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第四種女人是最不幸的女人,而一個女人的最大不幸,就是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如果有個孩子還好,多少也有一點寄托和期盼,孩子也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寄托和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最苦命的女子,莫過於官氏這樣連個孩子也沒有的年輕寡婦,她唯一的守望就是守寡。這樣就可以想象,官氏為什麼想要一頭撞死在丈夫的棺材上,如果真的撞死了也就好了,卻偏偏沒有撞死,隻是在額頭上撞出了一道很深的傷口。這道傷口伴隨了她一生,一生都在流血。這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流血。我甚至懷疑,這個女人是否采取了自殘的手段,在反複揭開自己的傷口。這絕非我妄加猜測,這種對身體的自殘產生的疼痛,可以抵抗欲望的空洞,流血也許是一種絕望的宣泄方式。在很多野史稗誌裏都有這樣的記載,一些從年輕開始終身守寡的節婦、烈婦,往往都以截發、斷指等自殘方式來表明守節的決絕,而在《廣州府誌》這樣嚴肅的方誌中,也曾記載過“安於室”多年的寡婦,但她的節操卻受到了家族人的懷疑,這讓她忍無可忍了,終於在某一天,她悲憤地伸出了她的雙手,讓大家看到了一個寡婦守節的決絕與痛苦,在那些最空虛的夜晚,當她怎麼也抵禦不住內心的欲望時,她扳斷了自己的手指,十指連心啊,而她已經把自己的十根手指全都扳斷了,隻有這樣才能以一種痛苦來轉移另一種痛苦。這還不算什麼,早在“仲尼厄而作《春秋》”的年代,魏國有個叫裘玉的寡婦,在那些最難挨的夜晚便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削其大腿,“並生啖之”,人類天性中的那種欲望,何其強大,而想要“滅人欲”又是何其艱難而又痛苦的一件事。

前文說過,在義門先祖中陳兗是大成宗譜和德安舊誌所載“列理學”的第一人,這裏先可排除我們對這種記載的懷疑,隻說這樣一個主事,一個精神領袖,他如何才能解決這種天理與人欲的激烈衝突。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每至深夜,一個小寡婦就會發出淒厲的啼哭聲,她其實一直在使勁壓抑自己,不想讓任何人聽見她的哭聲,可她不知道,她的哭泣讓原本頭痛難眠的老主事陳兗更是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也讓現任主事陳兢十分煩躁。

這些年輕寡婦能不能改嫁?仁慈的江州義門能不能放這些寡婦一條生路,讓她們重新去找一個合法丈夫?我在各種家乘譜牒中沒有找到任何答案。我隻能把目光轉向更大的背景。大宋王朝是一個以仁政治國的王朝,也是一個理學盛行的年代,存天理、滅人欲已是這個時代的主流,由是觀之,一個寡婦想要改換門庭幾乎比登天還難,你隻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旦你嫁進門,生是這家人,死是這家鬼。我在外姓的家乘譜牒中看到了許多殘忍的例子,如河北有寡婦“不安於室”,試圖再嫁,其家族以為奇恥大辱,族長率領族人“合群以毆殺之”,而最普遍的懲罰則是將這種“不安於室”的寡婦裝進豬籠子,然後沉入水潭溺斃。而且,這事一家一族一般都不會聲張,畢竟這是敗壞門風的醜事,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做掉。

翻遍三十三條家法,如何應對寡婦在江州義門是法律的絕對空白。

江州義門此時的人口已逾三千,又該有多少像官氏這樣絕望地活著的寡婦?這是一個大問題。除了這些注定永遠做不成婆婆的寡婦們,還有一些永遠也不能成為媳婦的姑娘,她們是一輩子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譬如說天老姑娘,她一生下來就長著滿頭白發,這種一生下來就老了的人,在舊時被稱為天老。江州義門設有專門的勘司,在問卜之後,連勘司也絕望了,誰娶了天老,就有血光之災。她雖說降生於門庭顯赫的義門陳氏,卻沒有誰家敢冒這樣大的危險,除非他們不要命了。況且,這種血光之災在她降生不久就應驗了,她娘一生下她就大出血,汙血流了整整一地,在她出生的第七天就死了。這讓她父親驚恐無比,爹把她裝在一個竹籃裏,扔到了野外,她倒是沒死,但那個狠心的父親卻又被蛇咬死了。而天老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是災星,還在竹籃裏哭個不停。陳兗當時還是主事,他坐在大公堂,聽見了這邈遠而不祥的哭聲,拄著拐杖朝那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等他趕到那裏時,庫司陳基和勘司陳礎正想把這怪物扔到激流裏淹死了算了,幸虧陳兗趕到了,他伸出拐杖一下護住了那隻竹籃,他說:“好歹這也是條命啊,還是我們家的血脈啊,留下吧!”勘司跪下了苦苦哀求,說若是留下了這個禍根,義門一定會有血光之災啊。

陳兗把拐棍狠狠地一頓,說:“就是真有什麼血光之災,那也是咱們家的命,咱們也隻能認了!”

就這樣,天老留了下來,如今已經十四歲了,這小姑娘心靈手巧,長得其實也挺俊的,尤其是這一雙大眼睛,水靈靈,偏偏頭上卻頂著一頭雪白刺眼的頭發,可惜了啊。按家法第二十一條規定,“女則年十四合頭髻,各給釵子一雙,並出庫司紐計”,但庫司陳基卻一直沒有發給她釵子,好像她不能算一個人,好像她的滿頭白發算不得頭發。她也從不爭辯,隻是看著那些和她一般大的姑娘們都黑油油地挽著頭鬢,發鬢上都插著銀光閃亮的雙釵,她常常長久地發呆,但從不流淚。盡管庫司在發東西時從不把她當人,卻照樣派給她活路,燒火。這是誰都不願幹的活,最下賤的活,當然隻能由最下賤的人幹。但天老還幹得挺歡,從早晨點燃第一把火,到夜裏熄滅最後一把火,然後把灰燼裏的火星用水徹底澆滅,她每天都是最早一個出現在灶膛前又最後一個離開灶膛的。這是個很有心機的姑娘,在有人的時候,她把腦袋栽到灶膛口,想讓柴煙把白發熏黑,在沒人的時候,她用鍋底的黑灰偷偷地塗抹頭發,可還是不行,那柴煙與火焰的灰燼,一見水就成了泡影,她一頭白發不但沒有變黑,反而被火焰烤得焦枯,更加難看了。

一次, 她剛把腦袋栽到灶膛口,忽然被寶林嬸拉了一把。

寶林嬸說:“天老,別這樣,你這頭發一點也不難看啊。”這還是第一個說她的頭發不難看的,天老心裏一陣感動,卻又搖頭。

那時寶林嬸子還是剛娶進門的新媳婦,天老嘴巴很甜,她把官氏叫寶林嬸子。按家法第十三條規定:“廚內令新婦八人掌庖炊之事。二人修羹菜,四人炊飯,二人支湯水及排布堂內諸事。此不限日月,迎娶新婦則以次替之。”寶林嬸子是天老見過的最俊俏的女人,她洗菜、切菜、炒菜時,天老總是入迷地看著她,她多勤快啊,多能幹啊,多快樂啊,一個烏黑發亮的發髻在忙碌中快樂地晃來晃去。但她極少說話,從不大聲笑出來,她幹活時,嘴上掛著一點可愛的笑意,仿佛是從心裏溢出來的。天老猜想,她心裏肯定有一個讓她快樂地想著的東西,她一定是想著寶林叔。沒過多久,寶林叔就當上了兵馬副元帥,這特大喜訊傳到家裏時,一家上下敲鑼打鼓,放了幾籮筐鞭炮,很多人都來給寶林嬸道賀,說她是這家裏最有福氣的女人,說她是旺夫相啊,讚美的話說不完,一個女人活到這份上,那可真是無比的美妙與榮耀啊!天老站在一邊偷偷看著寶林嬸時,寶林嬸嘴上掛著的依然是一點可愛的笑意,你讚美一句,她輕輕地笑一下,絕不多說一句話,但那一點笑意卻真是從心裏溢出來的啊,這可能就是她最快樂的樣子吧。

每晚,天老都是把廚房裏收拾得幹淨整齊了才最後一個走的,寶林嬸已經是兵馬副元帥的夫人了,卻總是和天老一起幹到最後。等到兩人走出廚房時,天已黑了,但大宅院的燈火都點亮了。

兩人像往常一樣要分手時,寶林嬸忽然悄聲說:“天老,你跟我來。”

天老也沒有多想,就跟在寶林嬸的身後走,等到寶林嬸吱呀一聲打開一扇門時,她才發現自己走進了寶林嬸的家。那房裏還掛著紅燈籠,照亮了牆壁上、床頭上貼著的大紅喜字,寶林嬸的臉蛋也被照得紅撲撲的,好像顯得特別興奮。天老還從未看到過寶林嬸這興奮的樣子,她看見寶林嬸在枕頭下窸窸窣窣地翻著,也不知在翻什麼。過了一會兒,寶林嬸好像找到了一個什麼重要的東西,卻又迅疾地插進了口袋裏,快得連天老想要看清楚也來不及。天老正愣著,寶林嬸又把她往梳妝台前一按,就拿著梳子給天老梳頭:“閉上眼睛!”她輕聲說。閉上了眼睛的天老,感覺一雙無比溫柔的手在自己的亂發叢中穿梭編織,那是她從未有過的一種美妙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寶林嬸輕輕拍了一下她的小腦袋,說:“睜開眼睛!”

天老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天老透過一麵中世紀的銅鏡,第一次看見了一個真實的自己,她的頭發已梳理得幹淨潔白,還挽了一個閃閃發亮的髻,上麵插著一支金釵。

寶林嬸顫聲說:“丫頭,你看你多漂亮啊!”

天老定定地看著那銅鏡裏的影子,也顫聲問:“嬸,那是我嗎?”

寶林嬸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又把她輕輕一摟,她摟得真的很輕,卻讓天老有點喘不過氣來。天老發現自己已經激動得一塌糊塗,她長到這麼大,還沒有人這樣親她、摟她,誰見了她都會扭過頭去,好像看她一眼都會倒了大黴,可寶林嬸一點也不嫌棄她,還不讓她走:“丫頭,從今晚開始,你就在我這兒睡吧,我們倆正好做個伴呀。”寶林嬸一邊說著,一邊輕解裙釵。天老聽著寶林嬸脫衣服的聲音,從燈籠裏透出來的暈紅的光芒,朦朧地照著一個影影綽綽又楚楚動人的身體,天老偷偷看著寶林嬸那神秘而美妙地隆起的胸脯時,一隻手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別看,你這個壞丫頭!”緊接著,寶林嬸就躺下了,然後又把天老輕輕一拉:“睡吧,睡吧……”

天老是被三更的梆聲驚醒的,天老也有自己的一間小屋,在那兒也能隱隱約約聽見梆聲,但還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響亮的梆聲,這把她驚醒了,她才發現寶林嬸一直摟著自己,一抹銀白色的秋月從窗外透了進來,寶林嬸的睡姿也是那樣迷人,她連睡著了,嘴角也含著一點可愛的笑意啊。

看著這樣一個讓她越來越著迷的女人,天老一下徹底清醒了,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想到了自己的危害性,她是個災星啊,她可千萬不能給寶林嬸帶來什麼災難啊。她在半夜裏偷偷溜走了,走時,她差點忘了抽掉發髻上的金釵,她輕輕打開門時才想到了,把一支金釵從發髻上抽了下來,放在了寶林嬸側身熟睡的枕邊。她知道,這是一支真正的金釵,是寶林嬸娘家的陪嫁。

不管你信不信,但天老姑娘信,千真萬確,就是她在寶林嬸那裏睡了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寶林叔的死訊就傳來了,從接到死訊到裝殮著陳三將軍的三口大棺材運回來,可憐的女人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吃不喝,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入夜,從一扇緊閉的門後傳來了斷腸人的哭聲,人們才知道寶林家的還活著。過了三天,現任主事陳兢去勸她了,她還是不肯開門,主事陳兢隻能隔著門勸她節哀順變,寶林兄弟為國捐軀,義薄雲天,死得其所,弟妹你得好好活著啊!隻要江州義門還在,你就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就能安然度過一生啊!但屋內卻沒有任何反應,有人猜測寶林家的可能又昏死過去了,到了半夜,那哭聲又悲悲戚戚地傳來。過了七天,一陣熟悉的拐杖聲從鋪著方磚的漫長甬道裏傳來,從壽安堂一直響到了官氏依舊緊閉的房門前,然而,一點響聲也沒有了,老態龍鍾的老主事陳兗雙手拄杖,想勸勸官氏,竟不知如何開口,除了節哀順變,除了義薄雲天,除了死得其所,除了“隻要江州義門還在,你就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之類的話,老人家又還能說些什麼呢?而這話他的孫子陳兢都已經說過了,他再說又有何用呢?老人家長長歎了一口氣,又拄著拐杖,從一扇緊閉的門口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壽安堂。

直到整個大宅院響起了哀樂聲和鞭炮聲,那扇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了,官氏穿著一身她當新娘子時的嫁衣,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一家老少三千多口都在哀嚎,她卻安靜無比,唇間還含著一點可愛的笑意。每個人看見她,都會突然張開嘴巴停止了哀嚎,然後愣愣地看著她,看著她一身鮮豔的新嫁衣,一頭白發如雪。

那天,天老姑娘也這樣看著她,或許隻有天老,才從這女人身上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她感覺這女人身上,像深井裏的水一樣透骨的清涼,彌散著某種幽深的氣息。天老這樣愣愣地看著一個女人時,女人忽然把小姑娘瘦弱的身體一把攬進了懷裏,她摟著她,她用尖尖的下巴摩挲著天老的白發,淚水順著天老幹燥的白發流淌,浸潤著發根。天老感到頭皮一陣陣發熱,她聽見女人聲音沙啞地說了一句:“丫頭,從此我們是一樣的了啊!”

後來就發生了那樣的事,女人一頭撞在棺材上,卻又偏偏沒有把自己撞死。她還得活下去。她命定還得以一個寡婦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不過,有一點至少讓主事陳兢稍稍放心了,女人在白天再也不會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了,她像以前一樣,每天都去夥房裏做事。陳兢是真心關心她的,不想讓她再在夥房裏做事了,想把她安排在都蠶院裏,那裏幹淨一些,也熱鬧一些,但女人卻執拗地搖頭,女人說,她怕冷,她也不想洗菜炒菜了,她要和天老一樣,燒火。那時間天氣也真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秋天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就是冬天了。那燃燒的火焰對人類是多麼奢侈啊,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的腦袋,滿頭白發燃燒得像火焰一樣。

天老多想再看看寶林嬸那一點可愛的笑意啊,但再也看不見了。一個女人的哀愁的樣子也是美麗迷人的,但天老甚至連哀愁與憂傷也看不見了,這個女人好像已經沒有了任何表情。這種沒有任何表情的樣子讓天老感到害怕,很害怕,非常害怕。而每天半夜三更,當一種斷斷續續的哭聲如若從夢魘中傳來,天老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隻能緊緊地抱住自己瑟縮成一團的身體。天老的小屋是這大宅院裏的一個轉彎抹角才能進入的死角,早先不知是做什麼用的,聽說裏麵還鬧過鬼,有一個女人在房梁上吊死了。但天老還從未看見過鬼,隻看見過很多吊下來的蜘蛛。這也是庫司陳基安排她住在這裏的,庫司大人說,這房子可比裝你的那隻竹籃強多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蜘蛛在她睡著了之後,總是在她的床上爬來爬去,但天老一點也不討厭這些蜘蛛,當她被一個女人的夜哭聲驚醒,她就一隻一隻地數著這些蜘蛛,這是一個有趣的遊戲,可以讓她在睡不著時挨過那些寒冷而又孤寂的漫漫長夜。天老很想把這些告訴寶林嬸,如果她的房裏有這麼多蜘蛛,她半夜裏也許就不會哭得這樣傷心了。

一個小寡婦的夜哭聲,對一個頭痛欲裂的老人是一種如同淩遲的折磨。他這頭痛來自前世,仿佛也是一種血緣傳承,在義門曆代先祖和主事中,越是那些顯赫的祖宗,頭痛得越是厲害。陳兗主事的這二十五年也是他最頭痛的二十五年,他雖然一直活著,但卻是異常痛苦地活著,而且幾乎是無藥可治。這是和他父親陳崇晚年一樣的病。他的老弟元堅說,啥病呢,啥病也不是,就是太操心了。

陳兗這輩子也真是太操心了,他沒有成為義門一代顯祖簡直是沒有道理的。不說別的,這二十多年裏,在他和督理家政的陳昉共同治理下,江州義門的人口已經猛增到三千餘口,科舉及第、入朝為官者就有三百多人,這樣的奇跡誰能創造?而奇跡中的奇跡,這麼大的一個家,這麼多年沒有人犯過法,沒有人挨過打,那刑杖所裏的門鎖,都鏽得打不開了,那輪流守護在刑杖所門口的義犬,都分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了,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壞人了,一家上下,是真正達到了“長幼有序,晨昏有禮,克遵家範,是訓是行”的最高理想境界。陳兗堪稱是江州義門有史以來最仁慈的、最通情達理的一個主事。但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盡管他不太管家務俗事,但他卻數倍操心於曆代主事。尤其到了遲暮歲月,他感覺自己已經死去活來上百次了。他的心髒在他集中在某個念頭上時有時候會突然停止跳動。他在思考某個一籌莫展的問題時有時長時間停止呼吸,有時候一天就會兩三次地停止心跳或呼吸。這幾年,每次,眼看著他的手和腿都已經僵硬,臉變得又青又紫時,眼看著就不行了,他忽然又轉過氣來了,恢複了呼吸,也恢複了身體感覺,他又能拄著拐杖走來走去了,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他最神秘的變化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眼光發生了變化,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忽然發現再也看不清楚一個囫圇的事物了,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他看著一個人,能看見他的頭,就看不見他的腳,他看一座樓,看見它的窗戶就看不見它的門。他很擔心,也許他也會像先祖青公一樣變成一個雙目失明的瞎子,不過活到現在他還能看見一些東西,他看見他孫子陳兢的腦袋在窗欞上晃了一下。老人家心裏一動,他果然來了!

還在窗口,陳兢一眼就看見了一個古怪的姿勢,那是一種頭痛欲裂的姿勢,但老人家不是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而是把十指張開豎在腦袋上,就像在腦袋上長出的樹杈。如果你以為這是個蹩腳的比喻那就錯了,你走近了就會看見,這個已經活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大歲數的活祖宗,在他稀疏的白發中是真的長出了樹的枝杈。這絕對不是一年兩年就能長出來的,這是一個異常緩慢而且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有多痛苦隻有老人自己知道,開始他隻覺得頭痛難忍,然後,他就發現他的頭頂上、腦門心裏發生了什麼奇妙的變化,有什麼東西正在頭顱裏緩慢地生長出來。當他頭頂上長出樹杈後,這家裏的羊群一看見他就開始狂奔。連那些老水牛也用奇怪而恐懼的眼神看著他。一頭牛那麼大個子,居然也那麼恐懼。這樣也好啊,他再也不想看到這三千多口人的一個大家裏每天都會發生怎樣的事情,他甚至希望自己的耳朵也會在某個夜晚突然變聾,若是什麼也聽不見他的晚年該有多麼寧靜啊。

陳兢看著這樣一個老人家,心裏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他一直想治好老人家的病,讓他能夠毫無痛苦地安享晚年,他給老人喝過童子尿,吃過童子尿煮的蛋,這也是從青公那一代人就傳下來的祖傳秘方,但總不見效。後來,他就給老人家弄來了一種藥石,熬成石鍾乳粥,這石鍾乳粥由石鍾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精心調和而成,要熬上整整一個夜晚,每天清晨,端給老人喝。這倒不是祖傳秘方,而是他千方百計搞來的宮廷秘方。這藥石還真有神效,每次喝了,老人家的腦子就不痛了,而且顯得特別精神,神采奕奕、容光煥發。這時候你就會發現這活祖宗開始奔跑,而他的方向隻有一個,就是東皋嶺上的那片墓地。這個方向和先祖們是一致的。而他之所以要拚命往山頂上跑,是因為那裏挨近太陽。

不知從何時開始,旺公墓上長出了一棵龍柏。對於江州義門,這是一個好兆頭。這意味著,祖先將給這個家族帶來更大的蔭庇。而對於一個在狂奔之後需要停下來歇息的老人,它是一個極好的依靠,站在山頂的活祖宗陳兗,就這樣,長久地,把一個年老而彎曲的背脊,長久地靠在那棵樹幹上,又很愜意地,舒坦地,慢慢伸直了。可當他一下山,他就不由得兩腿直打哆嗦。他身體由熱變冷,又像個死人了。這讓你搞不清,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他那奇跡般的力量到底是來自宮廷秘方,還是旺公墓上長出的一棵神奇的龍柏?

在大成宗譜上,陳兢是陳兗第四子陳糧的長子,也就是說,他是陳兗嫡嫡親親的孫子。而關於陳兢本人的身世,這裏就不打岔了,還是留待後文交代吧。每天清晨,陳兢都會來看看老人家,這也是老人家一天最清醒的時候。不管這家裏有事無事,他都是這樣,他擔心老人家的身體,生怕老人出什麼事,畢竟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頭痛得又那麼厲害。而在這種擔心的同時,他早已在為老人家準備棺材和墓穴。

老人家早已從大公堂裏搬了出來,他將主事廳裏的一切都移交給了繼任主事,然後就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衣服、拄著拐杖走向他最後一個歸宿——壽安堂。這是江州義門的養老院,據說是義門第十三世主事陳蘊於北宋天聖元年(公元1023年)所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仿佛在一個錯亂的時空裏顛三倒四地活著。不過,這個壽安堂倒真是一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養老,先是養身,吃喝是肯定不愁的,但除了養身,還要養心,這裏備有琴棋書畫、文房四寶,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最喜歡的娛樂方式。據說,這座建築一直到元朝還保存完好,有元朝翰林侍講學士揭奚斯曾在此題詩為證:“南山築台三百步,翠竹屯雲森玉樹。”也正是從這詩句中,讓我們看到了這裏的山嶺間的玉樹與翠竹,搖曳於歲月之風中。想那蔥蘢秀美的環境,實在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啊。除了壽安堂,老人家其實還有另一個地方可去,那是江州義門的大學院,又稱太學院,但那不是一個做學問的地方,那可能是個更高級的養老院,是專供家中在外當官、致仕歸家的老人們養老的。以陳兗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完全是可以進大學院裏養老的,但他選擇的一般家眾的養老院,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老人家絕對沒有任何私心。

可惜啊,這兩座養老院後來都毀了,這是蒙古韃子都沒有毀掉的,卻毀在後來那個朱皇帝手裏。這裏就不說了。

陳兢走到爺爺跟前,躬身客客氣氣地給老人請安。他看見,這個一生幹淨得有潔癖的老人,眼角裏竟然充滿了眼眵。這讓做孫子的看了有些惡心。他知道老人家肯定是被那小寡婦的夜哭聲折騰得一夜沒睡。

老人家認真地看了孫子幾眼,才問:“你聽見了?”

陳兢點著頭,他還真是猜對了。他歎氣:“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啊。”

老人家說:“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

祖孫倆都心照不宣又莫名其妙地交談著,但看得出,他們都在小心地回避著某種高度敏感而且尖銳的聲音,他們卻說起了夜晚的另一種聲音,昨晚那貓頭鷹叫得也實在太瘮人了。爾後,祖孫倆突然沉默了。

過了片刻,老人家忽然又問:“你還記得《說苑》中的那故事嗎,梟與鳩遇,曰:我將徙,西方皆惡我聲。”

陳兢是飽讀詩書之人,他自然知道老人家的意思。他還知道《禮記》中有“寡婦不夜哭”的諄諄教誨,一個女人做了寡婦,不管有多麼不幸都隻能認命,安心守節,不能在深夜裏哭泣,而夜深人靜時也是一個人最淒清寂寞的時候,也是一個人最脆弱敏感的時候,一個寡婦如果在這個時候不再哭泣,那就真是達到一種心如止水的境界了。陳兢以前還沒有這樣真切的感覺,但昨夜裏聽見了那小娘子極壓抑的嗚咽之聲,斷斷續續、隱隱約約,竟有魂不守舍之感。他後來披衣起床了,他起床後幹了些什麼,沒人知曉。但他在這個早晨,偷偷拿了一塊石頭來給老人家看,那就像是隨便從哪裏撿到的一塊圓柱形的石頭,光溜溜的,有紅腫之色,在石頭上還加了個冠狀的圓環。

老人家一看,就閉上了兩眼:“造孽啊,造孽啊,你這是從哪裏拾到的?”

陳兢也不敢肯定這是官氏那小娘子的,江州義門已經有幾十上百的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這麼多的寡婦那該有多少是非啊。他壓低聲音說:“這不是個事啊,若是這石頭被外人拾了去,可怎麼得了,咱江州義門那可真是丟了大醜啊!”

老人家撓撓又開始隱隱作痛的腦袋,歎著氣說:“年紀輕輕的,她這日子難熬啊,她這日子怎麼熬啊?”

陳兢出了個聰明的主意,他可能想了大半夜,才想出這麼個主意:“咱們應該向朝廷請封,義門三英烈,留下三位遺孀,俱應品授誥命啊!”這主意還真是個聰明透頂的主意,如果官氏被封為誥命夫人,不但有了恩榮,還有了俸祿,她興許也就會安心守節了,畢竟人死不能複生,於家於國,也隻能用別的方式來給這些未亡人以更多的補償和慰藉了。

老人家卻說出了一句讓陳兢驚訝萬分的話:“唔,還是趕緊給她找個伴吧。”

陳兢吃驚地看著老人:“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老人家說:“怎麼不行啊,你看哪房裏有多的孩子,有四子五子的,你挑選一個,過繼給寶林家的吧。”

陳兢這才恍然大悟,又佩服不已,他還以為這老人老糊塗了呢,沒想到生薑還是老的辣啊,連聲說:“我這就去辦,我這就去辦,我一定給她找個乖巧孝順的孩子。”

陳兢很快就給官氏找了個叫世升的孩子,算是陳廣夫婦的嗣子。這兩三歲的孩子給寶林家的磕了頭,認了娘,就抬起頭來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娘。這一聲娘叫得女人頓時淚流滿麵,淚眼婆娑中,她發現這孩子特別順眼,虎頭虎腦,還這麼小就虎虎有生氣,這讓女人看了特別鍾愛,像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女人這樣看著他時,這孩子的表情看上去竟有幾分靦腆。這讓女人越發又多了一分疼愛。——走筆至此,你也許覺得我在重複,而這千真萬確就是一種重複的感覺,這孩子和一個人長得很相像,女人想了很久才想起這孩子就像自己的夫君陳廣啊。可憐的女人,剛剛嫁到心儀已久的義門,一夕之歡後,夫君就上了前線,她都記不起他的模樣了,而眼前這孩子,又讓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夫君。她把這孩子一下就緊緊地摟在懷裏了,她流著眼淚輕聲呼喚著“寶林,寶林啊”,這孩子卻大聲說:“娘,我不叫寶林,我叫世升!”女人流著眼淚點了點頭,但她從來不叫他世升,也不叫他寶林,她叫這孩子小寶。

自從女人身邊有了一個孩子,老主事陳兗和現任主事陳兢這祖孫倆再也沒有聽見過這個小寡婦在深夜裏的哭泣聲,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裏,你會時常聽見一個母親在呼喚自己的兒子:

“小寶,小——寶——哎——”

白天,主事陳兢到都蠶院去巡視時,還特意多看了寶林家的兩眼。這小女子也是值得多看幾眼的。她剛娶進門時,很多老娘們都說,這是義門當年娶進門的最俊俏的媳婦,臉上長著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兒,一笑,眼下也綻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兒,把樹林那幫小兄弟看得一個個神魂顛倒的,都說,若能像寶林哥一樣找到這麼俊俏的一個媳婦兒,就是死也值了。沒想到一語成讖,陳廣這麼年輕就當了兵馬副元帥,這麼年輕就死了。看來一個人還真不能把所有的好事都占盡啊。寶林一死,官氏成了小寡婦,又有女人私下裏議論,說一個女子長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兒,就挺俊俏了,這小女子卻長了四個小酒窩兒,而且有兩個是長在眼下,這不是酒窩兒而是淚窩兒呢,這小女子一生還不知要流多少眼淚呢。

不過,在主事陳兢打量著這個小女子時,她臉上已經沒有一點淚痕,她拿著桑葉喂那些蠶寶寶時,嘴上一直含著一點笑意,仿佛從心裏溢出來的。女人現在也該高興了啊,她現在不但有了兒子,而且品授三品誥命夫人,這也是她早該有的名分,隻是朝廷忙於北方的戰事而無暇顧及,在接到江州義門的奏章後,義門三遺孀的誥命就下來了。且不說這是無比的恩榮,這麼說吧,就算江州義門真的不存在了,這些英烈的遺孀憑著這優厚的俸祿也可以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女人也感覺這日子真的過出一些滋味兒來了,白天,她在都蠶院裏喂養那些蠶寶寶,夜裏她就教小寶讀書識字。她娘家也是書香人家,琴棋書畫這些仕女的本領她也是懂得一點的。但這孩子卻不愛念書,他更喜歡是舞槍弄棒,這是女人最擔心的,每次看到小寶這樣喊喊殺殺的,她就一陣不寒而栗,立馬就想到了那個殺得隻剩下了一個頭顱的丈夫。但這些可怕的想法她不能對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說,她是從小事情開始訓練這孩子的。每次,女人剛把屋子收拾得幹淨整齊,眨眼就被這孩子搗亂了。但她決不責打這孩子,她教孩子是很有一套的,每天天剛亮時,小寶就被母親喊醒,然後叫他披衣坐起。就那麼端坐著,直到完全清醒了,母親便讓他仔仔細細地想一想,他昨天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錯了,那就要認錯,然後改正。這孩子也還真是知錯就改,凡是昨晚被他搗亂的東西,他都照著母親擺設的樣子,又一一擺設好。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這孩子再也沒在家裏搗亂了,這家裏變得異常安靜了。她關了房門,看著孩子伏在小桌子上念書、寫字,她的內心也顯得特別寧靜。這是她渴望的一種寧靜。

然而,這樣的寧靜卻時常被敲門聲打破,幾乎每天都有人拿著一些被打爛了的壇壇罐罐來家裏告狀,更嚴重的,還有父母親牽著一個被打腫了臉、打斷了胳膊的孩子來告狀。連小寶的親生父母也來告狀了。不過,他們都很尊重官氏,在一大家人心中,官氏除了在一段時間發生過情有可原的夜哭讓鄰裏受到驚擾之外,一直是個賢淑的女人。何以見得?在江州義門,看一個女人賢不賢惠,隻看她們說話的多少、聲音的高低,就可知道了。那些低聲下氣、少言寡語的女人,肯定是賢惠的,而那些像下了蛋的母雞似的,一天到晚嘰嘰喳喳的婆娘們,肯定是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和蠻不講理的潑婦之類。官氏從不大聲說笑,沉靜少語,待人溫和,從來不說一句傷人感情的話。別人來家裏告小寶的狀,她就像自己有罪似的低頭認錯。等到告狀的人走了,她就關了房門,一聲不吭地望著兒子,每次小寶一見這樣的目光,便乖乖地跪下了。她拔下頭上的金釵,扒開兒子的心口,一點一點地向兒子那跳躍著的心坎上刺去。犯了一次錯,就刺一下,一點兒血珠掛在金釵上,她用舌頭舔掉了,舔得幹幹淨淨。那種疼痛,對於一個孩子,是鑽心的痛啊,他可以哭泣,可以流淚,但母親絕對不許他哭出聲音來。

這就是江州義門的母親,那是真正的義母,不管遇到什麼問題,最終幾乎都能以一個字來解決,那孩子跳躍著的小小的心口上,又出現了一個鮮紅的義字。很多人都發現小寶越來越懂事了,像個文縐縐的小先生了,這寶林家的真是教子有方啊。女人聽了,唇上便含著一點笑意,像心裏溢出來的。

若是能按照一種預定的生活軌跡走下去,一個年輕寡婦未來漫長的人生已經足以令人憧憬。然而,在小寶到東皋學堂念書之後,這女人的額頭上又開始流血,也正是因為血跡的再次出現,才讓人重新注意到她曾經的傷口,以及她一頭撞在棺材上的那致命的一刻。很多人甚至疑惑起來,難道她這傷口從未愈合,一直在流血?

或許應該從某個深夜的一個鬼影說起。第一個發現這鬼影的是勘司陳礎。我們幾乎把這個有名有姓的人給遺忘了,而他在這深更半夜神秘地出現仿佛是命定的,這是他的神聖使命,他通常要在這個時刻來觀察星象。就在他聚精會神地觀察一顆流星時,感覺眼前忽然一黑,一條黑影從他眼皮底下躥了過去。是人?是鬼?還是賊?他在那兒懵怔了一陣,更夫樹林敲著梆子走過來了,樹林和寶林是親兄弟,哥倆的命運卻是大不相同,一個官拜兵馬副元帥,但是死了,一個在這裏打更,卻真真實實地活著。不過現在他也感覺到一陣虛幻,他朝著那黑影疾奔而去的方向瞅了兩眼,嘀咕了一聲:“不是我哥吧?”

陳礎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就行了,絕不可亂講!”

這話樹林聽著有些糊塗,但他是個很仔細的人,他在那條石板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幾遍,拎著燈籠,低著頭,好像是在尋找地上的腳印,但這地上是留不下腳印的,留下的隻有一代代主事拄過拐杖的痕跡。這讓樹林有些沮喪,就在他準備伸直身子時,手裏的燈籠晃悠了一下,然後就照亮了草棵中的一樣東西。他一彎腰拾了起來,開始還以為是一截斷了的拐杖,湊到燈籠下仔細一看,越看越覺得那一節木頭就像一個陽具,做工精巧,形式逼真,摸在手裏又光又滑,他感到有點把握不住了,這身強體壯的壯年漢子,感覺一個地方膨脹得厲害,一時間想入非非,越想越覺得十分有趣。他握著這樣一個東西,向勘司陳礎走去,一直彎著腰,陳礎看見他這奇怪的樣子,還以為他是腰疼了,他卻不敢站直身子,一站直他那強烈的念頭便一下突出地暴露了。

陳礎看了他拾到的玩意兒,驚惶得一下丟在了地上。他哭喪著臉說:“方才我觀天象,又是流星,又是烏雲,隱約透出紅光,這裏艾草坪已經不幹淨、不太平了啊,隻怕是……”他突然閉嘴不說了,又從衣襟上扯下一塊布片,小心翼翼地把丟在地上的那玩意兒仔細包裹好,再次嚴厲地對樹林說:“你知道就行了,絕不可亂講!”

一個勘司當然知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那玩意兒很快又被遞到了主事陳兢的手裏。

陳兢說:“你知道就行了,絕不可亂講!”

一個主事當然知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那玩意兒被遞到老主事陳兗的手裏時,已是三天之後,這就是說陳兢三天三夜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把肮髒的東西拿給老人家看,他怕老人家一看就會昏厥過去。

老人家又在飛快地寫著什麼,他也不知道老人家在寫什麼,但他知道這是老人家頭痛欲裂時的一種習慣。江州義門的曆代先祖好像都有這種神秘而古怪的習慣。每一次頭痛劇烈發作,仿佛都在逼迫他思索,從頭痛想到身體,從身體想到人心,推己及人,又推人及己,而他的思緒又總是伴隨著一次次尖銳的頭痛發作而突然短路、斷裂,以至於出現大片大片的空白。為了抵抗遺忘,他一輩子都保持一種習慣,總是以最快的速度隨手記下了那些散亂的、零星的、東鱗西爪的思維碎片。

但老人家看了孫子捧來的東西並沒有立馬昏厥過去,或許是有了上一次,也就有了心理準備。老人家看了那東西一眼,就轉過身去,看著一隻箱子,那是一隻很普通的樟木箱子,但那箱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麼,陳兢一直不知道,老人家好像也從來沒有打開過。陳兢猜想那裏麵裝著的可能是聖賢的書籍或老人家的手稿。而此時,老人家掏出了鑰匙,讓孫子把門關緊,把箱子打開。陳兢在開箱時手有些發抖,他不知道他將要看到什麼,哐當一響,如同觸動了某個暗設機關,一個蓋子終於揭開了,裏麵裝著的竟然全是那玩意兒,天然石頭的、黃銅的、白玉的,光是木頭的就有幾十個,有檀木的、樟木的、雞翅木的、大紅酸枝木的,有的做工粗糙,也有的做工精巧逼真。陳兢看得亢奮起來,似乎已經走火入魔了。

老人家告訴孫子,這都是他主家政這幾十年裏,那些副司、庫司和勘司發現後交給他的,有的是娘家人在嫁女兒時,就提前準備好了,當家裏的漢子長時間外出,當一個女人成了寡婦,這些東西就派上用場了,有的就放在平常睡覺的枕頭中,便於方便取用。老人家說到這裏,又歎息著:“造孽啊,造孽啊,好些女子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一生有多長啊,怎麼熬啊?這樣其實也好啊,要是沒有這些玩意兒,這家裏不知要發生多少敗壞門風的事啊,為了那種欲念,很多女人都敢冒死的危險,她們活著總得有個意思啊,這是天理啊!”

老人家的一席話說得陳兢連連點頭,這箱子裏裝著的就是那些苦命寡婦全部的依賴和全部的寄托啊。隻是她們也太不檢點了,這玩意兒哪是可以隨便亂丟的,不出事就不出事,一出事那就是要命的事。這也正是老人家最擔心的,他再三叮囑,這家裏現在人多了,要多添幾個更夫,每一道門,都要有兩條狗守著,要做到萬無一失,絕不可讓賊人進來!

一切都在隱蔽地進行,寶林家的似乎並未察覺這家裏加強了防範,她已經不大關注這家裏的事,她更關心的是自己的身體,甚至是生死。

夜幕低垂。在東皋山一片荒蕪的草叢中,兩個白頭女子一人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竊竊私語。這是一個離墳墓很近的地方,除了旺公墓,這裏原本還建了一座祠堂,東皋祠,又稱旺公祠,大約建於後梁開平元年(公元907年),又據說是二世長陳伉所建。這也是江州義門最早的祠堂,除了祭祀旺公,內立曆代先祖碑,“每歲重九之祭,家長越日齋沐,次早秉香,合族祭拜”。五十三年後,也正是陳橋驛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的那年,東皋祠堂突遭“庚申回祿之變”,也就是被一場莫名大火燒掉了。自那以後,這裏就成了江州義門最荒涼的一個廢墟,時常鬧鬼,而天老姑娘的那間小屋,離這裏最近。

天老很委屈。寶林嬸自從有了兒子,進了都蠶院,幾乎就沒有再來找過天老了。她不來找天老,天老就絕對不會去找她。天老知道自己是個災星,她找到了誰誰就倒黴,誰來找她誰也倒黴。寶林嬸沒來找她,寶林嬸的白發返青,又是滿頭黑發了。而現在,寶林嬸又來找她,寶林嬸又是白發參差了,而且還在簌簌地往下掉,她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黃皮刮廋的,一會兒就要嘔吐一次,嘔出來的都是酸水。那股嗆鼻的酸味,讓天老也惡心得張嘴想吐了。

寶林嬸哇哇嘔吐了一陣,張著嘴喊:“丫頭啊,我真是想死啊,我惡心得想死啊!”

寶林嬸想死,天老也早就不想活了。死亡,成了她們在這個夜晚唯一的話題。她們談論的不是死不死的問題,而是怎麼死的問題,怎麼才能快一點死,哪一種死最舒服,如何死得迅疾而又舒暢,仿佛成了她們倆最後的希望。天老很想在水裏淹死,她時常夢見一隻在水裏慢慢沉沒的竹籃,她躺在那隻竹籃裏,那水真是清亮啊,把天空都映了出來,連白雲、小鳥都能看見。一隻竹籃漂浮在水中,就像漂上了天空,那感覺真美啊,那就是升天啦!

寶林嬸也被這奇異的夢境深深地吸引了,可一想到自己會沉入一個深淵,永久不得往生,她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著頭說:“我聽說水鬼是不得往生的,死了,就再也投不了胎啊!”這是一個女人真實的心情,她想死,但她還想重新從娘胎裏出來一次,換一種活法。她這樣想著時,下意識地就看著山上那棵長得滄滄桑桑的古柏了,這讓她突然感到力量倍增。

天老忽然問:“你死了,那小寶怎麼辦啊?”

天老冷不丁這樣一問,又讓寶林嬸一下變得軟弱了。她把臉埋在手掌裏,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就是小寶啊,她的眼眶裏一下又湧滿了淚水,從指縫裏流淌出來。然而,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她已經走上絕路了啊。

兩個女人正壓低聲音談著,哭著,突然有兩道寒光一閃,冷颼颼的,好像驀地鑽出了一條毒蛇。但隨即,她們聽到了一個人的吆喝:“天老,這黑燈瞎火的,你怎麼還不趕快回屋?你整天尋死覓活的,怎麼就是不死?”

兩人驚慌得一齊抬起頭來,看見一張陰沉的臉孔,又是勘司陳礎。天老看見了這個人,就像看見了鬼似的,趕緊起身逃走了。勘司在她身後呸了一口唾沫,又大聲說:“妖孽,你要真想死,就別老想死,你不想死的時候,突然就死了!”

他這話明明是說給天老姑娘聽的,卻讓官氏聽了渾身一震。這時,勘司已經看著她了,不過,他對官氏客客氣氣,人家那是英烈的遺孀,三品誥命夫人,一家上下都對她客客氣氣。陳礎躬身行禮說:“請夫人也早點回屋安歇吧!”

但這事還沒完,兩個女人走後,勘司陳礎又在這片廢墟上轉悠了幾圈,還特意爬到東皋嶺上去把那棵古柏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好像這片廢墟、這棵樹裏隱藏著什麼玄機。然後,他在樹下靜靜站了一會兒,他的腦子裏至少得出了三個想法。

第二天早上,天老正在燒火,夥房裏的女人們正忙碌成一團,隻灶屋門嘩的一響,勘司陳礎忽然出現在她們麵前。一個勘司,是可以在任何地方隨時出現的。他見了誰也不搭理,走到天老燒火的灶邊之後,他就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火燒得很旺,被熱氣衝起的灰燼在他的四周紛紛揚揚,灶膛裏每發出一聲爆裂,他就要抬起手擦一下鼻子。

天老驚恐地看了他一眼。“看著我幹什麼?”陳礎用腳尖踢了一下火灶,喊道:“火都熄了,火都熄了!”天老趕緊低下頭,拚命地往灶裏填著柴火,大鍋裏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白漫漫的熱氣衝出鍋蓋,如雲霧般地遮住了勘司大人的身子,卻遮不住他的腦袋。過了許久,天老抬起頭偷覷了一眼,才發現那個人早已走了。

一個女人說:“真怪,他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咱們這裏沒有鬧鬼吧?”

勘司陳礎很快又走進了大公堂,來拜見主事陳兢,他有重要事情前來稟報。

陳兢看了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說:“你有啥事就趕緊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勘司陳礎便說出了他的第一個想法,必須重建東皋祠,不能再在原址上建了,那個地方鬼影幢幢,陰魂不散,得換個地方重建,他覺得在永清之北、東皋嶺右側比較好,趕緊建好,讓諸神歸位。

這個,主事陳兢其實也一直在考慮,隻是這樣一大筆錢,一下還開支不過來。

然後,陳礎又說出了他的第二個想法,把旺公墓上的那棵古柏砍掉。

陳兢驚叫一聲:“你瘋了!”那棵古柏,不是人栽的,是從旺公墓上自個兒長出來的,吉人自有天相,那棵樹越長越旺,江州義門從數代單傳到現在三千多口,就是因有那棵神樹的蔭庇啊,這怎麼能砍呢,連一枝一葉也是不能動的。

但陳礎卻壓低聲音說:“老兄啊,你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沒瘋,如果這樹不砍,老主事會發瘋,你也會發瘋,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發瘋。”