酒眾嚐,舉家共沾天味”。而我還看到了一段更生動的、幾乎妙趣橫生的記載:“陳兢歸,眾皆擁迎,長幼拜受歡得禦賜之匾,懸諸廣堂,滿堂生輝。陳兢又舉禦鴿,著人碎之,合酒一醍,讓廣眾共嚐。”一家人看見主事從朝廷回來,一時間眾人都去迎接,不知朝廷又賞賜了義門什麼禮物,先是看見天子禦賜的一塊匾額,老老少少歡天喜地,趕緊在廣堂上懸掛起來,頃刻間滿堂生輝。這時候,陳兢又高興地舉起一隻鴿子,這可是天子所賜啊,但一大家人卻犯了愁,一隻鴿子,這叫一家人怎麼吃呢?這讓一路護送陳兢回家的殿臣裴愈聽了,也不免在心裏嘀咕,這三千多張嘴,一隻拳頭大小的鴿子,又怎麼來共沾天味呢?天子可真是故意在給江州義門出難題啊。但這難不倒義門子弟,他們就在廣堂裏七嘴八舌地商量起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主意,有的主意很可笑,說,要想讓每個人吃到鴿子肉,那筷子可得比豬毛還細呢。眾人聽了,一陣大笑。有的又很聰明,除非把那鴿子燉湯,每個人沾一點兒湯汁。對各種主意,陳兢一直微笑著,仔細聽著,看見大夥兒的主意出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起身,對眾人拱拱手,廣堂裏一下安靜了,隻聽他高興地說:“好,好,大夥兒的主意很好,有辦法了!”他到底又是什麼辦法呢?這辦法就是先把一大鍋鴿子湯燉好了,然後取來一大堆豬鬃,一根一根地分給三千多口人,每人拈著一根豬毛,在一隻大鍋裏一人沾一點兒湯羹,“依次持鬃醮鴿,遍嚐其味”。還有一種說法,先把鴿子搗碎了,拌和到一口大酒缸裏,酒是義門酒坊裏釀造的家釀,三千人也是用鬃毛一人沾一點酒漿,每個人都分享了浩蕩的皇恩,因此又有了這一說:“陳酒和鴿,滿門好合。鴿和陳酒,義門長久。”

這個義門上下三千口分享一隻鴿子的過程,真是讓裴愈大開眼界了,用現在的話說,他見證了江州義門一次民主決策的過程,而陳兢能夠從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最終提煉出一種最好的方式,這讓裴愈驚歎不已也欽佩不已,他真是打心眼裏服了,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奇觀,這也是真正的“至公無私”啊。

裴愈回京後,將他看見的一五一十向太宗稟報:“陳氏一門,鹹知天恩加厚矣。”

天子對裴愈的稟報也聽得特別仔細,也聽得眉飛色舞,連連點頭說:“誠哉,義門也!”

不過,大宋天子還真想去那個傳得神乎其神的江州義門親自走一趟,親眼看一看,畢竟是眼見為實。“逾數日,太宗親駕義門。陳兢驚喜。領三千族眾,夾道迎駕,並殺豬宰羊,舉家共慶。臨至就餐,一陣鍾響,三千七百餘口,群坐廣堂。”太宗巡視,他倒想要看看,他這個天子駕幸義門,招待他的菜肴是否與那些家眾吃的飯菜有什麼不同。但他看了之後,發現連他一個天子到了義門,也是一樣公平地對待,江州義門“廚無異饌”果不虛傳。飯後,太宗又與隨臣到義門的各個地方參觀,那位南唐天子李昪看過的,他都看過了,李昪沒有看過的,他也看過了,這家裏還真是“室無私財”,“衣襦之同襲,飲膳之同味”,一點也不假啊。天子一邊興致勃勃地巡視一邊讚不絕口,口占一詩,《賜江州義門陳氏》:“金門朝罷月如銀,環佩鏘鏘出鳳城。借問江南誰第一,鹹稱唯有義門陳。”

走到那座巍峨的門戶下,天子仰頭看著,說:“天下有此人家,真良家也!”

隨臣張泊、裴愈皆奏言:“其人尚義,犬亦效尤。”

太宗一聽,興致盎然,他自然也聽說過江州義門“百犬共牢而食,一犬不至,眾犬不食”的傳聞,這讓他十分驚奇又將信將疑,這次他倒要親眼驗證一下。於是,他吩咐隨從做了一百個香氣撲鼻的米饃來驗試那些狗。他不要江州義門做,怕他們做什麼手腳,怕裏麵有什麼花招和蹊蹺。隨從將一百個米饃做好了,天子又命陳兢把狗喚來。陳兢便令人擊鼓,群犬應聲而至,此時,天子睜大眼睛看著,這是一個見證奇跡的時刻,眼看著九十九條狗都到了,還有一條沒到。天子看得分明,隻見其中一犬叼起一個米饃,對這些賞給它們米饃的人感激地點了一下頭後,便直往外走,餘犬則於原地站著不動,靜靜地等候著。天子和隨從一路好奇地跟著,一直走到義門正宅大門口,那隻口叼米饃的狗,把米饃送給了那條“似一朵祥雲覆蓋著義門”的跛足老狗,才又轉身回來,然後,它又一次向賞給了它們米饃的人點了點頭,輕吠一聲,就像一聲招呼,九十九隻犬才一起圍攏來,一隻叼著一個米饃,在禮讓之後才“分而食之”。這情景,和那些共進午餐的義門子弟幾乎一樣,沒有誰發出一聲刺耳的吠叫,它們是狗,可你立刻就會感覺到,這氣氛,賦予了它們一種奇異的尊嚴。天子默默地看著狗們吃完了米饃,朝他們點頭後,又依次退去。

天子看得眼眶發熱,連聲讚歎:“義犬也,義犬也!”

太宗驚歎,隨臣亦讚:“義形於犬也!”

那些隨從趕緊捧來了筆墨,他們就像天子肚子裏的蛔蟲,知道天子興致一高,就要龍飛鳳舞地題上幾筆。天子將宣紙一袖揮去,直接就趴在那百犬牢門上禦筆親書一聯:“一犬未至百犬不食,牢中異類皆效義;一吠突起百吠齊怒,寨內同聲共護門。”太宗雖說老打敗仗,但他的字還真不賴,他習的是王右軍體,甚至有人說他的書法“精妙絕倫,超越前古”。大宋天子都寫得一手好字,他孫子仁宗皇帝趙禎的書法也是一流的,而趙禎也加入了這個傳說,於是有人說直接趴在那百犬牢門上禦筆親書一聯的,是仁宗天子,一個傳說也因他的加入又被重新演繹了一遍。仁宗皇帝在曆史上有仁主之稱,他的書法連歐陽修也拍過馬屁:“仁宗萬機之暇,無所玩好,惟親翰墨,而飛白尤為神妙。”一位仁主神妙的書法,和一個民間的神奇故事,把一段傳奇演繹得愈加神乎其神。人道是,“義門陳氏天下奇,百犬同槽奇中奇”。而這個故事還必將成為世界奇跡,於公元1996年被載入世界吉尼斯紀錄。

我的敘述不是重複,而是曆史或傳奇本身的重複,這所有的重複都隻是一個故事被反複講述的輪回之果,所有江州義門的後世都清楚,一百條狗永遠就是一百條狗,那條跛足的老狗是永恒的存在。這是一個必須被反複講述的故事,每一次講述都非同尋常。

這絕對不是一個故事,而是江州義門的一個偉大象征。可以說,江州義門的精神譜係就是在這樣一個狗槽裏建立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